明天就摆席了。摆席后再过五天,她就得走了。
手里捏着已经被母亲和父亲翻烂了的录取通知书,心中默念着已经记烂了的日期,她轻轻地把录取通知书合上,放回到抽屉里。从接到通知书到现在这十几天,这个抽屉几乎散了架。平时父母当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有空就会拉开那抽屉;每次家里来人,母亲总会殷勤地去打开那抽屉,拿出那张纸给客人看,并照例会补上一句,我的女儿还是第一呢,县里第一!那时父亲总会不经意地露出难得的笑容——这十几天里父亲的笑容比过去十几年的笑容还多。而她就会略带着一种既自豪又不屑一顾的似乎暗示着不过小菜一碟的神情在一旁偷眼观察着母亲和父亲。母亲的笑容是从心里笑到脸上,而父亲呢,她看得出来,父亲总在极力掩饰他的得意,可是,掩饰不住——就像他十几天以来的笑容一样。于是她心里也很得意,得意得要命,因为她得到了父亲的夸赞,得到了父亲从不轻易给予别人(当然也包括她)的夸赞。“我的女儿真行,真行!”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极幸福地仰起脸,看着父亲掩饰骄傲的双眼,享受这份至高荣耀给她的快乐。
此刻,已是傍晚,母亲正在雾气腾腾的厨房里忙乎着,叫不出名字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的欢快的曲调不断从母亲嘴里传出来。她合上抽屉后,从屋内走出来,正好母亲掀开了锅盖,“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的汤里喷出香喷喷的鸡肉的味道,瞬间就弥漫了窄小的厨房。
“爸呢?”她问。
“里屋呢。”母亲拿着勺子小心地搅动着鸡汤。她走到紧挨着厨房的里屋门前,透过门玻璃,她望见父亲头朝里斜趴在炕上,动也不动。“睡了么?”她想。她转身,准备离开,这时耳边分明响起了一丝极细的声音,一丝似乎被极力控制的声音,啜泣声,父亲的。她愣住了。她转回身,想开口问,开口问爸你怎么哭了,可她张了张嘴,竟没有说,她说不出话——觉得嗓子突然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很难受。她默默地走回正屋,放桌子,拿碗,拿筷子。终于,母亲端着一小盆鸡肉走进来,吩咐说:“鸡肉好了,去叫你爸起来吃饭。”她看了母亲一眼,无声地询问着母亲。母亲转头看了一下里屋,她们都已听见了啜泣声,听得很清楚。母亲回头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爸舍不得你走。去吧,把你爸叫起来。”她感觉喉咙里又滚过什么东西,堵在那儿,她用力把那东西咽了下去,点了点头,朝里屋走去。
父亲的啜泣声愈来愈大了,已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她斜倚在门框上,刚一开口,说了一个“爸”字,便觉得刚才被压下去的东西又堵回到了嗓子里,她刚想再压下去,鼻子却已经发酸,未及说第二个字,泪水早已滑了下来。此时,父亲的声音已经逐渐由啜泣声发展到“呜呜”的哭声,她就站在门外,任凭泪水滚落着,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会儿,她听见正屋内传来一声擤鼻涕的声音,母亲走了出来,用毛巾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行了,快进屋吃吧,待会儿凉了。”她没有动。她知道母亲是说给父亲听的。母亲转身回去了。父亲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父亲还是头朝里趴着,她轻轻碰了碰父亲的腿。父亲没有动,只是止住了哭泣。她听见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含糊不清地说:“你进屋吧,爸一会儿出去。啊,你进屋吧。”她猜想一贯威严的父亲一定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满脸泪水的样子。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她退了出去。
饭桌上,母女两个人面对着仍冒着微微热气的鸡肉,等着在外面洗脸的父亲。“这些是最好的肉,”母亲开了口,“全是腿肉,还有鸡心,是你爸让我给你留的。那些,”母亲指了指厨房,“明天摆席待客的。”母亲有些怨的笑笑,“用他说么?我会不知道?你爸这个人……”父亲已经进屋来了,她分明看见父亲的眼角还闪着光。“什么时候走?”父亲坐下来,问着三个人早已烂熟于心的日子。但母亲还是站起身去拉开抽屉,她的那张纸平平整整的放在最上面,现在它被母亲托起来。母亲走回饭桌前,把那张纸递给了父亲。父亲把通知书在桌子上摊开,母亲也把头探过去,和父亲一起看。
她往父亲和母亲的碗里各夹了一块肉。
“9月17号,”父亲嘟囔着,吸了一下鼻子,“还有几天?”还是三个人都烂熟于心的答案。
“五天。”她答应着。
“嗯。”父亲轻轻地把那张纸折起来,递回给母亲,他的手有些颤抖,她看得分明。
“来,”父亲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她的碗里,
“吃吧!”
她含着泪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嗯!”
-全文完-
▷ 进入何须晴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