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儿
格儿三十六岁,正透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和气息。黑色的低胸紧身上衣,一条烟色丝料裤子松松地套入长筒软皮靴内,一头染成金黄的长发自然地垂在两肩,格儿有一张细腻、白净的脸,这使得不太漂亮的格儿却极其地引人注目。
和宗东离婚十几年了,前几天宗锋忽然约格儿。格儿没想到,宗锋是为了孩子的事,宗锋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有孩子,他们于是想到了当年未婚先孕的格儿。谈到孩子,格儿心中虽掠过阵阵酸楚,但还是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哼!这是你们的报应,想想你们当年看我时鄙夷的眼神!”当年宗东入狱后,他们一家都把她当成扫帚星一样,恨不得一下子让她在他们的生活中消失。可是苦的还是格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当年只在医院见了一面的孩子现在何方,她骗宗锋说:“孩子在外地一家私立学校读书。
宗锋点支烟靠在车旁,透过烟雾,他看着从对面马路走过来的格儿,格儿曾是他的弟媳。这是最近宗锋第三次约格儿,这次不是为孩子的事。宗锋看着愈来愈漂亮的格儿想,当初全家人真不该那样对格儿,不然今天宗东出狱,该是多好的一天。
格儿站定后冷冷地对宗锋说:“说吧,今天又是什么事找我?”
“今天东子出狱,你能不能和我去接他一下。”宗锋尽量用很平和的语气说。
“你们家人出不出狱关我什么事!?不去,不去。”
其实格儿猛然一听,立刻泪流满面,她背过脸去。
宗东蓄意爆炸单位的锅炉时,格儿正在购买一些廉价的结婚用品,虽然当时怀孕已三个月了,但还是反应很历害。宗东前一晚正好夜班,说好了今天一起上街的,格儿心中正盼着宗东忽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给她一个惊喜。他们已经结婚登记了,但结婚典礼的仪式还没举行,这在十多年前还是很丢人的事,所以格儿并不想、也没敢奢望婆家或娘家会给她一个太好的婚礼。
“对不起,格儿,是我做的,我敢做敢当。”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马上就结婚了,你不知道吗?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为我想,怎么也不为孩子想想,我为你已经做过两次人流了,难道还让我再做吗?”格儿不是在说,是边哭边吼的。
“对不起,我错了,我就是为你和孩子想的,可是他们太不公平,我只喝了一点酒,凭什么就罚我一百块钱!他们又怎么样呢?过年发一次奖金好几万,一个普通职工也上千,可我也工作了一年,就给几百块钱,我心里不服啊!你没工作,我这点钱怎么养活你和孩子!格儿,是我对不起你。”
“你瞎想什么,你本来就是临时合同工,为什么要和人家比,我要求你了吗?”
宗东被判了十一年。那年格儿还没过二十一岁的生日,二十几岁时想象三十多岁,那是一个可怕极了的想象,最好不去想。那时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她不是没想过等待宗东出来,但是那太漫长了,这十一年自己该呆在娘家还是婆家呢?孩子出生后娘家人做主送了人,她只知道是个女孩。
宗东进去后的一年,在千里外的监狱临时组成了一个离婚法庭。宗东不愿离婚,他说:“格儿,不是我不想离婚,是我真的舍不得你,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留在我家吧,父母和哥哥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好吗?”他看看宗锋,宗锋低头什么也不说。其实他哪里知道,哥哥正是负了全家人的使命:一定要让你弟弟把婚离掉,还没结婚就流产两次,要这种女人我们丢不起脸。
宗东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哭了起来:“格儿,我真后悔,是我害了你啊,我一定好好服刑,争取减刑。看在我们多年感情的份上,别离开我,好吗?”
不管宗东如何的哭述,婚是一定要离的。在离开的最后一刻,突然宗东挣脱狱警,跑过来抱着格儿放声大哭,这是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一个社会的罪人,一个格儿至死爱过或许还正爱着的人,那一瞬间,他们曾经相爱的镜头一一浮现在格儿的眼前,一直压抑着的格儿也哭出了声……”
法庭的人说:“办过很多离婚案,还没见过这样离婚的。”
宗东并没象他说的那样好好服刑,所以没有减刑,反而又被加了五年刑。这一晃,便是近十六年。漫漫的十六年,格儿不想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认为自己对宗东的心早就死了。
宗锋和宗东哥俩只差一岁,这一岁就差出了命运的不公。宗锋作为正式职工分配在了父母所在的单位。而宗东却没那么好的运气,只能在那个日益发达的通信部门做临时工。在一个部门,做着同样的工作,却受着不一样的待遇。这一定程度上是当时造成宗东犯罪的最直接原因。格儿恨象宗锋这样的人:自己收入很高,却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愿帮一把。最终,格儿还是为了那份十几年的牵挂,去了那个曾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
十六年的岁月已把宗东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年男人,看上去要比他的哥哥苍老十岁,并且出人意料地表现的非常冷静,他们彼此久久地对视,宗东的眼睛仍旧充满一种无法捕捉的因素,但眼神中明显有一种忧郁,她觉得这个眼神似乎是刚刚不久前才看到过的,似乎是错觉,又似乎是梦境一般……片刻,她一下子似乎醒悟了,疯了一般,反常地拽着宗锋的胳膊道:“哥,我要回去,快把我送回去。”
格儿常去的美容美发院有个女孩,瘦弱得象根豆芽菜,稚嫩的脸上一双眼睛让第一次看到她的格儿心颤了很久。每次去美容院,格儿总有意要和这个名叫娟儿的女孩多聊一会儿。女孩说她十八岁了,不想学习,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美容院的老板告诉格儿说,她其实还不到十六岁,为了能打工,谎报了年龄。
自从宗锋第一次和她谈起孩子的事,就象是暂时止了血的伤口,一旦再有这些“轻微”的碰触,就会再次流血不止,格儿知道这伤口永远不会有逾合的一天了。
格儿想自己并不是错觉,也不是幻想,而是感应!她分明从宗东的眼神中找到了娟儿的,抑或是从娟儿的眼神里捕到了与十几年前的宗东相同的东西。
格儿并没有找到娟儿,娟儿离开了,听另一个女孩:似乎是去一家洗浴打工了。
格儿疯了,几乎是不吃不喝整夜穿梭在霓虹灯下全城所有的洗浴城……
终于在第五天的晚上,她看到了已是面目全非的娟儿:一头染黄的头发做成一个很大的爆炸效果,眼眶上涂了厚重的颜色,露肚脐的金黄色小吊带背心,牛仔超短裙,手上涂了黑色的指甲,正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走出来。格儿扔掉正啃的面包,飞奔过去,扯着娟儿的肩膀:“孩……子,娟,你不能……”
“格儿?!你怎么了。”旁边的中年男人回过头,天啊,竟是宗东!格儿魂飞魄散……
“姐姐,天下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和我抢!?”娟儿老道地说。回过头又对宗东说:“走不走?再不走,我找别人了!”
格儿瘫坐在地上,拉着娟的胳膊:“不是,孩子,不,娟,啊……别走,好吗?”
娟儿摔掉她的手,扭头走开。格儿使出全身的力气:“东子,拉着孩子……”
宗东似乎有点懵了,把娟儿拉到亮一点的光线下,瞪着他凶恶的眼睛,看看娟儿,再低头看看格儿,一时间,他象只泄了气的皮球。
格儿好象剩下最后一口气,悠悠地说道:“那年几乎是我把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哥哥姐姐们没人理我。我不知道他们把孩子送到哪里了。”
宗东出来时就想着攒点钱,去看他的孩子。在这一刻之前真的以为孩子是在另一城市读书的……
他拽起格儿,抓着她的头发绝望地说道:“格儿,我爱着你!一直爱着!我以为你会把我的孩子养大的,是我们的孩子……我在里边苦熬着、盼着,想着,想象着她已经长大……”他凶恶的目光渐渐散去,看着格儿、看着娟儿,慢慢地脸上流满了眼泪,忽然,象火山爆发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声嚎叫了起来……
天空,星光灿烂,与这条街上的霓虹灯交相辉映。
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2007.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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