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要走啦!”“噢，真的要搬走了？”“当然是真的，昨晚我是亲眼看到他运桌子板凳的，还装了一大车子的东西走呢！”清早，街头巷尾便很快的传开了。人们相互议论着，指点着，眉飞色舞，兴致勃发，仿佛是小镇上发生了特大新闻。“胡瞎子真的要搬走了吗？”妻子从街上回来，我好奇的问她。“是呀，听说是搬到b镇去（离这有近200里远），东西先拉走了，人还没走。”妻虽不在意，但眼神中还是流露出点点的悲怜。

胡瞎子何许人物啊？怎么引起小镇人们如此的关注？原来他只是个算命的。听他的外号便知，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出生时都已瞎的，据说是祖上遗传的），五十出头，宽额头，尖下巴，倒三角形的脸廓，两片薄嘴唇，面目很清秀。这样的容貌，倒很给人一种学者的形象。奇怪的是他的双目生来俱盲，但其听力却是正常的，耳朵的功能更比常人机灵敏锐得多。据说他少时聪明，有过耳不忘之本事，又无其它谋生手段，小时便败一老算命先生为师，得其“真传”，二十岁便摆摊街头，立下门户（那时我仅十余岁，当时可能还很崇拜他），还娶了位机灵漂亮的老婆，为他操持家务。胡瞎子的业务范围很宽：为人掐算命运、占卜凶吉、破除灾祸，更有特色的是为青年男女合算八字、择定婚日。据说他算的命非常的灵验，特别经过他合过八字的青年男女结婚后定会无灾无祸平安一生。所以他声名雀起，求算的人们络绎不绝，纷至沓来，其生意火红，门庭若市，每天早晨去他家算命的人会排起长队，实在是赚了不少钱。在那个年代，相信迷信的人实在是多，特别在农村小集镇更是风行。胡瞎子选择干这一行，还是很有头脑和远见的：其名声不说，在利上他是着实地捞了一把。（据说他现在在银行有50多万元的存款，这在农村小集镇来说，已经是一个很令人艳羡的数目了）。但也听说近十来年他的生意是不太好的了，人们对他的算命似乎不是很热心，而且他自己的家庭也出现了不顺。我想，他的事业也就算到头了吧。

胡瞎子似乎是发达了，但于我来说影响得非常少。一来我们不是同龄人，尽管都是在一条街上住，但我们无亲无故，并无往来；就是我的亲戚朋友经常会去有求于他，但我总是避之不及；二来我们是志不同道不合，他求的是神仙，我信的是科学，他崇尚的是精神，而我却较注重现实，道不同不以为谋嘛；三来我对他求财的手段几乎厌恶了，明明是骗人的把戏，你却非要去做，这不是讹人钱财吗？骗钱不说，有时还会耽误别人求医治病，误及生命就是罪大恶极的啦。鄙视的是他的行业，但细细来想，还是很同情他的做法了：一个身残的瞎子，生存下来本已不易，靠自己挣钱来生活并能养家糊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要克服多么大的困难呀！他如此求生，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吧。退一步说，就算是算命的有蛊惑诈骗之嫌，但他也并未强求于人呀，是别人自己找上门的，这愿打愿挨的事，你还会去指责谁呢？大而言之，现在这社会，从事高尚职业而行龌龊之事的现象还少吗？胡瞎子与他们相比起来，还算是很正大光明的呢！所以细细一想，也倒很理解他的了。既然于己无关，那就敬而远之，相安无事。但近几年来胡瞎子发生的变故，确实让人震惊。

不是说胡瞎子娶了个机灵美貌的媳妇吗，也确实真心地与他过了一阵子，还为胡瞎子生了个大胖儿子，深得家人喜爱。四年后，胡瞎子又收养了一女，很是可爱，娶名美儿，胡瞎子对其更是疼爱有加。有儿有女，生意又很红火，一家人的小日子倒也过得美满。但不曾想那媳妇是个十足花心女人，她吃着胡家的，穿着胡家的，却在背地偷起了男人，而且还不只是一个。一开始，胡瞎子并不知道，事情久了，便也就暴露了，胡瞎子大为恼火，只要摸到他媳妇就会一阵暴打，并断了她的钱路，监禁在屋中。那女人被关久了打急了，便寻机逃了出来，又没落脚之处，又没有经济来源，干脆干起了行妓的勾当，终日在街头与人鬼混。但因为她很想念儿女，便也三天两头的回去看望。胡瞎子更是看紧了自己的一对儿女，生怕被别人偷去了似的。如此过了两年，也就是去年春上吧，胡瞎子终于死了心，与老婆离了婚，这时美儿也十四五岁，上了初中，他更加紧了对女儿的监管：他是害怕他那坏婆娘带坏了他百般疼爱的女儿。不久，胡瞎子还真走了桃花运，他的一个结婚只一年多的远房侄媳妇来他这算命，不知怎的，二人竟勾搭上了，最后，这个侄媳妇竟弃家逃至胡瞎子家不走了。这件事还了得？在农村，这是有悖伦理的呀！亲戚秭妹都来劝说，但都被胡瞎子臭骂一顿，驱于门外，也因此绝了亲戚秭妹之情。近几年，不知怎的，胡瞎子的生意是清淡了不少，他的算命术也似乎不太灵验了，偶尔找他驱祸消灾的，结果也都不满意，更有几家硬茬户，公然来胡瞎子家闹事了：他收了人家不少的钱，却不能替人消灾，人家自然是要来讨个公道了。听说先是砸了胡瞎子的排场，后打了人，真是闹得鸡犬不宁。胡瞎子的名声明显是败落了，倒多了不少对他的臭骂声，就连原来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跟前跟后的老信主们，现在也都咬牙切齿地公开咒骂他骗钱的恶行了。我想这是他自食其果吧：自己本身就是骗人的把戏，终究会露馅的。但胡瞎子还是有积蓄的，生意是淡了些，但小日子还是很富足的。但今年上春发生的一件事，似乎彻底把胡瞎子击垮了。他唯一的儿子在省城读高中，与人发生口角，被人用刀捅死了。真是当头一棒，胡瞎子在床上哭了三天，料理完后事，也停了生意，闭门不出。（事后据胡瞎子自己说，其实他早已算到儿子有此一劫，但自己道行有限，怎么也破不了。悲哀呀！）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他，满脸的憔悴，蓄着很长的胡子，背似乎也有点驼了，一副的沮丧，全没了昔日的意气。我心中顿生一股心酸和怜悯，遂叹人情难料世事沧桑……不久，小街上便风闻胡瞎子要搬走的消息了。

同情归同情，我也实在不能帮他什么，便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随后发生的事，让我再也坐不住了。话说胡瞎子的女儿美儿今年15岁，上了初二，托人说情，校长把她调入我所带的班级。美儿高挑个儿，和他爸一样面目清秀，很有气质，也非常懂事，只是基础较差，学习成绩一般。从此，我和胡瞎子好象是熟人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派的亲戚，硬是叫我表妹婿，经常打电话给我，让我管好女儿，抓紧她的学习。我本来就很同情胡瞎子的不幸遭遇，加之他的盛情难拒，美儿又很懂事，妻子也很喜欢她，我便做件好事：让美儿与我自己的女儿坐同位，更抓紧了她的学习。放学后，美儿也经常来我家做作业，我也给她不少指导。有时，美儿会很懂事的和我拉家常，一次，我悄悄地试探着问：“你喜欢你原来的妈妈吗？”她低下头，迟钝了片刻，抿了抿嘴，没有了平常的快乐，倒是很严肃的了，“怎么说呢……不吧，她不是个好人，但……她很疼我，经常来看我，但我爸硬是不让我见她。”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到，一丝的哀怨。“哦？那你想见她吗？”又是一阵沉默，“恩……还是不见吧！”下决心似的。“噢。”我似有所悟，想起她妈妈以出卖肉体为业的龌龊肮脏，便不再问下去了。那以后，美儿的原妈妈有几次到学校来找美儿，我硬是阻止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或许是不想影响美儿的学习吧。胡瞎子知道后，更是感激我了，弟长弟短的，实在是难为情。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攀附他什么，只是尽点教书育人的责任罢了。当我问起要搬家的事，美儿一脸的迷茫，低声的说：“哥哥死后，爸爸一直很伤心，他会经常想起哥哥，他是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我也沉默了，是呀，他是应该换个环境，振作精神，一家人还是要生活的呀。

一天中午，电话铃响了，我一接，“是杨兄弟吗？表妹婿呀，我是胡某某呀……哎，兄弟呀，我要走啦，我……我……我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哦，是胡瞎子，很熟悉的声音，但似乎显得苍老了许多。我忙礼节性的说：“我是，哦，你没什么事吧，还好吧？”“好啥呀，”近乎是啜泣了，“我要搬走了，今天我不在家，小美儿晚上就在你那吧。”我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便又道谢了一番。其实美儿以前也在我家住过几夜的，她和我的女儿是好朋友，再说，现在她家出了事，我也是应该帮她的，所以我便没多思考地答应了胡瞎子。晚上放学后，我就留下了美儿，让女儿陪她。妻也没说什么，因为她是很喜爱美儿的。可是第二天，胡瞎子打来电话说，他这几天因安排新家很忙，让美儿在我这还住几天，并让我一定要看好美儿，我虽不想多事，但也不好拒绝，只好勉强答应，也算是在做好事吧。但不曾想，麻烦来了。不知是谁的烂嘴胡说，说是我要收留胡瞎子的女儿，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学校。先是左邻右舍来我家观察询问，见到美儿在我家时，更是问这问那，话语里满含嘲弄的味道，搞得小美儿很不自然，有时还会勾起她的伤心事，我便在其中打圆糊，劝慰她。还有几位要好的朋友直言相告我：“胡瞎子很刁滑很难缠的，你不要多管闲事啊！”不知是奉劝，还是在警告。我想可能是胡瞎子在街上名气太大，所操行业得罪人太多，难免会为人所指；但孩子是无辜的啊，再说，帮助孩子教育孩子是我们做教师的天职呀！所以我没有在意友人的相劝。于是，校园、社会上便又有传言了，“杨老师要认胡瞎子的女儿为干女儿啦！”“肯定是胡瞎子给了杨某某不少好处，不然他怎么会对胡瞎子这么好哇！”“杨某某也信迷信了，他是希望胡瞎子给他算命不收钱。”……我是有些气愤了，什么话呀！可能小美儿也有些耳闻了，含着泪懂事地对我说：“杨叔叔，他们那些人都是乱说的，你千万不要生气呀！你现在不留我，我还会到哪去呀？”几近哀求了，我忙劝慰她：“没什么，不要耽误你的学习啊！”妻子听到这风言风语，也觉气愤，有些动摇了，背地对我说：“让美儿走吧，我们可听不起这风言风语的。”我沉思良久，说：“我们赶她走，他爸又不在家，姑姑们也早已与她家断绝了关系，不会收留他的，她还能去哪儿？再说她还要上学啊！”我安慰着说：“胡瞎子不是说过几天那边家弄好了，就接小美儿走嘛。”妻子半天点了点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三天过去了，胡瞎子也没领走美儿，只推说新家没弄好，我很感到难为情了，但又不想伤美儿的心。一天上午在上课，美儿的前妈妈找到学校，要带美儿走，美儿不愿意，吓得直叫，满擒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我大怒，斥责那女人离开课堂，别耽误上课。那女人与我争吵了起来，但她的目的没得逞，便连叫带骂地忿忿而去。尽管我很生气，但看到美儿悲怜而又充满感激的泪眼时，我还是坚定了信心。校政教主任知道了这件事，找我谈话，大致是说胡瞎子名声不好，让我别管闲事，以免影响到我甚至是学校的名声。我没有争辩什么，也很想摆脱，但对于一个孩子，她怎么办？让她辍学？让她露宿街头吗？那我还能对得起谁？还对得起教师这一职业吗？还有良心可言吗？我不能那样做，不能！接着几天，街头巷尾便又有了新的谣言，“杨某某(连老师也不称呼了)与胡瞎子老婆争孩子啦，又骂又打的，闹得不可开交。”“杨某某又算什么？他凭什么跟孩子亲妈争孩子呀？她不成功，但她带走的是她的孩子，关你杨某某什么事呀！”更有甚者这样说：“哟，瞧杨某某对美儿多好，他该不是有什么企图吧！嘻嘻……”哦，恶语伤人六月寒啦，这冰冷的唾沫芯子刺得我的脸疼辣辣的,直痛到心里。我终于犹豫了。好友、邻居们又来“良言”相劝了，连我的老父也亲自出山，让我别管闲事。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容不下干过坏事的胡瞎子，难道也容不下一个幼稚无辜、少不经事的孩子吗？我终于茫然了，但并不太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妻子也被击垮了，她无法忍受别人的非议，也开始唠里唠叨了，进而与我争吵起来。美儿本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听到争吵声，便来劝解我们，再听到妻子拐弯抹角地赶她走时，她低下了头，涨红了脸，似乎在愧疚自己做错了事，呆立了片刻，没说什么，径自走进屋去，晚饭也没吃。第二天清早，我看到的是一双红肿了的眼睛，黯然而怅惘。“她硬是哭了一夜，你们真可恨！”女儿愤恨地对我们说，眼中尽是怒火。我苦恼地低下了头，妻子倒是瞪了女儿一眼。上课时，我不敢正眼看美儿，只感到她消瘦了许多。同学们也在窃窃私语，是在议论我呢，还是在议论美儿？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一种来自内心的震撼。而此时的我，唯有选择沉默，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还敢做什么呀？两天来，美儿一直沉默寡言，失去了往日爱说爱笑的天真。我看了，心里难受极了。

外面的谣言更盛了，妻子终于不顾一切地打电话找胡瞎子，发怒地大叫着让他把女儿领走。胡瞎子只好支吾着答应了。这晚上，我把美儿叫到我的跟前，她的双眸笼罩着浓浓的悲愁和忧郁。我知道，她这些天受到太多的委屈，承受着许多本不该承受的压力。我告诉她她的爸爸要来接她了，她无神的眼中显露出一丝的喜悦。我和她谈了许多，包括劝慰和更多的激励，她也只是不停地点着头，像是在听从一位长者的训教。末了，她终于说了句话：“谢谢你，杨叔叔！”嗓音很沙哑，显得很陌生。第二天一早，胡瞎子果然来了，被人牵着手搀扶着。说了一阵客气话，便要带美儿走了。我忙问及美儿上学的事，他显得很无奈,说还没联系好学校，真不行，只好停半学期再念了。我听了，顿时呆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猛袭心头,那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更有着深深的负罪……妻忙拾了几本学习资料和一沓新作业本给美儿装上，说了些鼓励的话，一行人便走出了家门。这时，美儿突然转过身，已是满面泪水了，毕恭毕敬地向我和妻子深深地鞠了个躬，啜泣着说：“谢谢叔叔阿姨，我走了……”转过身，扶着爸爸慢慢地走了，那背上鼓鼓的书包，似乎太重，似乎压弯了她的腰。人走远了，妻已满含泪水，我则呆若木鸡了。

几天后，胡瞎子举家搬迁了。街头的谣言似乎不太盛行了，生活也似乎慢慢趋于平静，但我的心却不得安宁。女儿也似乎变得沉闷了，对我和妻明显地冷淡了，偶尔也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要让美儿走？你们是怎么啦？是呀，我们是怎么啦？我无法回答，也只有沉默了，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