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乡下农村极普通的一种锅，下面三足鼎立，直筒筒起来一揸左右，锅沿才慢慢斜出，旁有一把儿够两手紧握，故称“把把儿锅”，锅皮厚约半指，重没有十来斤，也够七八斤，盛两三碗水，水没锅重，用起来敦实，耐磨，不怕破。

我家就有这样一口锅。薄薄的锅盖儿早就退役了，取而代之的是摊煎馍鏊（平原的百姓叫煎饼鏊）的锅盖儿，刚好盖在锅沿上，严丝合缝，一兼二职，再好不过了。

有一次我无意问起，今年近四十岁的姐姐说，从她记事起就有了这口锅。只不过，自从母亲去世后，它就赋闲没事，随着我的工作调动辗转搬了几次家，已十来年没再起用过。现在，它正躺在姐姐家的橱柜里，黑洞洞的，遗留在岁月的深处，悄无声息。斑斑锈迹爬满它的外面，手一摸，掉了一层，外黑里黄。掀开沉沉的煎馍鏊锅盖儿，黑且光的锅面上生了一层极薄的黄锈，一处黄，一处黑，一处光，也可以说是饱经了岁月的风霜。

入目看着把把儿锅，我就想起了往昔的生活，心头便涌上了一股温柔甜蜜之情。我的童年正赶上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乡村生活还比较艰难，我家也是如此。中午炒菜不见油，早上下午玉米糊糊里下些萝卜菜，撒把盐，有时夹杂着白菜帮，能吃上捞面条儿炒萝卜丝加鸡蛋，就算一顿佳肴美味了，就这，十天半月碰上一顿半顿，还是村里的上等人家。有的家挣的工分少，人口多，夏收秋后分的口粮顾不住，就拿着布袋四处借粮，平时吃的是柿面馍（农村的柿树刚挂果时，有的落下来，捡拾到家里，晒干，磨成面蒸的馍，也和其他面搅和一起蒸），喝得是玉米包汤（玉米包晒干磨成面，和白面或粗面一起熬的汤）。柿面馍是涩中带苦味，玉米包汤是苦中带点“渍剌”味，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不过，当时我家还算村中的上中等人家，可我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一个怪毛病：白菜帮，萝卜菜，有丝油炒一炒，还好吃，可下在撒把盐的汤里，很难下咽，一吃到就吐出来，每次吃饭，地上吐一片。父亲说我挑食；姐姐白眼瞧我；母亲说我不知好歹，吃下去，能噎住，卡死你。我攒住劲，闭住气，半碗饭没喝下，哇——吐了一地。一家人都说，还是不饥，饿几天，还能不吃。惟独奶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把把儿锅里给我做起了小锅饭。平常早上是芫荽鸡蛋咸面疙瘩儿，晚上是青菜细面条儿，有时是柠榔籽儿蒸鸡蛋助我消化，上下透透气，有时是蒜捞面炒鸡蛋给我补肚子，增加营养。惹得整个院子里的人，眼馋不已。每当奶奶做完大锅饭，红红的火苗开始舔着把把儿锅，滋滋剌剌的炒菜声，对于安坐在小凳上的我就是天底下最美好的音乐。清晨起来，把把儿锅里柠榔籽儿蒸鸡蛋，扑扑登登的滚锅声，对于站在院子里凝神静听的我就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歌唱。

那时，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莫过于我了。

小锅饭的待遇连续了好几年。我早已不是身子骨弱的孩子了，虎头虎脑，壮壮实实，上小学时明显比同龄的孩子猛半头，有上一年级的学生来欺负我，猛一推就离多远，有不济的便礅坐在地，惹得很多学生哈哈大笑。在同年级中，我俨然就是一个小大力士。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做饭前都要把萝卜白菜炒一炒，或勺中倒油在火上烤得沸热，放上葱蒜，在锅里“渍剌”一声，整锅饭香味扑鼻，很是诱人。奶奶见我吃得欢，小锅饭就免了。

把把儿锅是我幸福生活的见证者，让我的生命强壮了起来，同时，它也昭彰着我的丑行，映射着我的不肖，诉说着我的冷酷。

母亲去世后，奶奶由婶婶一家人照顾。星期六星期天，我经常回去照看，在乡亲们面前博得了“贤孙”“孝孙”的美名，然而在奶奶瘫痪之后，我虽伤心流泪，有时却和朋友在星期天喝酒作乐。奶奶有时问：“上星期去干啥了？”我慌称学校加班加点，来支吾搪塞。

更为痛心疾首的是上个世纪九五年的夏天，为了什么前途到报社实习，暑假里仅照顾奶奶几天，我就毅然离开了。没有几天，当我接到电话赶到家时，奶奶已躺在棺材里，脸上盖了一张白纸。奶奶是在夜里去世的，发现时已昏迷，丧失了知觉……

很多年了，我一直想：把把把儿锅挂在墙上，不是更好的怀念吗？不也是更好的赎罪吗？在我心中，它当然比名家书画、秦砖汉瓦的分量要重的多，更值得一挂，可我一直没有勇气。一方面我不是什么奇人异士，怕引起非议，也怕它被庸俗了，流于世俗表面文章。另一方面我更愿意做一名普通人，在心底里默默怀想，抱恨。在岁月的天空中，我经常感觉到它瞪着眼望着我，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让我幸福，甜蜜，让我痛苦，不安。

眼下，我已住到了市区，用的是煤气，电磁炉。你厚约半指的身子，早已派不上用场了。在农村也嫌弃你费煤，烧饭慢。时代早已远远把你抛在身后，你已难望其项背啦！

把把儿锅啊，你终究是要被舍掉的呀，不在我这一代，肯定在下一代。与其在下一代卖掉你，让钱来辱没你，还不如我忍忍心让姐姐把你送给收破烂的，让你重新高温，融化，做成器物，获得新生吧。

把把儿锅啊，当你被送出去那一天，别怪我，我不忍心去见你。请你原谅我吧。

漫漫岁月，不断流逝，我写下这些不成样的文字，来祭奠你。你也别太伤心了，历史终究有一天也会遗弃我的。

凡是旧的东西，终究要毁灭的，就像凤凰涅磐一样，获得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