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远离故乡的缘故吧,工作之余常想家。家的概念对于一个游子来说其外延是极其丰富的:门前的老榆树、村头的蒲公英、枝头喳喳欢叫的喜鹊、院子里喧闹的鸡鸭都成了解不开的乡愁,在寂静的午夜慢慢浸润开来,打湿我的睫毛。每到这时,遥远的故乡被拉回到眼前,母亲劳作的身影一遍遍浮现。心底里对母亲无法回报的愧疚之情,日复一日地加剧,揪得我心痛至极。这种痛让我无法对母亲一生的付出无动于衷,更无法不对自己有限的回报承受心灵的折磨。
我的母亲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勤劳淳朴又热情厚道。小时候的记忆中,母亲是闲不住的人,她能裁剪、会刺绣,我们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亲手做的。鞋面上漂亮的鲜花和飞翔的小鸟,让多少孩子羡慕!母亲更能把柔软的柳枝编成篮子,还会用芦苇的茎编草席。她好像无所不能,不仅家里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地里的农活也样样干得出色。父母的感情极好,记忆中他们好像从没有吵过架。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孝顺媳妇,她在父亲去世后,不仅和祖母一起把我们姐弟六个抚养成人,还在祖母晚年瘫痪的六年里,侍奉祖母终老,没有一句怨言。由于母亲热情又热心的缘故,家里经常有邻居来串门,拿上针线活,一坐就是小半天,平凡的琐事和着对生活的热爱,消遣在一针一线的鞋帮鞋底上,那时家里总是笑声不断。
父亲的去世骤然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在这之前我家是全村的首富,最先买了永久牌的自行车、梅花鹿牌的半导体收音机,上海的手表,还有缝纫机。父亲生病时,家里除了缝纫机,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买掉了,但还是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
那一年,母亲才三十出头,小弟刚满周岁。祖父早在父亲去世的前半年就已经离开了我们,家里老老小小只有弟弟一个年幼的男丁!父亲下葬的那天,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满天飞舞的黄纸钱夹杂着雪絮,落满送葬的路。一家人在腊月刺骨的寒风里,经历着大悲大痛,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落泪了,从此家里再没有了母亲的笑声。
父亲走后,村里对我们家的生活尽可能地给予了照顾,每年年底都发放几十元的救济金,烧火用的柴草也会派人送到家里。母亲除去参加社里的劳动,就是和祖母一起为生活奔波。她们在春天的盐碱地里收集碱块,回家再加工成粗碱买到供销社;夏天的中午在野外挖甘草、防风等药材,晾干后捆扎好托人卖到医药公司;秋天在没膝的冷水里割芦苇,社里会按重量给些钱;割回蒲草在一个冬天里领着能干活的孩子编草包,从编皮、扎把、合成,一个成品用时大约一天,卖给供销社的价格是一元五角钱。这样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六个可以每人做一套新衣,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可以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口袋里有糖果吃。
我大姐刚满十五岁就不肯去上学了,开始在社里劳动挣工分。一家人的日子虽苦,相依为命还算过得去。那时候每一家都有口粮田,我家的田地地势偏低,每逢雨季,常常积水涝田,收成欠缺。母亲与祖母商量,要在田地周围筑上防水坝,可以挡水排涝,保证收成。于是,每天傍晚,我都看见母亲扛着铁锹疲惫不堪地回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一个奇热的下午,我放学回来,祖母早已装好了一瓶凉水,用棉布盖着装在小包里,叫我给母亲送过去。我顺着一条并不宽敞的路一直走下去,回头看村子已经在好远的地方,而前面只有片片田地上半人高的庄稼,四处不见母亲的影子。我一时慌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不远处有牧羊人赶着大群的羊放牧,我犹如看到救星般跑过去问,刚绕过一片庄稼地,一转头,忽然看见母亲在另一片地边,挖土垛坝,挥汗如雨……
我背对着太阳,母亲背对着我,她不知道我的出现,仍在专注地干活。田地里,玉米正在拔节,田地外围是半人高、宽宽的土坝,弯弯曲曲犹如一条长龙绕地而卧,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捍卫着地里的年景。我真不敢相信“长龙”的一鳞一角都是母亲的汗水和着泥土筑成的!阳光下,母亲的脸红彤彤的,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背上,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我从不知道母亲是这样瘦弱,单薄得如同旁边碱地上上生长的野草。
眼里的泪还没干,新泪又夺眶而出。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心疼的滋味。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去世,留给母亲的劳累真是太多了!
良久,母亲停手看见了我,她有些吃惊。我举起水瓶给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怕一开口要大哭。母亲抱着水瓶狂饮,咚咚的响声像拳头砸在我的胸口,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防水坝足足用了二十几天才筑完。完工时母亲的背上晒起了黄亮亮的水泡,祖母含泪给母亲擦药时,我看见母亲的眼窝陷得更深了。伤好后,母亲的后背脱掉一层皮,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那年夏天的大雨没有给我们带来损失。
劳累没有压倒母亲,她依然周而复始地劳作,为一家人的生活操持着,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希望。
二十几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长大了,母亲也老了。她很是怀旧,经常对我们说,祖母是难得的好婆婆,如果没有祖母,她未必有勇气带大我们。经历了生活的艰辛,母亲过早地衰老了,身体出奇地差。她依然闲不住,只是不爱说话。有一次我和她提起挖防水坝的事,说我当时如何的心情,发誓长大后如何孝敬她,母亲却笑笑说她不记得了。
或许,母亲的遗忘是她认为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仅仅是以往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是对于我,却是终生不敢忘却的记忆!因为我知道,母亲一锹一锹修筑的不仅仅是秋后的收成,保证过日子的光景,更有她对生活的希望和对子女的爱,而这一切需要多么坚定的意志和勇气呀!母亲挺过来了,坚韧地走过了那些艰难岁月,即使是在分田到户时,我们家因为都是女人不敢使牲口种地,母亲也没有气馁过。她领着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刨坑、点籽、培土,完事再求亲戚给犁上,这样的日子直到我大姐夫进了家门才结束。我每次想起母亲领着我们种地的情景,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母亲是个平凡的女人,是平凡的母亲,她对于子女的教育更多是身教胜于言教。她以自身的行动教育并影响着我们:做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我在小弟结婚后离开家,这些年在异地求发展,挫折和困难是免不了的,每次觉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总会想起家,想起母亲当年挥锹劳作的背影,想起她多么艰难地解决了生活中的一道道难题,闯过了多少意想不到的难关,我总是被一种力量感动着、激励着,为自己的低落感到羞耻。也许生活的乐趣就在于不断地解决难题,我从母亲身上,坚信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母亲在电话里叮嘱着重复万遍的关怀,絮叨着不断絮叨的牵挂,我知道,面对生活,唯有不停歇地进取,才能让我对母亲的歉疚减轻一些,然而对于母亲,我能够回报的就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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