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夜的雨。清晨,雨过天晴了,太阳热热地照着。
“二毛子”仍早早起来,习惯地去村东曾经自家的地头看看:“他娘的,老子有地种时,你咋不给下场好雨?”地早已不再是自家的地了,被征已经半年多了,当年他和老伴精心伺弄过的土地上被挖了个巨大的深坑,坑挖好后,却不见挖坑人有什么动静,好几个月了,不知他们挖这个坑干什么。看着满满一坑子水,“二毛子”有点晕,呵呵!今天竟然忘记拿酒了!
他边往回返,边摇头,怎么会忘记酒了呢?奇怪。
“二毛子”名叫逯万禄,是土生土长的九棵松村的农民,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小时,村里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年轻一代的人们几乎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当年某国援军,追着姑娘媳妇满村跑,“二毛子”的娘被堵在了秋收的柴堆后,“二毛子”就是当时的产物。
重要的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嗜酒如命,酒是他生活中的必备品,反正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可以没饭吃,但不可以没酒喝。
桌子上的酒瓶是空的,“嗨——怎么是空的?”他从来都是这样喊老伴的。
老伴并不在屋里,她又在伺候她的猪。他象是喊猪一样把老伴从院子里喊回来:“嗨——没酒了,酒,拿酒来!”
“还没顾上给你去打!一睁开眼就知道你的那二两‘猫尿’!什么时候喝死你个老不死的,就不喝了。”
“不喝,我才能死了!哼!死了,才好呢,死了,省得老了遭罪。别伺弄你的猪了,打酒去!”
“地无一垄了,不养猪,你喝西北风呀!”
“谁让你把征地的钱都给了你那个兔小子,我看你老了,动不了时咋办?”
“下岗多少年了,都找不到正当营生,孙子都十三了,你不给他一点钱,看他饿死,看着媳妇再跟别人跑了?你的心不是肉长的?自个的儿子不疼,就亲你那二两‘尿’呀!”
“唉,我看这征地给了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当年逯远的地是政府征了,转了市民户,工厂安排了工作,也好,娶了媳妇,成了家。可没好了几天,厂子改了,又下岗了,还不如以前!以前再不好,也有二亩簿地。现在又出来什么开发商,家里最后一点地也征给人家了,给这么几个钱,能顶个什么用?”
“爷爷,我给你打酒去!”老俩口只顾这么掐着,不知什么时候强强来了,强强是逯远的儿子,是“二毛子”活了六十多岁唯一的孙子。
“爷爷的好孙子,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爷爷,你又醉了,今天是星期天。”强强学习很好,这是“二毛子”和别人吹牛的唯一理由,而且他一说起自己的孙子,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老汉们个个都没话说,每到那个时候,他不醉也是醉三分的,所以老伴把老俩口征地的钱,四万元全给了他那个不太出息的儿子逯远时,他虽然不高兴,但想想自己这么好的孙子,也再不说什么了。
强强打上一瓶零打酒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包方便面啃着,同来的还有卖零打酒的刘老仨家的孙子,他们是同学。强强把半包方便面放桌上,说:“爷爷,我和刘根生玩去了”
“二毛子”没抬头“唔”了一声,他一直认为刘老仨这人不好,连他的孙子也不好,所以他是不太乐意自己的强强和他一块玩的。
他举起酒瓶大大地灌了口酒,喊住强强,“哎——强强?”强强停下来回过头“爷爷,做什么?”“二毛子”紧接着又喝了一口,立马把想说的话忘了,低头思谋了一会儿,摆摆手“去吧,想说什么来着?”强强和刘根生咯咯地笑了。
中午时,“二毛子”的一瓶酒已喝了多半瓶,他喝得比往常快了点,他得把今天早上的补回来。暑天的烈日下,“二毛子”在院子里的一个很小的树荫下,半迷半醉着坐着,想着这强强也该回来吃饭了,日头好象还有点偏了,也没见强强。强强不回来,他是不会坐到饭桌那的,他几乎很少吃,只是边喝酒边看孙子吃的。
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人却进了院子,后边还跟了一群人。那小子他好象见过,是经常和强强一块玩的。
这娘儿俩一脸的哭相!
女人说:“五个孩子一起到村东头的大水坑玩水,四个孩子没上来,其中一个是强强。”
“二毛子”听罢,那个充满了雨水令人眼晕的大坑显现在他的醉眼前,一下子想起早上要和强强说的话:“别到村东的水坑那边玩!”
怔了片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过去了。人们连掐带按,活过来的“二毛子”看着孙子临走放下的半包方便面迟呆了好长时间,忽然吼了一声,抡了镐头直奔刘老仨家的供销社来。
“日你个狗娘的刘老仨,你孙子死还拉个垫背的,还爷的孙子!”他举起镐头,一镐把门口一人高的大酒坛打个稀吧烂,直闯进家门,此时刘根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老仨只剩半口气躺在床上,“二毛子”被人连劝带拉地推出去。
门外,“二毛子”象个气哼哼的猪,直喊着:“还爷的孙子,还爷的孙子……”
下午三点时才打捞出第一个孩子的尸体,是强强,老伴自从见到强强的尸体,就一直没从床上起来,晚上时强强的魂附在了奶奶身上,老伴当天夜里对半醉的“二毛子”说:“爷爷,你别想我了,这水底下真好,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没玩过的东西也玩上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上了,我真不想回去了,你别想我了,喝你的酒吧!”虽是老伴说的,但发出和声音却是强强的。
天快亮时老伴就咽了气,她什么也没对“二毛子”说,或许想,对这个醉男人说了也没用,儿子和儿媳抱着孙子的尸体,哭一会,叫一会的,她也没去打扰他们。
这个村子四个十三岁男孩的尸体是在第三天之后才全部打捞上来,最后一个是刘老仨的孙子,刘根生,据说头扎在泥窝里,肺里充满了泥沙。
“强强,给爷爷打酒去!”
“强强,强强,给爷爷打酒去!”
“强强,强强——”
供销社对面的空地上,“二毛子”耷拉着头,停止了今天的呼唤,蹲在树栋子旁睡着了,高鼻尖上挂着鼻涕,他的满头黄毛,象是被打败的狗一样,瑟瑟地在风中堆着,酒瓶子扔在一边的雪堆上。
供销社还是“二毛子”小时候的供销社,空地还是那片空地,只是几易其主。
门口两只一人高的大酒坛,夏天时被“二毛子”轮起镐头砸烂的那只,碎瓦片仍旧堆在那儿,现在只剩下一只了,象是丧偶一样,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这个离城只有几里地的小村子,早和城里的开发区连成了一片,来来往往的全是外乡人,人们都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这个酒疯子。
王翠英是打小一块长大的,也是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了,走过来叹口气,使尽摇了摇他。“二毛子”睁开灰灰的蓝眼睛,迟呆地看这个和他同村子的女人,似乎在回想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想,擦一下鼻子。王翠英说:“老二,别闹他了,他也和你一样,孙子没了,媳妇疯了,儿子走了,他也是三代单传呀?根根没了,整个家也破了。这不,关门好几天了,你醉熏熏的,也没看清楚,家里早没人了!他去找人打官司了,他说了,讨不回个说法就死在外头。唉——什么也别怪,怪只怪我们离城太近了。”
“二毛子”站起身,抹了把脸,顺手擦在后背上,怔了怔,似乎醒了。自言道:“太近?太近,嗯,太近了”。踉踉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拿了他的酒瓶,跄跄地走了,
头发花白的王翠英看着“二毛子”渐远的背影,不由得抹了一把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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