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草原。及膝的青草随风摆动，似一波又一波的绿浪翻涌。日已西落，正个天幕昏沉沉的。几朵惹事的乌云挂在苍穹之中，预示大暴雨即将来临。

野兽的嘶吼声蓦地响起，震得四周青草一颤一颤的。与此同时，一道冲天而起的绿光照亮野兽狰狞的面目，那绿光自一个红裙少女之手腾出，疾速掠向一只巨大蜈蚣弯曲的身子。“咔”一声巨响，大蜈蚣被绿光击中，身子晃了晃，已然受了伤。那蜈蚣有三四来人高，弓起身子便可俯视草原上的猎物。此时窝工受伤，勃然大怒，挥舞着百足张开大嘴猛地咬向攻击它的红裙少女。

少女长着一张非常美丽的脸，秀发全部盘起，用一条头巾围了个严严实实。她身形柔弱又矫健，那鲜红的衣裙便是这黑暗天地中一朵灿烂夺目的鲜花。她眼中精光一闪，碧色的眸子透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眼看蜈蚣的黝黑大口就要落到她头顶上，少女脚尖轻点草地飞身而起，高高地凌立在空中。“嗤”，又一道绿光以弧状击向猛兽。蜈蚣被击退几丈远，尚未稳住腰身以卷土重来，第三道亮丽的绿光夹着巨大的能量又至！

“咔嚓”，蜈蚣的身子断为两截，再“砰”的一声摔在地面上。鲜红的血液弥漫开来，迅速染红了一片绿草。此时草原已吹起大风，少女的红裙猎猎作响。她疲惫地站在猛兽的巨大尸体前，喘着气，呼吸着迎面而至的血腥空气。

“小奴！”同伴明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少女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一伙杀气腾腾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你们干什么？！”落后一步的明轩惊讶地问道。他原本是个健壮的少年，但身上所受的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却让他的身体快速消瘦下来。一张原本英俊耐看的脸也憔悴得不成样子。此时的他正拖着破烂的身体焦急赶往红裙少女处。

明轩自然被阻拦在圈阵之外。小奴后退了几步，哑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围住她的是同行的一伙人，个个都因长途的跋涉劳累不堪。但这时他们却拿出了体内储藏的最后能量，对被围的红裙少女做击杀打算。为首的是他们队伍的领头人蒿大叔——一个上了年纪的明族战士。他深深地望着小奴，沉声道：“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小奴面露哀伤之色，她已猜到了原因。不同种族的人……终于还是无法互相包容么？蒿大叔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因为你是妖。”“……我……”小奴住了口，低头看地面。果然是这个原因，她在心里叹气，她真的要面对被难民驱逐的地步吗？

“怎么会？”明轩在圈阵外着急地说，“她不是精灵，不是妖，她是明族人啊……”话音刚落，狂风忽起，凶猛地吹向大地。青草被吹斜了身子，折了腰，小奴的头巾也被掀了去。只见一头飘逸的碧绿色头发喜幛般铺散开来，跟绿色的草原相比，更美更有生命力。几丝长发贴在小奴秀气又苍白的脸上，与主人一样落寞。小奴披散着绿色的头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明轩。

“这怎么可能……”明轩呆住了，“你是精灵一族的人……我竟然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蒿大叔看了一眼喃喃自语的明轩，又重新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小奴，狂风中，他的声音仍然沉稳有力，缓缓地被风送到更远处。“你知道的，我们明族人是不可能接纳任何一个外来种族的。而你，竟与我们一道逃亡了这么久——我们不能容忍灵修族的女奴和我们在一起。你，必须离开。”

小奴看着决绝的蒿大叔，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精灵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种族，但族人俊美异常，男男女女都理所当然地沦为最强种族灵修族的掌中玩物。现今，山间精灵大多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快与灵修族合为一体的妖奴。而明族，被灵修族毁灭了家园，受其统治压迫多年，自然视精灵为仇人，这一点，小奴是再明白不过的。

“我看不能留活口。她知道我们的逃亡路线，指不定一见到灵修族人就把我们给卖了。我们还是把她给杀了吧！”说话的是雀娘。她和其他族人一样，从王城被灵修族人屠戮得被迫出逃。她从心里仇视一切与统治者有关的人。听了这话，大家都沉思起来。小奴苍白地笑了一下：这个就是自己一路上细心照料、不顾饿肚子而把最后一碗汤让出的雀娘吗？她那时还对自己感激涕零，恨不得给自己下跪呢。而如今……小奴看着雀娘脸上狠决的神色，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起来。

“不可以！”明轩很心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奴，连声道：“不可以杀她！绝对不可以！我也不是纯血统的明族人，甚至还流着灵修族一半的血液。你们可以接受我，为什么不能包容小奴呢？”他的眉间一道闪电隐约可见，果然是半个灵修族人。

小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狂风继续吹，吹到人的内心去，掀开一道道防护的细纱，直达最深处。青草多半已折了，背面一大片泛着白光的叶面露了出来，在渐暗的天地间显得最为清晰。在明轩身边的毕老三一把扯过他的破衣襟，粗着嗓子道：“你到底还是半个明族人，可她呢？她什么都不是！”

“她……她……”明轩看着小奴，热血一翻腾，扳开毕老三的手，向前一步，凛然道：“我娶她！娶她之后，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明族人了！你们说，行也不行？”众人倒吸一口气。毕老三怔住，被扳开的手也不知道收回来。蒿大叔厉声道：“你疯了！娶一个女奴回来干什么？我不许你这样做！”明轩不理他，而是望着呆掉的红裙少女，柔声问道：“小奴，你愿意嫁给我吗？”

小奴眼中流动着一股热流，她感觉自己掉进了梦中的世界。然而，她是个现实的人，她很快就醒了。她望着明轩，咬咬嘴唇，终于还是对这个爱护她的少年说出了苦衷：“……不……我不能嫁你……我真的是一个女奴……我的主人还没有死……”

雨开始下了。细细的雨，打在草原上，每个人的衣领里。风渐小，但还是将雨吹斜了方向。“没死？”明轩一愣，但马上轻松地说，“没死也没关系。你都已经逃出来了不是吗？嫁给我吧，永远都不要再回王城去。”小奴凄惨一笑，她说：“可我的主人他、他是……”雀娘一步跨出，一把抓住小奴的肩，猛地一扯她胸前的衣服。小奴来不及阻挡，白皙鲜嫩的肌肤已袒露在众人面前。高耸的乳峰之间，亮着一到刺眼的闪电，还在缓缓转动。闪电下面，刻的是主人的名字。清凉的雨水打在小奴的胸前，那个名字上，一直让她冷到立刻心底。

“是珉欢！珉欢！”雀娘失声呼叫道，“这丫头是珉欢太子的女奴！”小奴猛地挣开了她的手，掩好自己的衣裳，脸色惨白。“……什么……”所有人都不禁张大了嘴，惊骇无语。明轩也愣住了，他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望着小奴，声音颤抖：“珉……珉欢……怎么可能……不……不会的……”他的眼里写满了震惊和隐约可见的绝望，因为他看到红裙少女慌张又悲痛地低下头，那是一种默认的表情！

毕老三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红裙少女，似乎想在晦暗的风雨中看清楚一点。他问：“蒿大叔，那咱们拿这个小蹄子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蒿大叔眼中迸出阴冷的光，狠狠道，“她既然是灵修族珉欢太子的人，能担保她不把我们给出卖了吗？事到如今，只有杀了她！”

“对，对！杀了她！杀了她！”其余人大声叫喊着。小奴缓缓抬起头，望着已经绝望的明轩，眼里还带有一丝希望。明轩的眼神触及到了她的，绝望变成决绝，明轩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转身向远处奔去。

巨雷乍响，天空乌云翻滚，雨猛地变大了。大雨夹着九天之上的苍凉浇在每个人的头上。小奴的眼睛忽然模糊了，几行清泪顺着姣好的脸庞流下。她看不清少年奔跑的身影了，但她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主人……主人……珉欢太子……珉欢，唉——

闪电雷鸣交加，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拍打着草原上的生命。青草被折断在地，叶子贴着湿漉漉的地面。野兽们有的藏进了洞穴中，有的却撒丫子跑了起来——把野性的一面都展现出来！明轩也在跑，他顾不得身旁其他的飞禽走兽，他的心里只有愤愤难平的恨，只有对不公老天的怨。耳边尽是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他听不到背后的人在说什么，看不到他们在干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心里只有悲愤，对这世道、对上天的悲愤。

他是灵修一族的王与明族女子在外的私生子，珉欢太子的亲生弟弟。

珉欢……珉欢太子……太子，唉——

终归是殊途之人。

“上！把这妖女给我宰了！”

“哐”长刀亮出，照亮人一瞬间扭曲的脸。明族勇猛的战士挥戈向敌人迈进！雀娘抖出了腰间的长剑，毕老三肉掌已翻起，蒿大叔凝神而立。各种凉得刺骨的兵刃从四面袭来，齐齐砍夏明翰小奴娇小的身躯。小奴最后一次用最善良的眼神望着他们：总是如爷爷般严肃持家的领头人蒿大叔，一双眼睛总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的毕老三，对自己感激涕零的雀娘……还有、还有那个在自己为其包扎伤口时会脸红的明轩。小奴的眼中滴下一滴细小的泪珠，转瞬被雨水冲刷不见。大雨击在反光的兵器上，叮叮作响。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小奴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双掌蓦地腾起两道又亮又强的绿光。精灵族的法术对明族人作用极低，雀娘只是被真气击退几步，她立刻又反扑上来。

幽灵般几条闪动的身影，兵刃相接的声响，是暗夜中草原上唯一有生命力的东西。“啊——”背部被长刀划开一道口子，绿色的血液渗出。小奴腿部又中了雀娘一剑，冷不防栽倒在地。一条长索卷来，捆住了她的身子。小奴躺在冰凉淌着水的草地上，脸颊被雨水打得生疼。她在黑暗中睁开碧色的眸子，眨了眨。

“好了，把太太扔在这，让那些草原怪物撕碎了吃，咱们走！”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雨太大，已听不清他们离开的脚步声了。小奴受伤的背渗进了泥水，伤口模糊一片。她再次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却被滴进眼眶的雨点逼得闭上了。她低声呼唤某个人的名字：“……”

意识模糊，她终于昏了过去。

长夜漫漫终于过去，明轩坐在还渗着水的草地上。旁边是刚点起的篝火，附近东倒西歪地躺着身心俱残的人们。明轩望着前方某处，眸中有火光在跳跃。他们一行人从烟心石上路，沿界河向西走，再从长生河逆流北上到达悸魄草原。这一路上，多亏了小奴的照顾，他的伤才会好得那么快。小奴不但对他有恩，于其他人也有恩惠。这一路上，所有人都蒙她细心的照料呢。甚至，到了草原，她先行前去当哨兵，消灭那些对明族人有威胁的野兽。当然，这也暴露她的身份。可是，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及时她不是明族人，及时她是珉欢的女奴，这又有什么重要呢？她不是和他们一起在逃亡的路上了吗？况且，自己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红裙少女，她那么招人喜爱啊……

明轩“嚯”地站起来，大步走向昨夜的战场。他要把她带回来，及时她是个精灵！天越发亮了，脚踩在与雨水混在一起的草地，又挤出些水来，淌在地上。明轩立住身形，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一片绿色的草地。他知道，他的女孩就躺在那儿，也许正苦苦等待他的救援，也许心已经死了，见到的也只是一具破碎的躯体。明轩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大踏步前进。

忽然，他身形一顿——“啊——”一个女子惊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接着，一朵红云从青草中飘出。是小奴！她发了疯似地朝某个方向跑，双手抱着头，不断地发出惨叫。明轩立刻跑过去，但没有追上那朵消失的红云。因为他看到同行的毕老三站在红裙少女昨夜被困处，此时正望着逃走的猎物，咒骂道：“臭b*子！都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给老子玩一次会怎么样？！哼，贱人！”他还不解气，又狠狠地“呸”了一口，继续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明轩站在湿湿的草地上，忽然不知该怎么做。他的心被人用锤子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已经破碎流血。他的仪式浑浊，想不清自己究竟应该赶什么。他抬头看了一下已放晴的天空，不知该向它倾诉什么。苍穹之下，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丑陋不堪。可是，小奴，小奴……

“啊——啊——”“啊——”……

尖叫声渐渐听不清了，但她火红的衣裙却依然清晰在目。明轩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有张力和生命力的奔跑，那袭红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用飞翔的速度跑过，仿若灼烧的生命，仿若梦中盛开的最灿烂的鲜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