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母亲,我就想起了母亲的辫子。
在乡下农闲之时,酷暑盛夏之际,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把所有的衣物拿到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晒一晒,跑跑气,以防潮湿霉变,这似乎已形成惯例,我家亦不例外。其时母亲在院子里的两棵树中间,拴上一条长绳,搭上被褥、棉衣、单衣,甚至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也摆满了我与姐姐小时侯穿的虎头鞋、开裆裤,戴的黑豹锁、银项圈,简直就是一次衣物“大阅兵”。最后,母亲总要从箱底双手捧出一个苇篾编的小篓,走到院中的荫凉地,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小篓里掂出一个小红兜,慢慢解开白松紧带儿,便露出了母亲多年珍藏的宝贝——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
母亲的宝贝约有三四尺长,乌黑发亮,两头拴着的红头绳,反倒显得有点旧了。母亲一手提着粗的一端,一手慢慢把辫子放下,轻轻抚摩,眼一眯,笑着说:“嗨,还和年轻时候的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
奶奶接口:“当年让你剪,你还不愿意,眼哭得红桃一样。我年轻时,什么东西也没留下,如今是没啥想念头啊!”说得母亲倒有点害羞了。
姐姐提着辫子摸了摸,又抚抚自己的说:“比我的还光,又粗,又长,我的咋不长!”母亲说:“如今生活条件好,仔细留着,将来,肯定长得更长,更好。”
我跑过去,也想掂一掂,感受一下。母亲开始硬是不让,说我个子低,又是冒失鬼。后来,经不住我再三央求,她才勉强同意了。
“小心,别拽!往高处提,举过头顶,下头别着地。”我站在石桌上面,母亲紧站在石桌边,轻轻拢着辫子指点着。
那年,我大概四五岁。
母亲把辫梢的红头绳解开,辫子便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散开了,千根万丝,相互簇拥,抚摩着,像给奶奶做老衣的绸缎一样光滑,但比绸缎还要软一些,柔一些,那感觉比闻槐树的槐花还要舒畅。
母亲一手掂着,一手拿着断了几根齿的绿色木梳,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着,梳着……
我们静静地看着,就像欣赏一幅画。
打我记事起,母亲每年夏天都要拿出辫子,解开,梳一梳,晾一晾,细细编紧,束好,装兜,藏篓。这似乎成了经典剧目,每一年夏天都要登台露一露。
我上小学时,母亲齐耳短发,早已变得花白,每次梳头,总要掉一些,随手捏成一卷,塞在墙跟缝里,没几天就是一团儿。平常生活中,每说起某某的辫子时,母亲经常说:“现在的闺女留辫子,哪有耐心,我们年轻时候呀……”唠叨得让我们心里很泼烦,觉得母亲嘴碎。那时,母亲对辫子的深情,不懂世事的我们,是根本体会不到的,觉得母亲每年梳来梳去,再梳去梳来,也没有什么。
过了几年,姐姐出嫁了,父亲因病去世,奶奶眼睛白内障越来越看不清,不能再替母亲做饭了。家中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个人操劳。我正在乡级中学读书,在校吃饭,一学期得三四袋面。每一周去学,母亲给我烙饼,蒸馍,装满满一黄挎包。我的学费基本上是靠母亲喂猪,卖猪,和家里的一二十只母鸡,来支撑。
有一次,我和母亲上楼装麦子换面。母亲指着一个空圈席子对我说:“这麦子都让你上学背完了。就剩下一圈了。咱家干活人少,地里打的粮食没有别人家多。”
我一阵凄然,只能默默听着麦子装进编织袋里的簌簌声,内心惶惶,不知说什么好。
又是周末,下午上两节课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30里以外的乡级中学往家赶。开学时学杂费50元,母亲是从本家叔跟前借的,这次学校让交15元卷纸费,已三个星期没有交了,给母亲说了两次,母亲让再缓缓。可到校后,班里就我一个人没交,说是再不交,就不让考试了。我不知第三次该怎么给母亲说。
到家后,天已擦黑。我刚把黄挎包放在桌上,坐在凳子上的奶奶,便冷冷地说:“这次你的卷纸费能交了。”
我心里“忽”地一惊喜,问:“谁家借的?!”
奶奶瞪起浑浊地双眼:“看你上个学,你娘把头……都卖了?!”
“卖什么呀?”
“还能卖啥,还有啥值钱的东西,昨天你娘把箱里的头发卖了,夜里把枕头都哭湿了!”说着,奶奶眼里涌满了泪,“就我这个老不死,拖累人,每天早上还要吃两个鸡蛋,咋——能攒住钱!”
嗡——我整个人雷劈了一样。
后来,在奶奶的絮叨中,我才知道,母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问遍了村里的人,没借到一分钱。刚好有一个收头发的来到村里,母亲听到喊声,就想起了多年珍藏的头发。开始没有打算卖,只是让看看值多少钱。收头发的说是30元。母亲说多少钱也不卖,说死了以后还要放在棺材里,枕在枕头底下才心安呢。后来,出到80元,母亲就狠狠心——卖了。最后奶奶再三叮嘱,别提这件事,像平常一样,该干啥干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特别是头发在上一辈人的心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和头相提并论。可恨的是,这一切,我后来才知道。难怪奶奶说母亲把头都卖了。
一晚上,我说什么也睡不着,凌晨才眯一会。以往,都是母亲送我出门,再三叮嘱交待:把饭吃饱,学习别累坏了身子。可大清早,就没见着母亲的影子,只是桌上放着一黄挎包馍,旁边压着20元钱。
奶奶说,母亲下地去了,让赶紧吃饭,跟上下午上课,还要赶30多里的路呢。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寂静的气氛,心脏也似乎不再跳动。我默默走向锅台,看着碗里的两个荷包蛋,端碗,拿筷,吃饭,止不住的眼泪,流进了嘴里。
香的是荷包蛋,咸的是眼泪。
后来,我考上了沁阳师范,母亲却常年操劳,高血压一犯再犯,在第三次之后,没有跟我们留下一句话,亡故了。有生之年,仅仅56岁。
现在,母亲虽然已离开我很多年了,可一想起母亲,我眼前就晃起了那又粗又黑的辫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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