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忽然又硬又冷起来,就像遥远的某天在他怀里渐渐冷去的躯体,悲凉,触目,疼痛。似乎冷气能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进来,在他的血脉里吱吱的漫绵,也许下一分钟就能冰封了他的思维。孤独也在这无人的寂静里如影随形,有种蚀骨的痛。
空气里有一种抵抗的淡香,似乎要穿过这整个阴冷荒凉而颓废的下午,他知道墙角的那枝横梅昨晚已经开了,花瓣莹白,花蕊娇柔,明媚。就如心底的一个人,他的胃突然就痛了起来,密密的细汗潮湿着他有些沧桑的额头,无眠与烟酒已让他不再健康。
她是他朋友的同学,第一次见她是在朋友的聚会上。那时的他年轻、朝气,快乐,双手可以揽下整个的天。而她像一朵开在阳光里的花朵,静静的绽放,洁粉暗香,让人无限怜惜。白衫、黑发,莹白光洁的小腿,细细的踝上挂着一串轻响的银链子,漫步时就会有细碎的声响传进空气中,然后倏忽而逝。
坐在她的对面,烛光下他相信他看到她皮肤下的脉络,在轻轻的波动。她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小小的耳朵如一对玉佩,边上有一层细软柔白的茸毛,直抵他心底的温柔。许愿后的朋友在大家的欢呼声里吹灭了蜡烛,黑暗前的瞬间,他看到她眸如黑漆,晶亮清澈,安静的像他梦里见过似的。黑暗里他忽然闻到空气里有清甜的芳香,像他家墙角的那枝横梅。
一见钟情。他曾轻笑过的一个词。那一夜在身傍朋友们的繁闹中,在他喝下一杯酒时,在他手指绕过她的发丝,握着她柔软的手跳舞时,在他不经意的笑出来时,一次次在他喉间轻涌。他想说,原来这是真的。
她总是静静的笑,静静地飞舞她的裙袂,如一只猫轻灵。却有一种远远的寂寞,淡薄隔着他,他可以温柔的握着她的手,可以看到她睫毛微微跳动。但是总靠不近她的气息,就像他在某个清早钓起的那条鱼,因为没有声音,使它挣扎时都是一种宿命的孤独。
用脚踏车载着她,在宽广的公路上,阳光煦暖,风穿过夹竹桃的叶,把坐在前面他怀里的她的发丝飞起来,在他脸上轻拂。她如一只依人的小鸟,静静地微笑。夹竹桃正开的纷繁热闹,粉红,浅白,一族族,一团团。空气里花香和着田野里绵长的草香,在扬起的轻尘里淡淡弥漫。
伸过手去捋过一片叶子,她说,这是种有毒的树,花,叶,枝,根,树皮都能杀死人。语气平淡,安静。却有种寒意直指他的心间,放下车他夺过她手里的叶子扔的很远。然后他看到有两颗大大的眼泪在她光滑的脸上掉落。
她说,我妈妈在我五岁时离开我,她就用这种叶子煎的汤。泪一滴一滴落下,在他手心里温暖的消弥。惊慌疼惜的他不知所措。
她又说,在她大了时,在她妈妈的日记中看到一段被她妈妈写了又写的文字:痛彻心肺的爱情是真的,注定要破碎的幻想是真的,只有幸福是假的,那曾经以为的花好月圆也是。
她说她父亲让所有的誓言洇失在风里,然后背叛了他母亲。
他用手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掌,疼惜的说,不要让过去的忧伤掇住了你,幸福会是真的,花好月圆也是真。
起了大片大片的风,树上纷繁的花瓣兜头抛洒了下来,落了一身一地,如雨,如絮。有种脆弱的疲倦如水一样倾泄了下来,让人卒不及防的难过。
带她回家时,他的母亲怜惜的为她做最好的饭菜,然后拼命地把她碗里菜挟的如一座小山,说她太苍白,太瘦了。又从箱底拿出一块青绿的玉来,浅浅的青,透明如一大颗的泪,里面是一抹淡淡的绿絮,托在手里温润,安宁。老人说,这是上辈的东西,挂在身上可以怯邪。她静静地含笑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笑,他知道母亲与他一样对她一见倾心。
第二年的秋天,他带着她在那满山的红叶里深深嗅着那沁脾的清香,林里开着极盛的雏菊。有迟归的绿碟在做最后的伤别。他用雏菊与枫叶给她编了个花冠,她接过戴在浓密的发上,娇柔妩媚。阳光正穿过叶子斑驳的照在他们的脸上,阳光下他又看见她那几近透明的皮肤下的脉络,散发着温情而寂寞的淡香。有些苍白的脸在树下阴影里就如一朵裂帛而开的花朵,芬芳,柔弱而坚强。他府下身吻着她光洁的额头叹息道,嫁给我吧。树叶在他们中间轻轻飘零,带着孤独的姿势,一片一片落下。
订婚并不是很热闹,他与她都是喜欢安静的人。几个好友,亲友而已。戒指是她自己挑的,是一环小小的细圈,白金的。戴在她的手指上素的让人心疼。
这一年冬天的雪落的很早,大朵大朵的飞过城市的上空,落在地上渐渐消无,寂寞无息。一夜后却白了所有,山、树、房子、井栏,而墙角的那枝横梅也在一夜的雪落里绽放。在清晨里带着独自的清香在雪的冰封里摇落。远远近近的消弥。
屋里静谧澄澈,玫瑰精油在香熏炉上无息的消弥,迷离淡惘。她发丝如瀑散在枕上,微微跳动的睫毛像两只忧伤的精灵,在她苍白的脸上如风一样牵动他怜惜的心。把唇压在那忧伤的眼上,他轻声低吟:
你是我今世的洛水女子
你寂寞的长袖
忧伤的发丝
绕过我百转千回的柔肠
我怜你如秋风般瘦的红颜
爱你,轻轻唤你名字
我平静的心盈出未成有过的欢喜
她静静睁开如水的眼,望着他然后落下一滴滴温暖的泪。叹息着用手圈过他的颈,手指插进他的短发间,让他干净的气息合着烟草味在她怀里。屋外一夜雪霁,已是个灿烂的日子,阳光落在莹白的雪上,发着欣喜的光。她说,我们爬山去吧。
一座小山,因了雪的莹白而无暇,爬山的人并不多,石级上甚至还没有人的脚迹。他牵着她的手,阳光下的雪光让她看起来更加的透明,风雪帽上的细绒在风里悄悄的跳动。他说,我真怕你会如这雪一样在我的眼里化掉。她说,我羽化前一定落在你的肩上,看你为我落泪。
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寺院,红柱黄墙,烛香静静。因为雪天,寂静无人,只有一个老人独自守着在低低的读经。那寂寞的声音在大殿里穿过,翻过墙去落在雪里无痕,他与她的心间忽然就说不出的安宁。抬头,那一尊尊的佛像居高临下的固定着各种姿势,热闹而拥挤。却各自孤独。
向老头要了烛香,她要他一起跪下,合着手向佛虔诚的默念,肃寞安宁,使得含笑的他赶忙整颜肃静。竹签筒在她手里摇摆,声音清脆而寂寞,然后一支签就跳了出来。
解签的老人读着:
镜中花水中月。
各自劳燕翩然,
偏怜娇凤笙箫,
匆匆未成密约,、、、、、
不等老人细解,他放下钱拉了她逃出寺院。一路他急急的说,别听他胡说。她安静的笑起,我又不会信了他,你急什么?出了院门,迎头有梅花静静飘落,在雪地里黯然委地,风里她说我们走吧。
冬天有些漫长,他与她坐在房间里,低头看那天爬山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独自站在寺院的台阶上,雪在地里级级而上,身后门里有烟漫过来,风穿过人的眉眼。她合着手,眉眼清冷,脸上的空落似乎能顺着那烛烟扑过来,让他悚然而惊。
电话铃突如其来的跳起来,惊人心事。看着照片的她用手点了免提,一段小小的沉静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啜泣的声音。女人在那头说,我害怕自己慢慢地凋零,害怕自己不可避免地老去,请你,请你回来。空气在女人的幽幽落泪里冷凝,他惊痛地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摇头,后退,然后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她说,原来母亲说的没错,幸福是假的,曾以为的花好月圆也是假的。她冷冷的笑,泪一滴一滴落下。
他跑过去捉住几近冰凉的她,对她狂喊,这不是真的!不是的!我也莫名其妙,你一定一定信我,你从来该知道你在我心中有多重的啊。
然后又跑过去抱住电话,去查看刚才的号码。电话却不是他以为的可以显示的那种,绝望的抱着她的人,他喊,为什么如此作弄我,各自劳燕翩然,该死的签。她疲惫的说,原来我们都记着那签文。
冬天终于过去,她与他都没有再提起那个电话。有时她会静静无语的呆上一天,看着太阳在墙上悄悄的穿过,早上,中午,黄昏。然后春天来临,门前池边的柳已抽芽,临水绿浅浅,双燕呢喃斜飞过,空气温暖,湿润。她对他说,我们结婚。
穿上嫁衣,她美丽的似乎是要临风飞去的天使。握着她隔了纱的手,他说,你是我今世最爱的嫁娘。看着她疏离的淡笑,他把她拉到音响前,然后说你听。于是里面那个压了他们一个冬天的女人声音传来。女人说,这是个误会,那天因我的落魄拔错了电话,后来你先生通过邮局找到了我。我想说对不起,还有我的爱人已回来,让我们相信幸福是真的吧。
抬头是他温柔的眼,他说,谢谢你的信任,谢谢我们的花好月圆。屋外烟花冲上了天空,像流星落下,一片亮光。于是他看到她绝望的脸,许多年后他仍然觉的那是他的错觉。
在他怀里,她说,昨夜我又梦见我的母亲,她对我附耳低语:假的,假的。泪在脸上倾泄,她说,对不起,我仍走不出母亲的阴影,我也喝下了夹竹桃的花汁,我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宿命的死亡。可是可是,我是真的想要做你今世的嫁娘啊。
看着她在怀里一点点冷去,他忽然低低的笑起来,和着大滴大滴的泪。他说,你却永远不知道,遇到你是我一辈子宿命的孤独与心痛。
雪仍然每年如约而至,墙角的横梅依然寂寞开无主。而屋里的人渐渐老去,孤独温柔的翻看着一张恍如隔世的照片。在落雪的石级上,有女合手对着他静静而看。许多年后,对着照片,他仍然会大滴大滴的落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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