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生存状态南香余

发表于-2007年09月30日 晚上9:01评论-2条

埋下头,让目光从恗下钻过,往后望,那么你看到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落暴雨,又突然停了电,或者这就给后来发生的某件事创造了一种契机。

换句话说,如果那天晚上不落雨,或者小雨,也许就不会停电,而后来,便可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但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虽然发生得冷静和平淡,因此,这“如果”,只能是一种意念中的假设。

那天晚上,天气一如既往地热,那是一个极普遍的夏天的夜晚。天落黑时,已经是下午七点半左右,站在门口,还可能摸到几线热风,天上有晚霞,很绚丽,没有任何暴雨的征兆。

因此那场暴雨来得过于突兀,像墙头上那块铁板,唱当一声,就砸在地上了。这之前;谁也不知道墙头上搁了块铁板,更不可能知道,那块铁板会于某个时刻突然掉下来,把一只干瘦的老鼠吓得神经错乱,朝门口的饿猫奔过去,情切切投入亲人的怀抱似的。结果就丢了性命。饿猫舔着嘴唇,很遗憾的样子。想必是因为那倒霉的老鼠情窦初开,又十分讲究身材美,所以身段比较苗条,没有多少肉。

然后就落雨了,哗啦一下子,颇有劈头盖脑泼过来的意味。

那只猫无影无踪。那是房东喂养的猎,样子很丑陋,尖嘴猴腮,像狗。房东有许多事情要做。譬如挣钱和花钱于嫖女人和吃药打针治疗梅毒。一年到头都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差不多就把描也需要吃东西的这事给忘了,因此那只猫很早就造应了自立更生的生活方式,对主人明显缺乏感情。

房东的住宅,可以形容为奢侈和豪华,贴墙砖,琉璃瓦,以及电动防盗门上贴的财神图画,不能不使人想到珠光宝气和媚俗。

房客住的地方,是散落于南方乡村顶普通的平民房,进门多半会有个小院,照例还有水井,洗衣淘米,都用得着,所以院子就比较潮湿,院墙呈苍黑色,经历了数十年的风蚀雨剥,生长着苔藓和霉斑。院子地面坑洼,每每落暴雨,都会蓄上几坑浊水,显得很肮脏,自然不能同房东的住宅相比。

房客是幺金与青青,系夫妇,有个女儿,三岁多

了,只会呀呀怪叫,可能是个哑巴。

那只房东的猫常来,每次来,都先与房客三岁的的女儿玩耍阵子。一个“喵喵呜呜”,一个“呀呀啊啁”心性似乎相投,都很开心。然后,猫就上窜下跳,去寻吃的。房客的生活,在猫的眼里充满了阳光,桌子上总有吃剩下的鸡鸭鱼肉,猫的小小愿望,多半不会落空,因此她对这家房客,和这个破旧院子充满感情。

但这个晚上发生了一次意外,房东打开他造价昂贵的大衣橱,发现里边幸福地生活着一窝快乐的老鼠,六七只小东西刚刚长毛,还处于不知死活的懵懂阶段,一个个吱吱叽叽乱叫,房东勃然大怒,双手并下,抓了鼠崽子直奔卫生间,将一窝鼠仔全砸入抽水马桶,啪地扣上马桶盖儿,鼠仔们遭此突然袭击,还未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闷在马桶里大吵大闹,房东余怒未消,打开水闸,咕噜几声过后,一窝鼠仔全落入了深渊。

恰巧这个时候,猫进屋趟了一溜,就被房东捉住了,房东很气愤,他想喂猫干什么?喂猫就就是要它逮耗子嘛!喂猫不逮耗子还不如喂臭虫!其实,他的猫很难拥有让他喂一次的幸福,如果不是因为这窝狗胆包天的老鼠,很难说他就会想起这只猫来,不过,房东和多数人一样,都乐意忽略自己的错误,和原谅自己,因此错的只能是猫。猫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里,被一条裤带套住脖颈,拴在桌子腿上,除却在屋子里乱叫一气,别无他法。猫左右扭动脖子,它觉得让一条裤带拴在颈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房客青青,作为一名女人,在疲惫入睡之前,她通常会为丈夫尽些义务,譬如满足丈夫的某种欲望。青青的丈夫幺金,现在只能算半个男人,早在多年之前,他就无力跃马挺枪,在女人丰茂的草原上自由驰聘了。他就像一名丢盔弃甲,又被打折了腿的士兵,再也没有力量交战和冲杀。至于战争的欲望,或许还存在于他的内心,甚至因了自己的无能,便更渴望战争和杀劫。在他灰暗的心园里,仇恨的苔藓遍地都是。青青的日子因此而呈现一派惨淡和凄凉。她生命中的青草和绿叶,以及花朵,随时都会遭到幺金的蹂躏和

摧残。可以想见,女房客青青常常会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而实际上,人活,就是活一份意思,活得没意思那还不如不活。对这种人生观。或许青青会持赞同意见,这就使后来发生的一切,有了可溯的根源。

幺金将挎下那条死蛇般的东西塞入青青口腔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会落雨,且是暴雨,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女儿瞪着父母。父母在行动。女儿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已经三岁多了,她正一天天地接近懂事。按照青青的意思,这种肮脏事应该避开女儿。但幺金不予理会。

幺金说怕个卵,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不照样捱氇?

幺金态度生硬。言语粗俗,双手抱住青青的脑壳猛力乱摇。青青几欲作呕,又被那条死蛇样的东西堵塞着,就呕不出,她感到恶心和窒息。幺金狂笑,声音像夜猫子叫,残酷,也不动听。

青青跑到院子里,将手指伸入口腔抠喉咙,“哇哇”呕吐,就吐出些黄水胆汁。她抓一把塑料水瓢,舀了水往嘴里灌,“扑扑扑”地吐,然后,她就望着院子某个角落发呆。

女儿跑出来扯母亲的衣角,服睛里噙了些泪水。青青将女儿抱起来,看看天,就想哭一场。

天底—片浅蓝,没有云朵。谁家的猫长长地叫了一声,依稀还可瞧见鱼塘坎上有个歪来倒去的人影,一边骂娘,一边唱歌,唱得别腔别调,含混不清,好像是粤剧,《分飞燕》中的唱词,不用说,那是个酒鬼。

接着就落雨了,“咯咯咯”的雨点子,从窗口斜斜射落,像打枪。幺金躺在床上吞去吐雾,醉生梦死的样子。这时候,别说落雨,就算落刀,就算是火烧屁股,恐怕也无法破坏他飘飘若仙的美妙感觉。早先就说过多次,这晚落的是暴雨,铺天盖地,有大祸临头的意味。女儿吓得躲在墙角下不敢动弹,呜呜瘩人的风,挟裹着豆大雨点子,从窗外扑进来,掀翻了一只红色塑料桶,喀喀喀地滚过一边去,床头挂着的衣服,发神经似的舞动起来,衣袖飘扬,裤腿晃荡,像一群怪异的鬼,“咔嚓”一个响雷,一道闪电,停电了,悬在屋中央那只灯泡乱摇摆,像个古怪的人头,女儿

看见墙上贴的图画上,走下来一个青面獠牙,却又笑模笑样的活物,满屋乱转,她终于吓得大哭。

青青顶着风雨,用力将两扇窗板拉拢,合上。被阻隔在外面的风和雨,仿佛不甘心似的,猛力撞击窗板,弄出噼哩啪啦的响声,还从窗板缝里拼命朝屋里奔,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屋里漆黑一团,女儿还在咿咿鸣鸣地哭,突然间就从喉咙里挤出一串怪异声音,像被谁卡住了脖子。

你咋啦?装怪!

青青朝女儿走过去,摸黑中一脚踢在塑料桶上,塑料桶滚动的唬碗声,使她想到僵尸走路的样子,直挺挺地,双手平伸向前,一下一下地跳,而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接收到来自黑暗深处的某种奇怪信息。那种信息以蛇似的冰冷,从她的脑子一直浸延下去,至脚心,她打了一个冷颤,凭着感觉,把手伸向女儿。她想说有妈妈在,怕什么?但这话只是以意念的形式在脑子里闪了闪,她以为自己已经这样说了,其实没说。这个时候,她已能模糊地看见女儿,并能感受到女儿心中的惊恐,她觉得自己应该把女儿抱过来,抱紧,抱紧……

鬼——呀——!

是谁叫了一声。仔细辩识,应该是女儿,可女儿分明就不会说话,从呱呱落地到现在,直都是咿咿呀呀的哑女样子,而且,她不可能知道什么东西是鬼。因了女儿的害怕,青青去抱她,以为这样就给了她力量和安全感,女儿却惊吓得叫了一声,吐字发音虽然不那么清晰准确,但在青青听来,却不下于晴天霹雳。

女儿会说话?那么,这许多的日日夜夜,她为什么一声不吭?深藏不露?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青青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倾泻而下,直透脚底。

恍惚就看见墙壁图画上那个青面獠牙,笑模笑样的东西从画中走出来了,闪了闪,又倏地消失。青青心头一紧。鬼?不可能,纯属心理作怪.或者,刚才那—声厉叫,原是自己的错觉呢?很难说,这几天,日子不大好过,心情烦得想发疯。“例假”期女人情绪波动是原因之一,主要的,恐怕还是这莫名其妙的生

活,幺金的烟瘾越来越大,而那种白色粉末的价格又一涨再涨,还得躲着外人,不然,花了血泪钱。给查了没收去,说不定就弄进牢房坐几年,真是从头到尾都亏。而收入也不见好,幺金手中的三五个女孩于,漂亮青春的一两个,傍上大款,就不再与幺金食作,独自吃香的,喝辣的去了,剩下几位姿色平平,多半摊不上阔的主顾,随便应付些蹲街边卖香蕉或塑料玩具的老家伙,三十或五十块,怎么说也赚不了多少钱。且那卖身的女子也贼精,拼命与幺金磨价钱,就是不乐意多交一分一厘。对一这点,青青能够理解,谁都以为卖身的女子舒服,其实也不尽然,七十二行,哪一行就没个辛酸苦恼的?且不去理会法律和道德,单说这成天跑医院买药治病,也不是一笔小开销。患梅毒的人多了,医院门庭若市,无论开口闭口,都知道狠敲竹杠,一个靠卖身过活的女子,能有多少钱让他敲的?脸面自不必说,被抓进警局罚款,不小心怀上了仔,去医院人流打胎,都要钱哪!幺金收入不多,却天天大鱼大肉,似乎不把这世界吃穷就不会甘心,还吸毒,不论白粉有多贵,也要吸,一顿也不能拉下。

这个狗日干刀万剐!青青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咯乱响,她抱起女儿。女儿一言不发。青青发现女儿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发光。她惊奇不已。

刚才是你大叫有鬼的么?可你是不会说话的呵!跟妈妈说,是不是真有鬼?

女儿双目炯炯,一言不发。青青哑然失笑,女儿什么时候说过话了?真是疑神现神,疑鬼见鬼!

青青把女儿放在床上,睡吧。她说。

屋外风雨依旧,偶尔可听见一两声孩儿啼哭,很惨的声音,其实是猫叫。

青青点燃一支蜡烛,到堂屋去巡视一遍,看看门窜好没有,或者有无地方漏雨。烛光摇摆不定,经过那面斑驳的破旧镜子前,青青不由自主地停了阵,她看见镜子里那持烛火的女人,脸上有一条粉红的伤痕,像蚯蚓,一扯一扯地抖动,很恐怖。青青看见那女人用手摸了摸脸上那道疤,牵动嘴角冷笑,也苦笑。

恍惚间,那从画上下来的青面獠牙,笑模笑样的东西出现在镜子里面,那东西的笑扯皮牵面,笑得很难看和阴险,属于皮笑肉不笑那种笑法。青背心头咚的一震,蜡烛失手落地,熄灭了。

四周一团黑,外面,有风和雨撕扯扭打的声音。青青冲着那面已看不清的镜子嘿嘿冷笑。青青听见厨房里咣当乱响,她猜想是那个不怀好意的笑东西翻锅倒灶,一边搞破坏,一边高兴莫名,青青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她拔足追过去,黑夜里她步履如飞,一脚踢翻了煤油炉,脚尖儿生痛。她看见灶上有块菜板,菜板上斜立着一把菜刀。刀尖嵌入菜板。在黑夜里发出嗡嗡的声响,青青奔过去拽住刀柄,用力拔,菜刀纹丝不动,又用力,却轻轻飘飘地攥在手中了,像一片树叶,一块纸板,因用力过猛,青青差点往后跌了一跤。青青察看那刀,刀背厚,匀匀地薄下去,到了刀口,冷嗖嗖的,很锋利,青青就冷静下来,像刚做了个梦似的,不相信有什么青面撩牙,笑模笑样的怪物,她所产生的幻觉,源于西屋墙上贴的图画,图画上就有一个笑嘻嘻的妖怪,是某都神话电影中的角色。现在,她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刀很真实,决不会是纸板,或其它什么道具,刀就是刀。刀背褐黑,一路淡过去,到刀口已雪亮,闪寒光。青青突然想,这刀杀人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脑子又恍惚起来,她看见笑东西往西屋而去,一路走,一路叽叽怪笑,它笑得特别难听,把奸诈狡猾阴险歹毒的味儿全笑了出来,西屋里睡着女儿,女儿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像鬼颠着一样,青青发慌,提着菜刀追过去,她看见,笑东西竟躺到床上去了,还可恶地笑着,在幺金枕头下乱翻。嗅,是个贼,想偷幺金的白粉么?不行,那白粉是我卖身子换来的,全是血泪,怎么可以让你偷掠了去?青青扑过去,挥刀取下,笑东西蓦地不见了,刀却确得实实在在,落下时被阻了一下,阻力很微,接着便是嚓的一声轻响,像剪一块布。然后有雨似的液体喷射而出,热热的,粘稠而腥气。青青惊奇无比。砍中了了,她想,那东西居然会有血!随即她便发觉情况有异,那个被砍中的笑东西,分明弓着身子在女儿睡的地方诡笑,青青把刀一拨拉,分明是砍中的呀!她想。伸手去,就摸着一个湿糊糊的脑袋,是幺金。也就是说,她把幺金砍死了。

青青浑身颤抖。她缓慢地将刀举起来,她想女儿已经睡熟了……屋外风雨,还没有停歇一阵的意思,然后,就炸响了一个雷子,扯起了闪电,从从窗板缝里射进来,青青看见女儿不知何时已翻身坐起,睁着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那神态的静,不可以误解为痴呆或迷糊,似乎应该解释为冷静和平静,还含有些淡漠,青青感到举着的刀沉重无比。女儿脸上落红点点,像一方花园,盛开着满园的红玫瑰。而事实上,那是幺金的血。

青青举刀的手僵直木讷,久久不能砍下。

妈妈——

女儿突然叫了一声,发音准确,吐字清晰,语态比较平静。青青如遭雷击,面色死灰,她瞪大了双眼,呈现一种极度的疑惑和惊恐,随即,她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和摇晃,手中的刀哨啷落地。

其实,这个晚上的暴雨天气,市电台天气预报节日已经预报过,只是没有多少人收听到,就觉得突然。

结果这个晚上,青青将幺金杀了,一刀落下,腥血喷溅,若是在白天或灯光下,一定很灿烂。

当然,这与落不落雨关系不大。

多年之前,青青从那名不怀好意的男性医生那儿,证实自己的确染上梅毒的时候,她竟出奇地平静,其时,她肚子里还未有任何反应,但是,在她的心里,一个可以说是残酷的构想,已迅速成形。

幺金不可能知悉青青的心态,这阵子,他开始吸毒,当然是房东的美意。房东考虑到,作为半个男人的幺金,多半会有心烦意乱,暴跳如雷的时候,而吸毒,无疑是一种特好的化解方式。房东不把毒品叫毒品,也不叫白粉或海洛因,而叫解忧,这很是别具一格,起初他建议幺金来点解忧,幺金不明白何以解忧,他猜想是女人,尔后,又猜想是酒,结果都没猜对。后来,房东给了他一些解忧,他才恍然大悟,说白了,“解忧”就是毒品。不过那玩意倒真有名副其实的意味,吸上几口,连祖宗姓啥都可以忘得干净,自然不会老记着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以后,幺金就一天天面黄饥瘦,地道一个烟鬼样子。幺金妹妹,对此表示关心。

幺金的妹妹,一直是爱着幺金的,幺金被人砍断手臂那回,她痛苦得要去跳河,后来没跳,是她觉得这样跳下去很危险,现在这个时代,好像善良人都死绝了,没谁会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和担心,如果有人投河有人去救,那去救的人不是傻子,便是神经错乱,或者吃错了药,幺金妹妹深谙世道,且对自己的游水技术也没有多少信心,因此她取消了跳河的打算。接着她很快地生了病,每天拖着病体上班,得了不少表扬,下班之后,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给人一个快死了的错觉。不过,她让男友买了三两斤水果,去看过幺金一回,男友买的是苹果,半青不红,三四元钱一斤,为这个,她心痛了好多天。

猪,就不晓得买大蕉?她狠骂男友。

大蕉,也叫芭蕉,大约二三角钱一斤罢。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幺金的妹妹,善于精打细算,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幺金妹妹,以及她的男友打工的那间制衣厂,是

私营企业,规模不大,效益马马虎虎,因此两人的收入不会太多。由于幺金妹妹的精打细算,这些年,二人倒积攒了不多不少一笔钱。补充说明,幺金妹妹与其男友属未婚,不过他们已同居多时,这种“先斩后奏”现象,在“打工一族”中比较普遍。在同居的过程中,许多男女就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哇哇大哭的孩子,许多孩子也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人间。补充说明这点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为幺金妹妹能早早地控制、和掌握其男友的工资提供可信的依据。男家伙们一旦有了“管家婆”,多半是要将每月所得如数上缴的,也不论你是否乐意。

其实男友家里比较贫穷,男友的工资,每月都得寄一部分回去。这是往事。自从与幺金妹妹眉来眼去,男友就失魂落魄,似乎已把家中的亲人,和亲人的困难忘了。或许小妹小弟眼巴巴盼他寄学费上学,或许老爸天天跑邮电所,总以为他寄回的汇款单,让邮电所那老东西搞丢了,于是想到三两百斤化肥买不回来,就急得跺足,骂娘,老想找那老邮差打架,又或者,他母亲体弱多病,见了交不起医疗费,只好连命都不顾,一锄头将熬药的沙锅砸得粉碎,含泪发誓,今生今世,与医院一刀两断。总之都是因了没有远方邮来的汇票,生活在贫困中出现的恐慌。

幺金妹妹很快将男友收拾得服服贴贴,这说明她打工几年,的确开了眼界,长了知识,办起事来毫不含糊,三五下就令男友俯首称臣,这是效率问题,其速度之快,明显地打着改革开放后的南方印记。幺金妹妹按月将男友的工资揣入自己的口袋,并张罗着,租了一间农民废弃的猪舍,稍加打理,便与男友住进去,男友在猪舍里感受惶恐和幸福。

某日,男友突然想起母亲病重,便告诉幺金妹妹,问可否寄些钱回去。其时,幺金妹妹正躺在男友身下,一边指挥男友剧烈运动,一边思谋这个月可以积攒多少钱,听了男友的话,她很不高兴,一巴掌打在男友的光脊背上,说别人病重关你屁事。幺金妹妹的意思,只要不是你自己病重,就用不着你操心和担心,母亲么,也属“别人”之列。

男友没明白她的意思,解释说不是别人,是我母亲,接着男友又补充说母亲生我养我,也不容易。

幺金妹妹勃然大怒,发力将男友从身上颠下去,床板咚的一声响,男友感到沮丧和懊悔。

你妈重要还是我重要?你要我还是要你妈?幺金妹妹很委屈。妈的你压在我身上还想你妈,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男友想想,也是。就赔小心和笑脸,说当然是要你了,我要我妈干什么?她算啥呀,怎么可以和你相比。其实男友心里边也不舒坦,有团破棉絮的东西堵在胸口,使他难受。不过,为了讨身边女人的欢心,他便可以不要妈,说妈是老爸的,你是我的,各为其土,井水不犯河水。

幺金妹妹说我是你的?又说:我是你的?做你妈的白日梦!

男友表示气愤,质问说怎么?翻脸不认帐?

幺金妹妹叽叽一笑,道:就该说你是我的,怎么可以说我是你的?你把主体和客体搞混淆了。男友想想,觉得这没什么,怎么着都可以,应感到疲累,侧身睡了。幺金妹妹觉得自己这一“耳光”打得及时和奏效,然后,该给他一颗糖吃。先打他一巴掌,再塞块糖在他嘴里,这是一门领导和指挥者的艺术。幺金妹妹未必就知道这是门艺术,但她无师自通,会应用。

死鬼,你生气了?

没气。

不想干了?要干就快点,你狗日……离得……?

我想睡。

哟,真生气于?幺金妹妹决定主动出击。

男友是个棒小子,身体壮得像头公牛,他的抑制力与身体的结实程度,和心中的欲望相比,无疑要差一截,因此,面对幺金妹妹的挑逗,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样,他只好将母亲病重之事抛过一边,不理。

后来幺金妹妹给了他十块钱,让他寄回去尽孝心。他没说什么,转身去,买了两包“良友”香烟,躲入公共厕所猛抽,一气消灭一包半,剩下半包,被他揉

碎,扔粪坑里去了,从厕所出来,他半截舌头都呈麻木状态。

事情的发展和变化,是无法预料的,哪怕是幺金这聪明的妹妹。她无论怎样也想不到哥哥让青青一剪刀废了,更不能可预知,接着发生的一些事,竟演变到牵连拖累自己的地步。

青青是她嫂嫂,在未成为嫂嫂之前,一直是令她妒恨的。其实她和育青是辫子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但不能说一起长大的朋友,就不可以妒恨。可以想见,青青比她漂亮若干,也许这是她之所以妒恨青青的,缘由之一。后来青青“破相”,脸上留下了一条疤痕,又嫁给了哥哥幺金,她心中妒恨才日益淡化。因为青青脸上的伤疤,她在心里边找到了某种平衡,就感到舒心。

如果幺金妹妹是先知,那么,她肯定不会过问哥哥的任何事情。就她性格而言,别人是死是活,与自己关系不大,只要不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就完全可以冷眼旁观,甚至毫无理由地幸灾乐祸一回。枯燥的生活需要调剂,就好比炒菜需要佐料。别人倒霉,无疑可以刺激一些人畸形的神经。幺金妹妹大抵是把与己无关的倒霉事当着乐事的。但幺金毕竟是她哥哥,且因了这个不要命的流氓哥哥,她在小镇上过得很安全,一些靠敲诈勒索过活的烂仔,在每月工厂“出粮”之后,照例是要找些打工人敲诈一笔费用的,名称很动听,叫保护费。幺金妹妹的工友,多半要交保护费的,而她却可以不交,也没谁问她要。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了幺金哥哥的威名。因此,幺金吸毒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黄皮寡瘦,她不能不表示关心和担忧,哪怕是掺了水份的真诚。这样,她就惹火烧身了,不过她并不知道,即使是一些不祥的感觉,都没有。

幺金妹妹携同男友去看幺金,他们走进幺金那个小院时是傍晚,天上灰蒙蒙的,有条狗随便地冲他们吠了几声,就很无聊地走开了。幺金妹妹跨进院子那一刻,心情很复杂,她无法不想到自己租住的猪舍——一间用破砖烂瓦砌垒在鱼塘边的低矮房子,与这小院相比,简直就糟糕透了,可租金还不低,起先每月

60元,前几天又涨了20元,看样子今后还要涨。幺金妹妹仔细划算过,早与猪舍主人讲好,不上报治保会的,没谁知道猪住的地方也可以宿人,因此与男友同居一室,做些男女间乐意做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治保人员突然破门而入,坏掉好事,再抓去罚一笔钱。所以房租贵点,也可以。只是见了哥哥住这样宽敞上好的地方,心里边就有了些想法,不舒服起来。自己住猪舍,别人最好宿狗窝,甚至连狗窝都不如,就更好。这种心态,应该说是普遍的,特别是集中到离乡背井,想捞世界的“打工一族’身上,就表现得突出一些。这种思想并不新鲜,可以说是一种传统,大抵说来,还是可以理解的,谁个就乐意不如别人呢?何况是幺金妹妹!

幺金妹妹及其男友,受到青青的热情接待。

男友觉得青青美得勾魂摄魄,连脸上的刀疤,都表现出一种冲杀和搏斗的野性美。

青青发现妹夫的目光不老实,虫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乱爬,她心里冷笑,递茶给妹夫的时候,顺便在妹夫手上捏了一下。妹夫受宠若惊,茶杯当啷落地,摔得粉碎。其时,幺金妹妹正在察看东屋,东屋空空荡荡没人住,她想这地方比自己的猪舍好多了,心里就有了些打算。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未能引起她的警觉,她不知道男友的兴奋,理会不知道,嫂子青青心里边,也有一些想法。

幺金妹妹在盘算,如何才能找个充足的理由,和恰到好处的借口,将这间屋子据为已有,而且不用缴纳房租,反正房子是空着的,交什么房租呢?这样,她就忽略了不该忽略的一些细节和现象,最终导致了她此生的悲剧。

幺金不在家。

幺金刚刚出门,去解决一件纠纷,原因是他掌握的几个女孩子中,有一名卖身之后,顾客耍赖,拒不付钱。幺金的职业,是专门为卖身的女子寻找主顾,事成之后收取部分中介费,倘若遇上赖帐不卖单的角色,卖身女子的利益受到侵犯甚至威胁时,幺金还得出面调解,调解不成,就要采取行动,保护卖身女子

和自己的利益。

卖身女子在幺金家乡有个别名叫“猫儿”。南方却称之为“鸡”,“猫儿”南下则成“鸡”,总之不是人。这是卖身女子的悲哀。幺金这类人,在南方为数不少,他们的名称是“鸡头”,乍听起来,很下流似的,不过倒言简意明,名副其实。“鸡头”么,多半是下流的,且亡命,都是不好惹的角色。幺金自然不例外。多年来,幺金凭着独臂,“一袖清风”招摇过市,在扛湖中名头响亮,因此,他的日子还算过得顺畅。

幺金妹妹呆在东屋里打主意的时候,青青在院子里洗头,她披散了头发,样子显得抚媚。打湿头发之后,青青发现忘了拿洗发精,就叫幺金妹妹去西屋拿,幺金妹妹还未想出妥贴的办法,手一挥,男友善解人意,高高兴兴地跑进西屋四处乱翻。西屋有间大床,陈旧,但结实,男友看见床头挂了一条女人用的网眼内裤,于是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就很激动。男友把洗发精放在青青面前,站在旁边盯看青青饱满的臀部。青青对他的心态了如指掌,心中冷笑。

青青弯下腰,衣服与裤腰间露出一段白白的肌肤,然后青青很慌乱的样子,用手扯滑下去有衣服,妹夫很失望。但立即他就发现,青青埋下头去洗头发的时候,她作势欲掩的地方,露出了更迷人的一片领域来。妹夫差点就不能自持。妹夫主动为青青舀水洗头,他很想看一眼青青晃荡的ru*房,目光老往她衣领口里钻,但青青防守严密,他未能如愿。

后来青青就洗好头了。直起身来面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妹夫。表示感谢,顺着妹夫的目光。她发现自己裤子前档的拉链未曾拉上,很慌乱的样子。

裤子是牛仔裤,黑颜色。青青对妹夫埋怨说,做裤子的人真缺德,拉链常常自动滑落。

妹夫大着胆子说这样方便。

青青妩媚地白他一眼,说我是你嫂子,你说话得注意影响。

妹夫笑笑说舅母子当婆娘。妹夫说的这话是他家乡一句俗语。他本来不敢这样大胆,因为从青青神态和言语中感觉到了某种暗示,他就这样说了。他想青

青大约不会冒火。

果然就没冒火,只是娇嗔地说美死你。

很明显,悲剧已经拉开序幕,只等幺金妹妹的如意算盘打好之后,即可正式开演。幺金妹妹不知道这些。她的男友知道有戏可唱,却一直以为是好戏,很美丽的那种。也许,这出戏是青青自编、自导、自演的,但总的说来,她还只能充当—个角色,人生是台大戏,青青无力胜任导演。

幺金妹妹终于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同青青说了。青青想了想,在思忖的时候,她朝妹夫飞了个媚眼,然后表示欢迎。

人多人少都交一样的房租钱,嫂你说是吧?幺金妹妹说得较为含蓄。

青青笑盈盈地说是呀!当即爽快地表示不用幺金妹妹付租金。幺金妹妹为自己这一顺利落实的构想感到骄傲。不消说,她是聪明人。

听到搬来同青青同住这个消息,妹夫接连上了两趟厕所,在厕所里,他独自无所顾忌地大笑,毫不掩饰满心的欢喜。幺金妹妹气愤地骂,你妈的发神经出洋相呐?好在嫂不会笑话,死猪!

青青说没关系,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不然就笑不出也哭不出了。

实际上,青青所说的话里,包含了若干危险的信息。可以把宦当着一种暗示,或者预言。但因为可以免费住进东屋,幺金妹妹及其男友,虽心思各异,高兴却是一致的,就没认真思索青青含而不露的话语。青青就像卜帝,半躺在龙椅上俯视芸芸众生,看一个个生灵,一代代生灵,在他安排好的路上不知是计地奔波,又好比一个猎人,不动声色地将猎物诱向陷阱。陷阱之于猎物,大抵是不怀好意的。而猎人之于猎物,倘若猎物是一只狼,那么,猎人是正义和勇敢的,若猎物是一只兔子,一只山羊,猎人便代表着一种残忍了。因此作为猎人的青青,你很难给她定性。

幺金对妹妹搬来白住没有表示异议,但他对此心明如镜。妹妹的性格及为人,既有典型意义,又具有普遍性。幺金对妹妹,说不上喜爱,也说不上讨厌,

兄妹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他肯定不会提誊菜刀将妹妹和妹夫赶出去。

后来发生的事极简单,头脑简单,又精力旺盛的妹夫,与青青隔三岔五缠在一起,做些出格的事情,不过这事很秘密,幺金与妹妹都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幺金妹妹发觉身体某个部位起了些变化,老是湿湿的,奇痒。幺金妹妹冲凉时将那部位检查了一下,发觉长了些小疱疮,她悄悄去了趟医院,医生似笑非笑地告诉她,说是梅毒。医生的神态,像是给她报喜。幺金妹妹真想给他一耳光。

幺金妹妹在打工妹中还算传统型的,生活作风可谓正派。关于男女之间的行为也检点。她想自己怎么会染上这肮脏病呢?问题无疑出在男友身上。幺金妹妹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女子,她的涵养和忍耐性不可能很好,于是,她揪住男友又踢又打,大哭大闹。那时候是晚上,男友刚脱丁裤子上床,就着着实实捱了一下子。那只女人手,像练过鹰爪功,抓在裆处,又准又狠,痛得他杀猪般拼命嚎。幺金妹妹的哭闹声把幺金吵得心烦,他走进东屋给了妹妹一耳光。吵个屁!他吼了一声。

妹妹就向他哭诉自己的遭遇。幺金盯着妹夫看。妹夫一脸惊恐。

幺金说这有啥,不就是梅毒吗?又不是医不好。

这时候青青也过来附和道:我早就染上了,也没像你们这样子,少见多怪。

其时青青已有身孕。幺金以命令的口气要她坚持怀下去,将孩子生下来。幺金估摸孩子应该是房东的。

妹夫听青青说她早有梅毒,很冲动,一把揪住青青说娼妇你害我?

幺金和妹妹都疑惑,青青抬手抽了妹夫一耳光,告诉幺金,说这个畜牲强j*我。你不在家他上班也要摸回来干,每天都不放空。

幺金妹妹疯叫一声,扑上去抓住男友大打出手,像头母狼。

幺金脸上变换着青红紫绿的色彩,他提把菜刀,

将妹妹和妹夫赶出门去,回来狠狠地捶了青青一顿。

后来,幺金妹妹在厂里臭名昭著,终于撕破脸皮,沦为酒吧女,兼营卖身。她的男友让幺金使人打得死去活来,屁滚尿流,逃离了小镇。

青青成功了。她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空虚。

应该说明的是,女儿不是幺金的骨肉。在青青不能自主怀上女儿的时候,幺金业已身残,无力在青青的田园里播洒种子,关于这一点,无论幺金还是青青,都十分明白。

幺金猜测,女儿应该是房东的作品,这是妻子青青有了妊娠反应的时候,他按时间推算得出的结论。他坚决让青青将那身孕怀着,结果就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幺金冷笑,将自己的推论摆出来,青青表情淡漠,算是默认。后来幺金又将这个问题同房东谈了,房东叼“555”烟,一脸疲倦和不耐烦,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一副对付仇人的神情。然后他扔了烟头,表示怀疑。

他说你怎么回事?栽赃还是咋的?

幺金赔笑,说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不行了,那么除了你还会有谁?

房东想了想,很气愤。他说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可以说自己的老婆怀了别人的仔呢?好像你摊上这档子事,还不打算发火。你倒真使我开了眼界。

幺金变了脸色,冷笑。然后,房东给了他一把钱,有十块的也有五十块的。幺金就不再冷笑,说女儿长大后一定是舰女,你瞧她妈就不一般嘛。房东没理他。

房东是个神秘人物,生活过得奢华,却不知他整天都在干什么,或者没干什么,反正是极有钱的,随时都给人一种盆满钵满的感觉。房东大约四五十岁,小个头,黑皮肤,干瘦如狗,披长头发,胡子稀拉,又老长,眼睛较大,却无神采,像盏快熄灭的煤油灯,一年四季都昏蒙。房东以无赖而闻名远近,却并未因了这无赖影响他的爱情和婚姻,一个有模有样的女子很快嫁给他,并与谁竞赛似的,一气给他生了一窝儿女,后来老了,就被房东炒了鱿鱼。之后,房东一直

鳏居,很随意地过开放日子,这无疑为梅毒提供了一片生活的乐土,房东一年之中,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考虑如何根治梅毒和嫖妓的问题,最后嫖妓比较顺意,偶尔让警方逮住,关几天,罚些钱,仍然昂首挺胸,来往于大街小巷。梅毒却依恋着他,怎么说也不肯离他而去,房东有时候也会为这事儿苦恼。

幺金在房东犯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灾难,那场灾难简直就可以致命,后来他却活了下来,想想倒真是奇迹。

事后细想,那个晚上,并没有任何蹊跷和不正常,因此幺金不可能产生戒备警惕之类心理。自从青青死活跟定位之后,他觉得生活得解恨和美好,从前与青青的较量,结果很明显,青青嫁丁他,并由他操纵着,靠卖身过活。也就是说,青青输了,输得没底!

幺金很得意,事实证明,青青已经是他的了,就像一件衫、一双鞋,自己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常想:当年强行将青青睡了也许是天意,要不怎么于多年之后,青青会心甘情愿,主动跟了自己呢?这样想了,他又觉得背心发凉,仿佛头顶上有个什么家伙藏匿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操纵这遍地都是的人。当年,是的,是当年,若青青就跟定了自己,或者今天的情况便会美好许多,自己说不定没让人砍脱千只手臂,而青青那张俏脸,大约也躲过了“破相”之灾,可事实令人沮丧。自己的左臂没了,一袖清风!青青的脸上也多了并不美丽的刀疤!

也许幺金至死也末料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不过是故事的一部分,除却那已发生了的部分,未知的细节,或者早巳有秩序地等待发生,就像文明的旅客在车站排队进站一样,火车原先是空荡荡的,后来有了旅客的加入,就变得充实起来。

那个晚上幺金大醉,步履踉跄,东倒西歪,竟让他将青青按住了,照例,青青是要受些折磨的,无论肉体还是心灵。可那晚上的青青,似乎已忍无可忍。也可以说她蓄谋已久,早有准备,只是怕计划于不慎之间流产,因此她一直忍辱含垢,等待时机。这一晚幺金醉眼朦胧,就使青青酝酿已久的计划得以顺利实

施。青青那一剪刀还算客气,没有将幺金的“男人标记”连根拔除,她扔了剪刀立即把幺金送往医院,在医院引起了轰动效应。医生们莫名兴奋,齐心协力抢救幺金的性命。他们一致认为这样的病例百年难遇,比癌症更具研究价值,因此他们暂时冷落其他患者,迅速成立阳具抢救小组,由一名医术精湛,知识广博的医生率领,经过一夜奋战,终于将幺金的阳具缝合还原。然后,他们又在一种亢奋中等待幺金康复。主治医生花费一个晚上,抽了三包“广州”烟,写成医学论文《阳具缝合再生术》,只等幺金身上出现奇迹,就可以将论文寄给《中国医学》发表,如果论文得以发表,那么,主治医生提升副院长是没问题的了。因此幺金住院期间得到了主治医生的全力治疗,和护士小姐的悉心护理,令人遗憾的是,幺金伤口愈合后,连撒尿都倍感困难,就别提什么跃马挺枪,东山再起。可以想见,医生很失望,望着那软不拉叽的东西,他差点一脚踢过去灭了它。

幺金出院那天,主治医生颇不甘心,像个特务似的,跟在他身后走了半条街。他很沮丧又很气愤,并且怀疑贼头贼脑的幺金欺骗了他,说不定那东西就可以雄纠纠气昂昂的,但幺金偏偏不让它神气。主治医生跟在幺金身后,越想越不服气,莫非那一夜就白熬了?不,不行,论文白写了?那几包“广州”烟白白浪费掉了?不,不行?主治医生拔腿追上去,将幺金一把抓住,然后他又松手表示歉意。目光狐疑地盯着幺金的下体问:“真不行?你莫耍赖。”幺金很感动,他断了手臂那次,医院差点就不接收他,后来总算为他动了手术,却一直拉长着脸,像他不给医疗费似的。直到他空着一只袖管走出医院,满医院的人都死眼看他,仿佛他这恶棍早就该死。其实他是受害者,而且与医院诸人素不相识,更无恩怨。这次入院像做梦,青青敢斩他的宝贝,本身就很令他怀疑,在医院里受到的礼遇更是他不愿相信的。但事实又以铁的形状呈现在面前,看得见摸得着,自然不会假,于是他心情复杂地感谢主治医生的关心。

瞧瞧。你的头发多肮脏。医生说,拖着他拐进一

家发廊。

发廊妹照例青春,性感、风骚,一边为幺金洗头,一边在幺金耳边传递一些出售肉体的信息,热烘烘的唾沫喷得幺金满耳朵都是。幺金感到烦心和难过。顶在背上那对磨来擦去的ru*房无疑十分肥大,但幺金肯定是无福消受了,为这个,他恨青青恨得咬牙切齿,透骨穿心。

小娼妇,有你瞧的!他歹毒地想。

发廊妹有些奇怪幺金的毫无反应,她转到幺金前面,叉着一双肉腿,像要和谁打架。

你妈的昨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在幺金挎下抓丁一把,说想不想海底捞月?

幺金惨叫一声,弹跳而起,满头泡沫将头发支愣起来,像个怪物。

日你先人!他破口大骂,随后强压怒火,说小姐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发廊好妹惊奇于日出西山,她说哟,“金哥几时也要脸了?”

幺金很奇怪,他说,你认得我?

发廊好妹捂嘴一笑,就遮住了满口爆牙。

金哥咋啦?翻身下马就不认人了?

幺金想了想,醉酒捱刀之前,曾与这女子干过一回的,不过这段日子情绪很糟,记不得了。

主治医生紧紧地盯着幺金那地方。他希望幺金面对这风骚女子,能出现奇迹,譬如兽性大发什么的。但迎接他的,还是失望。医生伸手去探那裆中之物,幺金吓了一大跳:干什么?

医生说你集中精力,想想,想想这堆肉,瞧,多性感。

幺金依了医生之见。盯着发廊妹那一身肥肉苦想,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尔后他晦气地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医生说再想,往深处想,想深刻些,譬如,小腿上面是什么?中大腿,大腿上面呢?对了就这样,一路想上去。

幺金顺着医生的提示和思路去想了,没想通泰,

身上啥反应都没有,他无可奈何,说真的不行。

发廊妹莫名其妙,说咋啦?

幺金说妈的,出了点毛病。

发廊妹说别遭阉了吧?说了就笑,露满口的爆牙。

放你妈妈的狗屁!幺金痛脚被踩,破口大骂。

医生还不死心,鼓励说你再想,再想想。

幺金大光其火,他说妈的你妹子思春没人要是咋的?老子行不行关你屁事狗日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知不知老子正人君子一个坐怀不乱你用色相引诱老子没、没门!幺金吼了一通之后,竟落下两颗泪来,我完了,他想。

医生被幺金吼得目瞪口呆,他望着幺金扭曲的脸孔,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更不知如何是好。发廊妹不失时机,靠上去撒娇说:副院长,批发点“梅毒净”给我嘛,我优先提供全套服务,他不行你也不行么?

医生一把拨开发廊妹,怒火冲天而去,出门时大骂道:狗日断子绝孙。

幺金气愤,差点追出去和他打一架。

幺金出院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青青狠揍一顿,打个半死乃至打死,只要解恨!都可以。

有一天幺金碰上房东,房东骑铃木摩托车。幺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还能干什么去,上医院修理机枪呗。然后房东将幺金送回去,停好摩托车,走进自己遗弃的老宅,一边东瞅西看,一边不着边际地说废话。幺金发觉不妙,他想顶庄舞剑一意在沛公。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乘人之危,雪上加霜,往伤口上撒盐,妈的你也太不光明磊落了。幺金猜想接下来房东就会问些令自己丧气和伤心的话,他一咬牙,算老子倒霉,干脆大方些。

这时青青给幺金端了鸡汤来,趁热喝吧。她说,很贤慧和柔顺的神态。

房东说有没有我的份?

幺金说女人么,给你。

幺金咬牙冷笑,一脚踢翻了小木桌上的鸡汤碗,伸手揪住青青,撕破了她的衣服。

怎么?你不想干?他问房东。

房东犹豫之后,大喜过望,就扑上去……

房东趴在青青身上,像条狗。

事后幺金对房东说我没钱交房租了。房东想了想,说鸟房租,不交就是。幺金认为可以接受。

然后幺金又埋下头去,对青青说这老杂种有梅毒,厉害吧?神情木然的青青,抬手狠命打了他一耳光:畜牲!

幺金摸着脸,冷笑。

房东对青青牵肠挂肚,就经常来。起初幺金强迫青青接受,后来青青干脆采取主动,故意在房东那张瘦皮上亲吻得啵啵有声,亢奋得寻死觅活的大呼小叫,房东十分满意,掉魂似的老想往幺金屋里跑,终于有一回,幺金提着菜刀将房东从床上撵出大门,房东才发觉自己似乎过份了些。

然后青青便有了身孕。

幺金展开思想斗争,最后决定让青青把孩子生下来。

青青表示反对,她说又不是你的骨肉你要来做甚?

幺金怪笑,他说正因为不是我的才该生下来。青青的心往下沉,她咬牙想道:“放马过来吧,看看谁死谁活。”

于是就有一抹莫名的力量从心底稳而缓慢地爬上来,感觉是冰冷的,像蛇。

有阵子,幺金是干偷车营生的。那时背青还在制衣厂打工,认了老板做干爹,比较走红。

青青有过一辆粉红的24寸变速山地车,蛮漂亮,那是干爹送给她的,干爹对她很好,比疼老婆还,心疼她。干爹老婆一身肥肉,满脸沧桑。干爹说他最怕和老婆上床。青青想干爹老婆一定很厉害,干爹怕她是有理由的。青青不同情干爹,她在想那堆肥肉压在干爹身上,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就忍不住要笑。

干爹送的那辆车有一天被偷了。之后,青青看见幺金样子挺高兴,很难说就不是他干的。青青发狠,又买了一辆相同的,花去六百多元,她想你偷吧,看

你还能偷。谁知幺金很嚣张,采用抢的方式,将她买的部辆车给掠去。那是下午,很暖和的春天,幺金骑了辆破车与青青相撞,然后,他打了青青一耳光。他的伙伴们齐心协力,将青青拉下车来调戏,幺金却骑了青青买的新车,吹着口哨,以凯旋士兵那种姿态走在街上。青青接受了几个二流子的调戏,转身来,她去报案,派出所出动两辆摩托车,追过去,幺金居然还在大吹口哨,很得意的样子,自然就被揪下车来,捱了一顿拳脚。

幺金不服气,说日你妈干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了微笑的青青。老实说,青青很美,正因了那美,他当初才睡了她,不过,这青青是否信奉一夜夫妻百夜恩呢?多年来,她一直与幺金过不去,明里暗里争斗不休。幺金看见青青时,就明白了自己大意失荆州,低估了对方。原以为青青不敢报案的。小镇上的“打工一族”经常被烂仔敲诈勒索,敢报案的人几乎没有,究其原因。是他们对派出所抓了人罚款,罚了欺放人的处理方法缺乏信心,没有安全感。报案就等于通过烂仔,给派出所送一笔钱去,送钱去的烂仔挨一顿狠揍,出了派出所,就找报案人算帐,自然是变本加利。谁知青青立马就报了案,幺金心想这倒出乎意料,是意外事故。

幺金在一个温暖和熙的日子里进了拘留所,等他走出拘留所的时候,仲夏的炎热已经大面积铺展开。其时他还是个完整的人,那条胳膊,是后来被砍掉的。

关于那断臂,幺金至死也未明白,是青青以三千元的价格买下来的。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成为独臂汉,或多或少与青青有些关系,但他想不到,青青会这么不惜代价,买下自己一条手臂,在他心里,原是以为自己一钱不值,没谁瞧得起,更没谁会把自己当人看待,特别是落难倒霉的时候,若他知道了青青请人砍掉他的手臂,花费三千元,或许他会哈哈大笑,然后揪住青青的头发狠命揍她,大骂蠢货,你怎么不将三千元给了我?我这命还不值几文钱呢,真是蠢货!

如果谁以为拘留所里日子好过,那就大错特错了,幺金记得,那个守门的警员嗜好打人,在一次与女友分手之后,他将幺金往死里揍了一顿,原因是幺金往地上撒尿。幺金一声不哼,心里却在盘算今后强j*警员的女友解恨。理由很简单,如果女友不与警员吹灯,那么,警员就不会揍自己,或者说不会那么卖力地揍自己。也许这是疯子推理,不过,这种公式化的理由被许多人采用过,而且今后也还会沿用。

幺金出来后自然没找到警员的女友,于是他悻悻作罢,接着,他想一切都应该归罪于青青,青育如果不报案,那么,什么事也不会有。

可惜,一切均不得“如果”就可以了事的。幺金给青青捎信。说得比较客气,只须青青赔偿他三千元钱,就算恩怨两清了,谁也不欠谁。青青不服,三千元并非小数日,便没有如期付钱。她想你能把我吃了不成?于是有一个晚上,九点多钟,青青看了场电影,准备回厂宿舍,骑上单车她发觉情况不对,有几个灰头垢面的家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局势明显对她不利,她骑着单车拼命跑,谁知还是倒了霉。那几个跟在她身后的人,其实没有恶意,那是几个搞建筑的民工,青青多疑和敏感,误以为那是幺金的狐朋狗友之类,就没命地逃,逃出很远,她松了口气,然后她放心地往回赶,谁知在路上被一伙人控制住了。幺金很得意,听别人奉承他料事如神。

幺金和他的朋友们轮奸了青青,未了,幺金用刀片在青青脸上划了一条口子。

留个纪念。他说,很快乐的语气。

可以想到,那一晚的遭遇刻骨铭心,青青在这个沼泽般的人世间生活了若干年,记得最深刻的,也许只有那一晚了。那晚她几乎是爬回了宿舍去的。她鲜血满面,把同室的工友吓得抱头鼠窜,以为见了鬼。作为受害者,青青却镇静得有些令人怀疑,猜想她临时被某位导演看中,正在演脸上流血的戏。事实上,青青没有心情演戏,她叫人打电话将干爹叫来,然后去医院。

医生在青青脸上缝针,像缝一块什么破布,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干爹担心地说不会留下疤呀疖的吧?医生态度暖昧,表示很难说。

令人沮丧的是,青青出院的时候,不但没少—丝毛发,相反,脸上还多了一条伤痕,原先动人的一张脸,只能展现一种残缺的美,像弯弯月儿那样。青青却不认为残缺也是美丽,她认为月儿弯弯与脸上有疤是两码子事情。

干爹面对干女儿青青,感到了伤心和失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又说。干爹说了几遍之后,就有很久不与青青见一面,当青青再次见到干爹时,干爹由一位美而风骚逼人的女子陪着,很严肃地告诉青青:你被辞退了。

青青依稀记得那个风骚女子是幺金的朋友来着。她说幺金真毒啊。风骚女子大笑,说你真是傻得可爱,不毒的怎么会是幺金?

青青提着行李走出厂门,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

死吧,她想,悬梁或跳河,一了百了,离开这个拼死拼活的人世间。

不,我不能死。她又想,我为什么要死?我怎么可以死呢?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穿衣,吃饭,嫁人和生孩子,主要的,还得和幺金斗下去,斗了这许

多年,像狗一样你咬我我咬你,彼此都被撕咬得鲜血淋淋,偏偏就分不出胜负。

我死了,不就是输了吗?不,我凭什么要输给他?凭什么?

青青觉得自己完全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青青走进一问招收女工的发廊,发廊老板问她洗头,还是理发。青青说我来做工。发廊老板吃了一惊,他盯着青青脸上那条伤痕足足看了两分钟,然后他客气地说本发廊招的是熟手,恐怕不适合你。青青说做“鸡”呢?也不要?老板没想到这一脸仇恨的女子,会如此直接和大胆,他吓了一跳,又细看青青,倒真是个美人。至于她脸上那疤,乍看吓一跳,其实无伤大雅,多看几眼便觉得没什么。于是老板表示欢迎。他让青青先做学徒,为顾客洗头,和满足其他方面的要求。青青咬咬牙,认命。

而实际上她并不认命,正因为不愿认命,才有了前前后后的一些故事。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认命呢?若都认命了,就不成其为世界,所有的生灵,总是在互相残杀中才活出滋味来的,这点,可以作为一种定律般上生物学课程。

青青很快物色到两个要钱不要命的流浪汉,以三千元的价格,和陪他们睡几个晚上的条件,买下了幺金的一支手臂。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幺金躺在医院更半死不活,青青如愿以偿。

青青毅然向发廊老板辞工,老板颇舍不得,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优惠条件,青青表示感谢,但不辞工不行。

我男人被人砍了一条手臂,我得照顾他去。

发廊老板为她平静的语调和神态惊叹不已,如今的女人真了不起,说男人被砍脱一只手臂,就像说邻居的猪换毛一样随意。

青青开始冷静而负责地照顾幺金。幺金很疑惑,他说你该不会往我饭里下毒吧?

青青说也不一定。

幺金于是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迟迟不敢往嘴里扒。青青便将饭端过来,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口

不剩,而且不再为幺金准备吃的,这样,幺金就眼巴巴饿一顿。

妈的你没安好心?

青青淡漠地说;也可以这么认为。

幺金闹不清青青来照料自己是神经错乱,还是另有打算,他冥思苦想没个头绪,烦得破口大骂:日你先人你个b*子到底想干什么?

青青很温柔地说:我要嫁给你。尔后又不容置辩地补充说嫁你嫁定了,你狗日最好少废话。

幺金想想自己的处境,仅有的一个妹妹可以算亲人,也不过托妹夫带来五六只半青不红的苹果。而这个叫青青的女子。多年之前,她躺在自己身下的时候,还是个纯洁的[ch*]女,经过若干的日子后,她也和自己一样失魂落魄。幺金有些感动,竟后悔当初在她脸上划了条难看的口子。

其实我真不该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他说。

青青说我也是。青青的话明显地暗示了幺金那条手臂,责任在她,不过幺金没细想,就将这点忽略过去。

这几年我们跟仇人似的,今后怕要成亲人了。幺金又说。

青青说这个自然。

我们无冤无仇,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说我也弄不明白。

幺金叹了口气。说算了,弄不明白就别去弄明白,弄明白来干什么?弄明白了反而不好。

青青表示赞同。说不定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拼命呢?她说:不过形式和程度

有所不同罢。

幺金说这样最好不过,这样至少我们弄成这样也不亏,要不然老子心里真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就该搞成这倒霉样?

青青没言语,这是她与幺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共同语言。

有年秋天,气候特别干燥,就像什么物件都焦脆得一碰即碎。在这个秋天里,幺金灰溜溜地回了一趟家乡。

本来,他在制衣厂有份收入不薄的工作,做领班,手下清一色的女工——北方妹和南方妹,其中当然有标致的,便可物色几位开朗大方的妹子,说说下流话,动动手脚,尝试调戏女人,以调剂生活。后来他被老板像撵一条颊皮狗似地赶出厂门,原因是他作风不好,道德败坏,具体事例,是某日某时,在上班的时候,他很不严肃地在一名女工胸脯上摸了一把。当然,还有其它原因,完全可以把这当敞—个借口,不赘。幺金明白,自己之所以再度失业,仍然与青青有关,青青是老板的干女儿,有她这种干女儿身份的女孩子,在打工妹中为数不少,多半都与干爹眉来眼去,暗中有一手的。说明白一些,干女儿,可以理解(或引伸)为小老婆。时髦一点称情妇,古典一点叫做妾,叫法不同,实质一样。打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比方,就好像狗的排泄物,可以调佩说是狗的犬便,其实就是狗屎!“干女儿”身份特殊,要整治一个“干爹”手下的领班,大抵是不成问题的。很自然地,幺金被逐出厂门。

幺金失业之后四处韫工。八方碰壁。境况不错的工厂招工像选女婿,品貌才俱佳,方可考虑。幺金的长相从来都是次品级的,难免让人失望。起初幺金还有几个钱,他希望在那几个钱花光之前,能找到工作,为此他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饿得实在不行了,就钻到农民的蕉林里,找些半生不熟的大蕉充饥,据说当地人种大蕉,是用于喂猪的,幺金痛心地感到,那简直是奢侈和浪费,他发狠地大吃,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他想猪都可以吃,我为什么不可以吃?然后他便感到了无限的凄凉和悲哀,他想自己连猪都不如了!

其时,幺金妹妹刚回了家乡后返来,她回去相亲,对方是一名家境不错模样也不错的小伙子,因此他难免会有些矫情和傲气。幺金妹妹是乐意委身于他的,不巧的是那人比较多疑,他十分关心幺金妹妹有没有和其他男人干过。广东,在他的心目中,是乌七八糟,花样百出,又一塌糊涂的地方,到广东打工的妹子中,有人信奉我拿青春赌明天,滥用青春,就有了些不光

彩的故事,因此,那位活了二十多年,还未乘过火车的小伙子疑神疑鬼,总怕自己什么时候就摊上了个破烂货。

幺金妹妹还是个[ch*]女。她不怕小伙子怀疑,她可以用行动和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纯洁,然而,因了她的大胆举措,小伙子吓得抱头鼠窜。好女人会主动宽衣解带与男人论理吗?好女人应该是羞羞答答,又百依百顺的。

结果亲事就黄了汤。

幺金妹妹回到小镇时,满心的懊丧,一脸的晦气。为了回去相亲,来往车费及其他开支,她花了七八百元,两个月的工资呀!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即便那些钱是白捡来的,她也做不到一点儿也不心痛。

幺金花光了钱,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妹妹。他犹豫再三,灰不溜秋转到制衣厂门口,托人进去给妹妹捎话。为他捎话的是个刚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姑娘,身上还保留着那种属于大自然的纯朴和善良,她或许就猜出幺金倒了霉,已无家可归。于是她心里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她去告诉幺金妹妹,说外面有人找你,说是你哥哥,看样子好像病了,你快去看看吧。幺金妹妹从家乡返来,一直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她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姑娘的话。

你这人多事,没见我正忙吗?哥哥,谁的哥哥?倒霉!

姑娘胀红了脸,很尴尬。她以为自己弄错了,该找的不应该是眼前这凶叉叉的女家伙。她向幺金妹妹道歉,说自己弄错了。这段时间,她很想家,要是某日忽然有人告诉她,说她的哥哥在厂门外,还不知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因此她从幺金妹妹的态度上确信是自己搞错了。于是她去询问幺金到底找谁,她红着脸说了些歉意话,因为自己未能记住幺金到底找谁。幺金又将妹妹的名字重复了两遍,并准确地指出妹妹是哪个车间,干什么工种。姑娘惊诧又疑惑,她如实将幺金妹妹的话说了,问道:你真是她哥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幺金听后,半晌无语,然后,他拢了拢蓬乱的头

发,说:我不是她哥,我他妈的而今什么也不是。

幺金转身走了,很落寞很孤独的样子,替他捎话的姑娘在莫名其妙中感觉得外面的世界情况复杂。

幺金腰无半文,空着双手扒火车回了家,在火车上他因为没有车票,躲入厕所,又被乘警揪出来,很不客气地揍了一顿,大腿上捱的那一脚,几个月后都还隐隐作痛。幺金对那一脚记忆深刻,他想如果有机会,也可以照着别人这样狠狠地来一脚。后来他混迹江湖,果然就恶毒地踢过很多人。这是题外话。

幺金回到家乡不久,青青便成了四乡八里的名人。“干女儿”和情妇这些新名词,比较暖昧晦涩,乡下人觉得别扭而拗口,就不这样叫,每每与谁说到青青,简单直接得令人吃惊,说就是那个卖穴的,是某某地方某某人的女儿。这种话于文明人,是很难接受的,听在青青父母亲人耳朵里,就更不是滋味儿,家里边出了个卖身子的女儿,毕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不能让人随便乱说,因了这种心理,这年秋天,青青的母亲到处找人吵架,每每揪住一个信口胡说的乡邻,她都不依不饶,将撒泼耍赖的乡下妇人惯技使出来,于是张三说我听李四说的,就去找李四讨个说法。李四也是乡下人,乡下人不愿多事,遇上事多半拔脚就溜,能躲就躲,这样李四就说不关我事,你找王二麻子去。就去找王二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大年初一往你门上糊狗屎,谁个不怕烦?王二麻子赶紧赔礼道歉,把这坨祸事推给刘大毛,刘大毛当然不笨,如法炮制,送瘟神般把青青妈打发到别家去,因此,青青妈在秋天里很忙,天天找人吵架。后来没谁议论青青的事儿,青肯蚂闲下来,忽然就发觉这不吵架的生活缺滋少味,很没意思。心一烦,干脆就找自家男人吵,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缺德呀,都是你祖宗缺德呀,出了这种后人,仿佛女儿做了羞人之事,全是因了男人祖坟位置不对似的。男人更爱面子,正不知找谁出气,婆娘这一吵闹,倒提醒了他,理所当然就反击:

早晓得你个烂婆子生的女恁丢脸,老子鸡巴戳墙壁都不要你,羞你妈的先人你还好意思嚎!

吵着闹着就动手打架,其间砸些锅碗瓢盆什么的。男人去抱电视机(那是女儿青青寄钱回来买的),婆娘猛然惊醒,发觉这“内战”绝对于己不利,就死命抱住男人,要求签订和平条约。

于是青青父母精诚合作,决心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继续追究是谁制造谣言,污蔑自家女儿,这当然还得找人吵架。乡里人不知青青父母心思,由于许久不见青青妈找人吵架,便有人觉得日子难过,当下神秘兮兮地跑去告密。

那话儿呀,一准是某某人说的,你家女儿挣了大钱,人家眼红哩。

于是,青青妈就针对某某人,指猪骂狗,反复折腾。一般说来,普通人生里的普通人,多半钟意看闹剧,青青妈主演的只能是闹剧,如此,乡里人就觉得日子虚无地充实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散布谣言(其实不是谣言)的幺金落网,闹剧进入高[chao],同时也就此打住,告一段落。

关于闹剧的高[chao],作者不想作详细冗长的描述。总之青青全家出动(除了远在他乡的青青)。青青的父母,哥哥和弟弟,扛着锄头,提着扬铲,冲到幺金家破坏了一次。老实说,幺金家很穷。三两间茅草房,里边锅碗床柜什么的,全是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因此,那次破坏的意义不大,满屋的东西,本身就破旧不堪,根本用不着重新破坏。

补充说明,幺金似乎从未见过父亲。父亲嫌母亲是个病疙瘩,跑去云南一个什么地方,做了倒插门女婿,居然没犯法。幺金两岁时,父亲回来过几次,不过幺金不记得了,后来就有了妹妹,幺金长大后多次建议母亲控告父亲犯有重婚罪,可病歪歪的母亲只是摇头,满脸的宽容与仁慈。幺金看不起母亲。你不整人,人整你,幺金很不服气,满屋寻找父亲的信件之类,希望找到云南某地的名称。告那个狗日的,他不只十次八次这样激励自己。不知是因为父亲先知先觉,料到会有这么一个逆子,所以早有防备,从不写信给母亲,以免留下蛛丝马迹。还是母亲毁了父亲的来信,

反正幺金到处乱翻,一点线索都没有。

青青家人这次大规模扫荡,间接地导致幺金妈一病不起,不久又驾鹤西去,幺金发现母亲的逝态较为安详,仿佛离开这人世间,本来就是一种幸福。幺金不可能理解母亲——一个被抛弃守活寡的女人心情,他对母亲的安详,很不以为然。

母亲死后,幺金怀着无比的仇恨心情拧死了青青家喂养的两只鸡。尔后,他买了几包老鼠药,用两块钱买通一个小孩儿,叫他将毒药倒在青青家的猪食桶里。之后他就去了广东,他要找青青算帐。但他想不到,那个小孩儿得了他两块钱,却没有照他说的去办,而是把老鼠药交给父母,用于自家毒老鼠,受到父母的表扬。他更不会料到,自己与青青之间,居然还有那么多事情有待发生!

勿庸置疑,打工仔幺金是有本事的,当年他能够从一个白丁成为领班,统率几十个打工妹,这种经历和光荣,也不是每个打工仔都有的。为这个,幺金心里一直很骄傲。做了领班之后,他把妹妹安排到较好的岗位上,好多人眼红。他从别人的眼神里体验到了无比的优越感和快乐。

如果没有青青的介入,幺金想自己今后还可以升部长、总管什么的。青青的出现,从此断送了他心中设计好了的似锦前程。他想自己不仇恨青青简直如同神话,根本就不可能。

就又牵涉到妹妹,青青是妹妹从家乡带来的,俩丫头是辫子朋友,从小一块儿玩大的。青青没有工作,也没带多少盘缠,这很糟糕。妹妹说先住哥那儿吧,哥给你找工作。

青青慌眼看幺金,很害羞的样子,幺金就有些心动,后来青青成了幺金的敌人,幺金才想起从前那瞬间的心动很不应该,如果没有那心动的感觉,或者,他就不会答应妹妹的请求,那么,故事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青青在幺金的房子里住了下来,一共住了七天,起初三天很平淡,幺金给她一些钱,让她自己动手过生活,青青很感激。

第四天,幺金告诉青青,说找工作难度比较大,你要耐心等待,万一找不到工作,只有先回老家……。

青青静静地听,象是被告人在听法官宣读判决书。然后幺金发现,青青的眼神有些复杂,其中包含着怀疑的成份。幺金想,这女孩子已不单纯了。接着他清晰地感到,其实青青模样长得很动人,特别是那皮肤水色,若非家乡那方水土,恐怕滋养不出。

幺金看青青时,有些把持不住的表现。或许这就给青青造成了误解,以为他说的工作难找,只是个合理的借口,其中隐藏着一些别的意思。青青就红了脸,幺金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其实你长得乖。幺金由衷地赞了一句。他所说的乖,就是美丽和漂亮的意思。

青青脸不再红。她叹口气说乖有什么用,乖不可以当饭吃,乖也找不到工作。

幺金想了想,说也不一定。不过你要有耐心,多等一段时间看。幺金说的是实话,但青青听来就有些的意思了。换句话说,工作不是找不到,就看你表现如何,懂不懂生活了。

他从幺金的话里品出其他的意思,说明青青已经成熟了。女性的敏感,加上一些道听途说的社会经验,使她有意无意地向幺金放射出某种信息,可以理解为性诱惑。

幺金以为这样很好。

第四天晚上,青青热水冲凉。在冲凉房里,她把水浇得哗哗响,幺金在外边问她水够不够用,她用一种半嗔半怒的语气说: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幺金听了,心里受用。他说我是好意。

青青说你这人真赖皮,我要出来了,你回你的屋里去。

幺金说这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见不得人。

青青大声说:人家忘了拿干净衣裳了。你要不要脸呀你?还不走开?

幺金说噢,我去给你拿来好么?幺金说这话是取笑的。他朝自己的屋子里走,并且开始想象青青裸身

的样子。这个时候,青青已经从冲凉房里出来了,还尖叫了一声。大约是没料到幺金还在外面。其实她应该料得到的。

幺金吓了一跳,№№№№№№№№÷××他不知道青青在干什么,为何尖叫。他回过头来,故事的导火索就点燃了。

他看到青青用于掩身子的那件衫,随着尖叫声缓缓飘落,一个裸露的青春女孩,就鲜活活展现在眼前了。

不消说,那一刻的幺金已呆了傻了迷糊了,他贪婪地欣赏和享受那女性的美,目光随着青青身体的凹凸而起伏。脸,颈,ru*房,腿……他发觉自己应该去做一件什么事情,那件事情于男人来说是而必要的。可以称为壮举,当然,也可以叫做兽行伟大。幺金准备采取行动的时候,青青已经捂着脸跑走了。幺金看她惊慌娇羞逃跑的样子,像电视《动物世界》中发情期的母鹿。

幺金对自己的想象和感觉充满信心。

可想而知,那个晚上幺金果断决定占有青青。他伸手推门,发现门拴上了。他有少许的犹豫,接着敲门,叫青青的名字。

青青在里边说干啥?

幺金在门外说:给你说件事。

青青说什么事?明天说。

幺金说明天?明天就不用说了。

青青迟疑了一下,说什么事这么奇怪呀?非现在说不可?一边说,一边拉下门栓。

幺金晃身入内。

什么事?青青一脸疑惑?幺金认为她在演戏。

你刚才,简直把我吓坏了。嘿嘿,幺金笑,笑得

很不动听,且笑出了许多别的意思。

青青哼了一声,说:出息!

幺金说小婆娘你敢小看我?说着就扑上去,把青青按在床上。青青反抗,哭叫和挣扎,但力量比较弱。幺金想说不定这妹子早有此意,只不过要做作一下罢,因此他动作很粗鲁和野蛮。

事毕。青青伏在床上哭。幺金觉得她的哭声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可以叫做妥贴踏实的意味。就仿佛做好了一件把握不大的事情,将心放下来,松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就这样了。

幺金将青青珍藏了一二十年的“窖酒”开封豪饮之后,第七天,青青的工作有了着落。

青青认了老板做干爹,干爹对青青很好。

后来的故事趋于简单和平淡,有一天老板把幺金干得有声有色的领班职务给撸了。幺金去找青青,想请她去求情。青青冷笑。幺金噢了一声,就明白了。他一声不响,在工厂里干了将近半年的搬运工。

又有一天,老板将他调回车间,继续做他从前的领班。幺金见了青青,也冷笑。

我又回来了。他说。

青青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幺金又冷笑,走着瞧吧。

干爹的这一举动,肯定事出有因。青青想。她会弄清楚的,而且她要把幺金赶出这间厂。总之,幺金做领班,她心里就疙里疙瘩,很不舒服。凭你幺金,怎么可以做领班神气活现?做个搬运土倒合适。但幺金沉下去之后半年,又魔术般浮了上采,前景似乎一片光明。青青不能容忍在同一间厂里,有能和自己攀

比神气的打工人。这种心理很怪异,也很普遍,在漂泊异乡的“打工一族”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和明显。其实认真说来,这种心理是有着浓厚的传统色彩韵,只不过,这样的传统,似乎不可以算优良传统罢。

故事就要结束了。那个风雨之夜就要成为过去了。房东的猫,终于挣脱了拴在脖子上的裤带,跳进幺金小院里来。暴雨已经停息,黑夜已经逝去。清晨的空气沁心入肺,感觉舒畅和清爽。

那只猫走进西屋,看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满身血污,已经死了。女人是青青,它熟悉的房客之一。接着它又发现了幺金的脑袋与身躯分道扬镐,它想完了,头都没了这可怎么活?随即它便感到奇怪和吃惊,那个小女孩呢?那个三岁多还不会说话的房客女儿哪里去了?

故事到此结束。

或者,一个故事的结束,同时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不知去向的女儿三岁多了,也许她懂得的东西还不算多,作为一个故事的目击者,她将如何看待和评价故事本身,以及故事以外的一些东西呢?没人知道。

不过,有一点很明显,她以目击者的身份和心态,还要在这世上活若干年。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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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湘西南箫剑点评:

很不错的故事,人物性格刻画得很好!
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2]个
湘西南箫剑-评论

如果不是打夜市这么长的小说我是很少审阅的啊!
  【浪里白跳 回复】:非常感谢你在深夜阅读这么长的作品!为了生存,有几多人在节日里仍熬夜拼命工作!问好! [2007-10-31 14:56:20]at:2007年10月01日 凌晨0:34

湘西南箫剑-评论

国庆节快乐!at:2007年10月01日 凌晨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