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就听见姐在屋里嚷叫,说是院门昨夜又被猪拱坏了。
爹一边起身一边嘀咕:“这刀子穿心的,吃得饱饱的近来怎么老是拱圈门?”
爹在纳闷,他也在纳闷……只有姐姐玩的快活。
姐一早起来就在镜子前坐着。她把头发散开来像瀑布一样。她轻轻地篦着。身上又穿起了那件大半新的绿羊毛衫边襟裙。他想姐一定又是要外出,他摸透了姐的脾气,要外出都要这样认真地打扮一番的。他凑过去鼻尖一皱做了个鬼脸叫了起来:“咦,好香!”“哪里香,香你个鬼!”姐转过身来轻轻地用手指头戮了他的脑门一下,扯了个幌:“……院子里的栀子花香啰……”
他不肯信,他以为是姐诓他,打开门一看,太阳穿过对面的车水筒子弄,直照进他家的院子里来。阳光明亮得有点耀眼。
爹从门前的泥地里扶起破门,一直在愤愤地嘀咕:“贼操的,弄个门也弄不好……纸糊味篾折味……快拿斧子来,耳朵塞破絮……打苍蝇啦……”
他把斧子找出来,递过去急忙走开,离爹远一点免得挨骂。
院子一角栀子花开了。满院都弥漫着芬芳。与爹粗野的吵骂声很不协调。
他走近前,把鼻子伸到花蕾间,白的花蕾在他的鼻尖下面吐着清香,嗅了这朵,又去嗅另一朵,花蕾刚刚爆开,这种花香更进一层,沁入他的肺腑中去,好清爽。三月闷闷地下了一个月小雨,四月阴阴晴晴捂豆芽似的刮过几阵潮风,栀子树叶又肥又绿,五月搭头栀子花就开了。
真好。
嗅一嗅栀子花,他的心里起了一个疑虑:栀子花吐着自然的气息,那香气是清清的淡淡的柔柔的一丁点也不造作。而姐身上那香气浓烈扑鼻,凝着经过化学处理后的那种高浓度的气味。
大清早,他好像嗅觉出了一个秘密,姐自开春以来变得爱梳妆打妆,圆圆脸蛋上总有散不尽的红晕,笑容常挂在脸上拂不去。
姐姐的变化都是因年轻的石匠哥起的。
那次石匠哥走门前过,来向姐讨水喝。他走到院子里站在栀子花那儿就不进来了。姐问他:“石匠哥,你找么事?”
“讨口水喝。”
姐说:“你进来。”
他竟站着发愣。
两人眉眼对眉眼,看得出姐对石匠哥的英俊先自低了三分志。她头低着,眼睛却不安份地睃来睃去,脚下使劲地踏。石匠哥也对这山冲里出了这么个花儿朵儿的美人感到惊讶,没有讨得一滴水喝先自说不渴了。
自那以后,姐的日子就像久雨初晴后的明星朗月一样灿烂起来。石匠哥从门过,她也打扮,石匠哥几天不从门前过她也打扮,想着盼着,这种日子甜甜苦苦的那一番滋味就只有姐的心里知道。
姐梳妆罢了,挎篮子出门,走到栀子花跟前摘了一枝栀子花插在鬓边,然后又摘了几朵放在篮子里面。摘了花,这才娉娉婷婷地要出门。去哪?村头有约会。
“哪去?”爹在后面吼起来。姐说村里走走去,然后又说请个修门的木匠去。她显得慌慌乱乱,一只脚跨出门另一只脚就有点打颤。
爹说:“请木匠又不是看人家(对象),为么事这般打扮?”
爹吼她那声气如骂猪一样。爹像是看破了她的心事,对姐一点也不知痛爱。
“找猪婆去……”姐越扯越离谱。
爹说:“找猪婆那是你姑娘伢的事!”
姐受委屈了,她倚在门边哭了起来,哭得院门抖个不停。
二矮这时候大摇大摆走出门。自从娘死后爹是管女不管男。爹对他只是两眼横横。横他也不怕。他不像姐,他的娇气从小由爹宠出来的。自妈死后,他就龙肝凤胆犀牛角,爹对一个指头都不敢弹。从小由村里人教出来他动不动就对爹说:“老贼,你打我,将来你老了我不养你!”于是,他的这句话就成了村里人的笑柄。二矮今年一十三岁,长的个头比他爹矮胖不了多少。爹对他孳长起来的趾高气扬不满。平时只是对他背后鼻子哼哼,今天怕是想刹他的威风,啪啪啪就打了他几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爹说:“多大的伢,不晓事,怎么让你姐去寻猪婆?”
二矮挨了打,满脸发烧,心里委屈,想哭,见姐在哭,他偏不哭,朝姐笑起来。
“没皮没脸。”姐嗔他一句,跺一脚就咚咚地走进屋去了。
二矮胖走出家门,走出车水筒子弄,见三婶又着地站在院子里冲他们家望,两家恰好在弄两头,东西弄子口上,那边屋里一吵,这边的就心里不安。三婶问他吵么事?他说:“我爹骂姐哩。”心里幸灾乐祸。走到村子前面就可以听见山涧溪流哗哗鸣响。还有山中石场叮叮当当打击石头的錾声清晰可辩。那是石匠哥开的采料厂。他的开石技术真是高妙,几千吨的石块像屠户给猪肉开边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地剖下来。然后做成石枕、石磨、雕刻成石鼓、石凳,石兽拉下山去,山下有个用石器赚大钱的好市场。石匠哥请过爹去石场打工,说开好价钱。爹不为所动。正是去年栀子开花的时候,爹心里记得一句话:“栀子花开猪发窠,家里就要起风波。”
爹要守着家。爹的石匠手艺远近闻名,几把凿子一把小锤,持弄完田地里的活,有人做屋,或者立先人碑,他就到人家家里上工。他对石匠哥说:“我只上工,不卖工的……”石匠哥说:“这不一回事吗?”爹认真地说:“不一样的,我到人家家里做活,人家酒饭管饱……”
任凭石匠哥跑断两条腿,说干一瓢馋,爹就是不答应。
石匠哥一来,姐就要被支走。或者干脆被爹挡在的身后。石匠哥想越过爹的背脊去看姐,就像隔着一座山。姐要翻过爹的背脊去接受他的目光,身子刚一直,爹一声咳,姐就吓得脖子缩进去一大截。
石匠哥一走,姐立即从后门奔出去送他。他骑摩托车出村的时候,车把子上插着两朵栀子花。二矮一看就知道,那花一定是姐送的。
这会儿,他猛地看见石匠哥的摩托车停在村子外面的竹林里。他追过去一看,石匠哥借助竹林的遮蔽,在林边的一条小路上无精打采地走过来走过去。他走几步就停下来朝村头张望,贼头贼脑,又躲又藏的样子让二矮很奇怪。
二矮走过去,在他的身后一拍,他吓一大跳,很尬尴地朝二矮笑着。他今天穿的很时髦,米黄色港衫还是个宽松袖的,头发也让电吹风吹过整齐得根根缕缕理过的一样。
小石匠好潇洒呀!
“我家的栀子花开了,……”二矮把这当头条新闻告诉他。
石匠哥眼前一亮,一只臂亲亲热热地攀上他的肩膀现得很高兴地哦了一声。然后说:“到你家看栀子花去!”
“不!”二矮说,“我爹不高兴呢,这几天他总是把院门关得紧紧的。
“哦,关了院门?”
看得出石匠哥的脸上有点惊慌。
“栀子花开了,怕人偷?”石匠哥问。
二矮茫然不作答。
栀子一年一年地开,开得真好。一朵一朵被姐掐下来放在竹篮里满村送去。嬷嬷、婶婶、姑姑、姨娘们一家三两朵插在鬓前鬓后,大街小巷一遍清香……,村里的女人只有一个人不兴送得,这个人就是寡妇三婶。她家院里也有。她家的栀子花是这株的“娘”。二矮家的栀子花是从她家掇来栽的。姐掇来的时候,爹凶凶狠狠地问:“哪来的?”他几乎不让栽。姐说:“我三婶家掇来的。”爹鼻子里头哼了一声,火气却没有上来。妈死的时候,二矮还呷奶,吵的爹抱了他去妈坟头上哭。三婶在地头上挖野菜,见爹撼天动地地哭心里怜悯,便凑过来,抹着眼泪说:“二矮爹你莫生焦……把二矮给我暂且哺着,……看伢是女人的事,你们男人跑外场的么能看好一个伢。”
过了好多年二矮还恋三婶,叫她叫:“奶奶娘。”长大了。再去那院子,推开门,二矮还是唤:“奶奶娘……”三婶听见就慌得四处张望,然后惊惊张张地说:“以后可不兴这样叫!以后可不兴这样叫!要叫三婶的。”
“从小叫惯了,改不了口。”
“改不过来也要改,改了好。”
以后,情况越来越异样,三婶家的栀子花开了,一村子的人都进院去掐得,唯有姐去掐,她就十分慌张,总是叫:“掐了就快走!”就像跟她合伙偷东西一样,生怕被人看见。弄得姐弟都纳闷儿不解。后来,春天她就撇出一枝丫来,给他们让他们拿回家栽。这花就在他家院子里生根了,开花了。
这几年,姐越长得出息,花儿就越开得旺,爹心里也就越发地沉重,几乎对姐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看管得越严姐的幌子也就越多,两人间的磨擦也就越闹越大。
二矮想了想,最后还是向石匠哥说了真话:“早晨,姐出门,被爹骂了回去,现在她在灶间哭的好凶哦。”
“哦……”
石匠哥魂不守舍。
走到院墙外,石匠哥不走了。他听见了屋里传出的怒骂声。
二矮说:“进院吧。”
石匠哥说:“不,院墙外看一眼也一样。”
栀子花蹿过墙头,院墙上面伸出几朵花蕾,小拳一样举起来,向行人致敬。
“这花儿开的好吗?”他问石匠哥。
石匠哥说:“开的好!”
“你喜欢吗?”
“喜欢。”
“我给你掐一枝来……”
“不,让它长吧,集上五毛钱一朵呢。”
“五毛钱一朵?……”这真是新鲜话题。二矮凑上前问:“集上有专门卖花的吗?”
“啥没有人卖!”他拍拍二矮的头说。
二矮攀住他的肩头,二矮说:“我要骑上你的摩托到集上去看看,到底栀子花像你说的卖一毛……”二矮在心里盘算他还欠学校多少学费,如果能把栀子花卖一卖不也可以还上一些吗?
“改天吧,改天你跟你姐姐一道去……”小石匠这时警觉自己说露了嘴,便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二矮认了真,便跟他勾手指头发誓,他满脸赧然地说:“以后,以后吧……”石匠哥的身上硬是透着某种信息,他来院墙外一站,姐的哭声就戛然而止。
二矮推门进屋,爹不在屋,在后院砍竹子扎篱笆。他见姐在用花手帕偷偷抹泪,就凑近前轻声地对她说:“石匠哥来了,在院门外……”
姐立即转过脸去,用花手巾掩嘴笑了。
这一天,爹在屋里看贼看强盗……一脚不拉,令姐很苦恼。
晚上,他跟姐摘了所有的花,姐一束一束地把它装进篮子里,最后留下了一束,最后交给了他。
他问:“送哪个?”
姐说:“送给你认为最值得你尊敬的人。”
后来石匠哥骑摩托车来了,姐跳了上去,搂着小石匠的腰,……他跟在后面追呀,追呀……怎么也追随者不上……爹拿着锄杠子赶上来了,坏了……他大声叫:“快开快开,姐你们快走,不然咱爹会把你们劈了!”
摩托车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爹逮住了他,一顿好打,打得他哇哇大叫。……醒了。
睁眼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翻坐起来,枕旁有一束花,很香的。
他起床来,推开院门,天还不大亮,老猪婆安静地睡在车水筒子弄里,它滚了一身泥。再看栀子花……不好让人偷了……他很伤心,他大喊姐姐……姐姐……
屋子里不见动静,爹也不知哪去了?
他正惊慌无措的时候突然发现院外泥地里有大车的轮印,他好像明白了……姐一定偷偷跟石匠哥赶集去了。“走的时候,也不喊我一声。”他心里怨怪。
捧起那束花,他这才明白,这是姐姐留给他的。这里面也许怀着谦意。
他想这束花应该送给谁?在村里他转了一个早晨,他没有想好。
最后,他决定把这束花献给三婶。这两年三婶家的栀子花的枝条再也没有蹿出篱笆墙。自从他们家的栀子花开了起来以后,三婶家的那株就像用完了力气,悄悄地在墙根消失了。
刚走到院门边,他发现那院里有人。
他将三婶家的院门推开一条缝,就为里面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三婶无力地倚着堂屋的门框,她在轻轻地啜泣悄悄地流泪。她侧身向着颓然站在她面前的一个人,声音压得很低,一声声地说:“我们这一茬人,苦挣苦熬算是过去了。……就不要为难伢们……伢们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天地……”
这一个人却不做声。
这个人的背影正堵着院门。他的背佝偻着,头垂得很低,背像背了一口锅。
三婶说:“都是啥年月了……关的住人关不住心,花儿要开了,就由它开,季节到了……”
这一番开导,那个人依然是不吱声,看来他服了。他干咳起来。
这一声轻轻的干咳,他认出是爹的声音。便于工作悄悄地溜了。
回到家里仍不见姐。姐姐走了,她要到大世面去玩玩,亮亮眼界。一上午,一下午也不见她回来,爹想起来还是愤愤地说:“回来打断脚杆子。”
“当时咋就没有逮住?”二矮讪讪地说。
“那东西跑起来一阵风,听到声响,追出门去,鬼影子都没有看到……”爹说着竟然为自己的失算好笑起来。
“现代化这鬼日的东西……咳……”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直到傍晚的时候,姐还没有归回。
微风吹着,栀子花那些无花的枝条轻轻地摇曳着,像在对这空空的院落唱一支挽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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