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一连好多天都在白马转悠,三十出头的男人了,还像个害春的馋猫一样,急吼吼地找一个女人。白马的熟客也没问他干吗找樊花那么急,还能有什么事情?不用问都知道,樊花欠林木钱。欠多少?他们猜肯定不会少于五位数。
一个女人欠了一个男人的钱,后果大概不会那么严重,女人嘛,嗲一嗲,电一电,男人半推半就着,也就宽限了。所以白马的熟客也不打紧,眼看着林木猴急的样子,还不时撩他说话,搬把椅子在档口前让林木坐下来;更熟一些的,掏出包烟给林木定定神,都不去问到底樊花欠他多少钱,都是做生意的人,知道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能彼此谈钱,就算谈了,数目也不可能是真的。
林木沉默地坐在那里,各种拿着大包小包货版的衣贩擦过他,挤过他,撞过他,他好像都没有感觉的,眼光只是扫描着人群里,男人女人,长发短发,污七八糟的各种颜色的头发在他眼里就奸像一块块抹布—样,擦着他死命睁大的眼睛,他躲都躲不过,他要找那把火红的头发,短的头发。这把头发,化成灰林木都能认得出来。
当初林木第一眼看到樊花的时候,不仅对那头火红的乱发反感,而且更对那头散发出来的刺鼻的发水味道反感。可是很快,林木就被樊花收服了,不为什么,就因为樊花有一张甜美的嘴巴,小的嘴巴,白的牙齿,糯糯的话。如果林木没有记错的话,生平第一次有人喊他“靓仔”,不是别人,就是这个他在人群里拼命要找的樊花。
“靓仔!”
林木仿佛打了激灵,是樊花?他猛然回过头,人群里一个女孩辛苦地扯着两个人蛇皮袋子,一边朝他微笑,一边逆着人流向他游过来。是那个湖南女孩,他和樊花的一个老熟客,拿货的时候在白马认识的。自从樊花第一次喊开林木“靓仔”后,就开始有人经常这样喊他了。仿佛是林木遇到樊花后就立刻长好了,变得靓起来了。当然不是啦,林木来潮州以后,除了学会穿衣服之外,既没化妆也没整容,还是跟过去在小县城晃悠时的样子一样,眼睛小小,眉毛粗粗,鼻子挺挺,嘴巴大大,一笑,五官全都向两边散开。去年林木回老家过年,也没有人说他长好了,只是说他——洋气了!
洋气就会靓起来啊。
樊花绎常拎着衣服的货版,对那些从各个小地方来进货的衣贩说,这个款式现在香港最流行啦,穿在身上,很摩登的,洋气啊,洋气就会靓啊!你这么有眼光的人,绝对没问题的啦!
那个湖南女孩好不容易挨近了他的身边,将两大袋鼓鼓囊囊的衣服一古脑墩在地上,就站着等待林木的反应。林木一贯的反应应该是这样的——
一边伸出长长的一只手圈住女孩的肩膀,一边咧开大大的嘴巴,让五官迅速地扩散到两边,然后说,亲爱的靓女,辛苦了:哟,怎么儿大没见你又漂亮了那么多,是不是想我想的?我可想死你了,都想瘦了,这不,你看你看。接着拿起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脸上掂一掂。最后,女孩肯定会很受用地笑眯眯了。
这就是“林木式”的寒喧。
湖南女孩俯下身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矮矮地坐在那里的林木。林木只是朝上翻眼看了看她。女孩注意到林木这回是真瘦了,五官在瘦长的脸上,挤挤对对,怎么看怎么别扭。原来,不笑的林木是这么,这么——丑的。
看了一会儿,她纳闷地重新拎起两个蛇皮袋,艰难地又从人群中游走了。她想,兴许这个“靓仔”折了钱,这折了钱的事情谁也帮不了谁,任他平时怎么亲爱的、心肝宝贝地喊别人也帮不了的,只有自己认倒霉了。等下次来的时候,事情过去了,“靓仔”的心情自然就会好了,好了又会吃吃“豆腐”,跟她腻一腻了。干他们这些行当的,来来往往,见面时见,分手时分,已经没有什么感觉的了,除了因为交易的缘故,套套近乎,男男女女勾个肩搭个背假假调戏一番,至于其他事情,尤其是在这幢熙熙攘攘的白马大楼之外的事情,各自都抱着“自扫门前雪”的态度,明白着呢。
湖南女孩就走了,但林木对她在离开他眼皮后的程序了如指掌。首先,将那两大包衣服打好包,寄存到火车站,然后就在白马斜对面的“四海”快餐店吃个快餐,剩余的时间,就到北京路或者上下九路逛一逛,给自己买些便宜又新鲜的小东西或者帮朋友完成些购物的任务,熬到晚上,在超市买瓶水两盒泡面,从存包处取出两大包衣服,硬卧上哐当哐当地睡上一天一夜,到了,回到自己的服装小庙升始转手卖。资金周转得快的话,十天半月后又哐当哐当地来白马了。
林木前两年就是这么哐当哐当过来的,其中的颠簸辛苦,他当然比谁都体会深刻。可辛苦归辛苦,这白马大楼一年到头,还是那么拥挤,南来北往的。冲着每件衣服的赢利,再辛苦也有人干。樊花说过,实际上这些服装一件成本不过几十块钱,一倒两倒,等到体体而面地挂在服装店里就标了个几百块了,这年头谁都舍得买漂亮衣服穿了,粮食不重要了,衣服就重要了,为什么?人都爱美啊,尤其爱面子啊,有面子办事容易啊。你看你,靓仔,穿件洋气的衣服,跟人套个近乎也容易多了,就算不看你的脸也要看你这一身打扮啊,正儿八经地穿衣服,人也不会乱来到哪去。
樊花是林木的生意搭档。
刚开始的时候,樊花归樊花,林木归林木,大家都围着这白马大楼生活,樊花是主,在白马开一档批发店批发给衣贩;林木是客,每次来樊花的店里批发服装回湖北的老家卖。一来二往之后,樊花和林木就成了搭档,林木人股扩充了樊花的档,樊花负责人货,林木负责发货。快一年了,两个人合作愉快,赚得不少,但凡南来北往拿货的衣贩都知道白马里的这对“黄金搭档”。
对于林木来说,樊花还是本潮州地图,里边不仅有公交路线图,还有饮食介绍,好吃的便宜的,她一概掌握。说起来樊花也不是地道的潮州人,她老爸老妈都是东北人,因为年轻时工作调动到了潮州,就在这里开枝散叶,他们家这棵潮州大树的根是很浅的,仿佛只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立马会想着往东北投靠。这些年老两口退了休,每年都往东北跑,后来因为嫌火车站太混乱,索性就长住在了东北。
樊花就是这样的“混凝土儿”,血脉是外来人的血脉,水土却是潮州人的水土。樊花跟那些客人说笑,人家问,樊花,樊花,你是哪儿的人?樊花就反问人家,你看我这样子,像哪儿的人?人家就对着樊花的小脸左看右看,从脸看到耳朵,上看下看,从胸部看到小腿,更有的还会凑到樊花的脸边像馋猫一样嗅着嗅着,这个时候,樊花就会咯略地笑着将人家一把推开,推又推得拖泥带水的,推开的距离又是在双方都伸手能及的范围,那样人家就会很兴奋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啊,是——我的人!樊花笑得更欢了,哦,才看出来啊?我以为哥哥你发财了,连你的人也不认了呢!
可以说,林木就是这样被这个潮州的樊花套上的,他当然知道樊花跟人套近乎的话,再甜再腻,也是些场面上的话,但在自己的老家却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好听的话,所以他头回听着就很舒服,听多了就觉得自己变得魅力无穷、高大威猛了起来,这样对白马、对潮州这个城市也有了一种自尊感。于是林木湖南和潮州两个地方就跑得不亦乐乎。他不再有以前那些颠簸的心烦和无奈,每次的出发和到达都变得那么自然,甚至,每次上火车还很有心思地备了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串到别的旅客铺上聊天、打扑克,心安理得地把时间耗在这哐当哐当的生活里。
是的,林木自从跟樊花成了“黄金搭档”后,生活顿时好了起来,经济上的好是最基本的收获,他已经在老家又多开了一间小服装分店,正张罗着把父母住的祖屋加高两层。额外的收获就是他变得讨人喜欢了。这收获当然是很重要的,过去在家里,林木的父亲经常就是这样告诫他,做生意跟干农活不一样,干农活手脚勤快就丰衣足食了,做生意必须嘴巴勤快才能周转灵活。父亲是个有见识的人,曾经跟爷爷到城市里做过一阵粮食生意,只是后来因为农村包围城市越来越厉害,到城市做生意的农村人越来越多,竞争不过就回了家吃谷种,打本钱给林木开了个服装店。林木过去的嘴巴可不像现在那么勤快,全凭自己心里的一杆闷秤拿捏自己那点小生意,做是做得过去,但是终究不那么红火。看着林木明显的变化,父亲知道林木遇到贵人了,闲的时候,出到档口,会问问刘嘉减,潮州那个姑娘还好哇?林木就会滔滔不绝地跟父亲讲樊花,刚开始是讲樊花的生意,后来就讲樊花的父母,再后来就讲樊花的红头发。反正,那个姑娘在父亲听起来就好像自己人一样,特熟、特亲。
那当然,樊花跟我,谁跟谁啊?林木在父亲面前夸张地炫耀。他现在对谁都十分习惯用这种夸张的语气说话了。父亲很高兴:男人啊,就是要夸张啊,夸张就是底气足啊。
到底淮跟谁啊?实际上,樊花跟林木,还不就是樊花跟林木呗!这一点,樊花和林木心里都跟他们那本破旧潦草的人货出货账本一样。
旁边档的那个“口臭士”,暖昧地对林木说,“大概是她大姨妈来啦!”林木可纳了闷了,就算是亲戚来了,樊花也犯不着不做生意啊?对面的阿娟听到这话马上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口臭李,叫你口臭李就没有错,说话可真臭啊。然后两个人都在那坏坏地笑。
看着这两个人,林木虽然猜不出“大姨妈来了”是什么意思,但他感到那绝对是一句猥琐的话。别看林木平日里喜欢跟那些姑娘们打情骂俏,说些风流的话,但是猥琐的话他是从来不说的。樊花说,一个大老爷们儿,穿得周周正正的样子,说那些话就好比烂芋头——好头好脸生沙虱。一段时间里,樊花几乎是一口一口地教林木说那些腻味的话。但凡是女客户来电话订货,樊花就在林木的对面,逐个字地用夸张的口型提示他,樊花提示一个亲爱的,林木就懂得跟对方说,亲爱的,又在干什么坏事了?我在干什么?啥都不干,就是在想你啊……樊花嘴型动动说句你想我吗,刘嘉减就懂得跟对方说,你这个人啊,当然不会想我的啦,整天有那么多靓仔闲着…—如果遇到对方是个够分量的大客户,樊花就会说礼物,然后林木就懂得跟对方说,哎呀,我一直都惦记着你啊,还给你买了份礼物留着,你下来咧,我可就要亲自送过去了咧……类似这样的套话,好像都有公式似的,林木都甚本上照说,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即兴创作了。
说到底甜言蜜语这玩意,基本上是给男人玩的,林木没多久就玩得顺顺溜溜了。
记得有一次,正好林木在潮州这边,晚上要收档了厂,樊花的父母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又问樊花今晚有什么节日。樊花说没有啊,收档了吃个甜品回家睡觉,明天要到虎门。听那边说话时,樊花用眼睛瞟了一眼对面的林木,一点不正经地回答那边,我有我有的,只是太多了不知道找谁来陪过生日,这么老了,男人还会没有?
樊花挂了电话后,林木对樊花说那我就帮你庆祝生日吧。樊花说,有什么好庆祝的?巴不得我老吧?林木嘻嘻笑着过去揽住樊花的肩,为什么?难道你老了就肯嫁给我?樊花死命地推开林木,推得老远,呸,还没喊到你的号吧?小小年纪就懂得掮队?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林木才知道樊花真实的年龄,二十八岁,比自己还小四岁呢。他们在白马对面的一间西餐厅里吃点心,还要了啤酒。当小姐点上蜡烛的时候,林木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一本正经地盯着樊花的眼睛,那双亮亮的眼睛,说,你知道吗,在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在山坡上放牛,忽然看到天边有一个金色的小人飘过,就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傻了老半天以为什么神仙来找我了,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了,原来那就是——你出生了啊。
穿过蜡烛,樊花被林木深情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同时好像也被他那席话钉在了位置上。停了几十秒钟,林木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蜡烛被他的笑声笑歪了,樊花的目光也在瞬间荡开了。
怎么样?够情圣的吧?林木恢复了以往的嘻笑。
就你这小把式就能叫情圣了?老姐我可是见滥了,一边呆着去吧。樊花在烛光的那边重新捻起点心顶部那颗小小的樱桃,大口大门夸张地跟她的话一起咀嚼了起来。
后来很多次林木见了女孩就喜欢用这个招式。樊花每次都在旁边看着女孩被哄得几乎笑倒在他怀里。林木说这是他的原创,有版权的。
林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一点樊花自己嘴上不说,心里是承认的,她很快把一些重要的大客,当然主要是女的,“移交”给了林木。拿林木的话来说就是“交叉感染”,男的感染女的,女的感染男的。
或许是一连几个晚上睡得不好的缘故,林木觉得很憋闷,白马的铺位满满当当的,只靠一个中央空调帮助几百号人呼吸,现在是秋天,冷气暖气都不开放,只是开了抽风,抽来抽去,还不都是自己刚才呼吸过的废气循环?这里边的人,就为一堆衣服几张钞票在这里呼吸废气,真是自作白受。好像整个白马都欠了他林木一样,他愤愤地走出了这座五层的大楼。白马对面就是潮州的火车站,那里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好像都堆满了人,既有正儿八经的乘客,也有很多不怀好意寻找“机会”的歹人。倚靠在天桥的护栏上,对着那个大钟,林木还是难以呼吸掉自己的愤愤,操!更好像整个广州都欠了他似的。
站了半天他也不知道应该到哪去,只好回到杨未来的档口。二楼的杨未来是白马里跟樊花玩得最好的一个,其实说杨未来跟樊花玩得好,不外乎就是平时一起约着到虎门进进货,晚饭约着到快餐店一起吃吃快餐,甚至是歇息的时候约着到街上逛逛什么的,可要杨未来帮忙找到樊花,她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她连她家在哪儿都不清楚呢。樊花的手机一直是关闭状态,秘书留言台也停掉了,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只有樊花的爹娘才能找到她了。
“林木,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樊花的事?”杨未来终于眨巴着眼睛问林木。那眼睛眨巴着,仿佛是知道一些什么事情。
林木好像听出了些苗头,立刻用双手圈住杨未来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装作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说,未来,我的心肝宝贝,你就不要折坍我了,樊花她人呢?你知道我有多么急吗?
杨未来像打了个冷战的样子,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将林木的手拍开了。
只是杨未来比别人知道的事情确实多一些。
那个笑魇如花,妙语连珠的樊花,个头不高力气却很大,到虎门进货,就数她拎的货最大包,她说,来一趟是一趟,不好浪费了。
杨未来觉得整幢白马里,樊花最有品位,不管是进的衣服还是她自己穿的衣服都很有风格。白马这里的女人,做的月隙生意基本都是些大路货,自己也就胡乱地从货版里拿起一件就套在身上,把自己也套成了大路货。可樊花却不一样。樊花的衣服虽然不多,但一件一件都是名牌。樊花跟杨未来逛街的时候曾经说过,穷死也不要穿那么廉价的货呢,穿上便宜货自己不也就变得便宜起来了?男人啊,就是不要便宜的。
樊花曾经就这么便宜给过一个男人。
两年前,樊花死心塌地地爱上过一个“体制内”的职员。要知道,像白马这里边的女人,能找得上个捧着“铁饭碗”生活的男人,实在是幸运,即便男人在小单位里小职位上拿的薪水远远比自已挣的低,但是她们当然愿意依靠个稳当的后方,说不好哪天这白马倒了,没人爱穿这里的衣服了,也好有个靠停的地方啊。所以,这里的年轻女人除了积极攒钱以外就是积极找个“体制内”的男人。
樊花花了很多钱在那小职员身上,除了买很好看很体面的衣服打扮他之外,还经常拿着好东西上门讨好未来公婆,“倒贴,他也不要啊!”这是樊花的原活。樊花跟那个小职员睡了,每次睡都是樊花带上进门的避孕套去的。眼看着两人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有一天中午,没有客人,樊花来杨未来的档口聊天,无意间瞅到杨未来用来垫盒饭的当天报纸,中缝的地方,有个没有被菜汁淹没的—小块,特别干净,看了看,樊花就没声息了,愣了半天。杨未来走过去拿那小块来看,那-上面登着一则征婚启事:
陈翱,男,3l岁,某机关职员,相貌端正,品行正派,有单位房三室一厅,欲觅品貌双修,有固定收人的温柔女性为伴。有意者请联系手机:1387840xxxx,面谈。像核对六he*c*号码一样,樊花拿起那个手机号码,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实在不肯相信,就求杨未来帮她打这个电话号码。
杨未来没有帮樊花打那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害怕,也说不上害怕些什么,反正是没有打电话。
结果,樊花就一个人,除了到虎门进货,其他时间都一个人晚上呆在铺里吃盒饭,喝送上门卖的海带绿豆糖水。生意倒做得特别火热。杨未来调侃说她是情场失意,商场得意。她笑了笑说,谁说的,钱就是我老公啊,天天抱着我睡!
“林木,你老实说,是不是跟樊花那个那个什么了?”杨未来认真问。
林木忽然觉得从来没有的尴尬,“那个那个什么”,这些调戏的话、要当起真来问问,却是么难应付。三十一岁了,要让人家相信自己不会跟女人“那个那个什么”,死都不能够的,这好比是做生意的场一样,必须撑起来的。他们经常拿刘嘉减说笑话,说林木只要不是在白马就是在石牌村,不是在石牌村就是在去石牌村的路上。林木总笑着不说话,任由他们讲,不否认也不承认。三十二岁的男人,纯洁就等于谦虚,谦虚就等于虚伪,这些事情虚伪了,就不好玩了。
再说了,石牌村他当然去过的了。认识樊花之前去过,认识樊花之后也去过。只是有一次他没事,又到石牌村逛,旅馆附近的那些女人不断向他暗示,当他准备上去跟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搭汕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男人在前边揽着一个女人的肩勾肩搭背膀,有说有笑,那女的半真半假地生气着拿手肘去撞那男人的肋骨,从后面看那女人的身材和背影,像极了樊花。林木心里一惊,顾不上旁边那个要来拉他的女人,跟在他们后头走了几步,才发现那女人根本不像樊花。虽然确认了但是他的心里还老觉得不舒服,从此就再不去石牌村那种地方了。
老实讲林木从外形上并不会喜欢樊花这款,他在家乡看上过一个女孩,是他的一个亲戚,长得很美,文静中透露一些距离出来。女孩找了个大学毕业分配回来的政府职员,每年林木去亲戚家拜年,她都很规矩地坐在客厅里,喊林木堂姑父,实际上女孩大概也就小林木那么七八岁,因为是亲戚,反倒应了那句笑话——太熟,不好下手。林木只是每年到她家看看,从她父亲那里听到些关于她结婚生小孩的消息。
当然啦,樊花也不会喜欢林木这个型。樊花喜欢看小白脸,确切地说是喜欢比自己小的小男人。林木很不明白樊花的这种喜好从何而来。她说,小白脸,白白嫩嫩的,多爽啊。樊花对一个经常来拿货的湖南小青年特别喜欢,每次他来,她都主动给最低的人货价给他,目不转睛地逗他,直逗得那小白脸变成了小红脸。林木觉得那个男人根本不能叫男人,可是樊花看到他却像看到自己养的小孩一样欢喜。
至于林木和樊花有没有“那个那个什么”,这应该是一个秘密,是他们各自要带到棺材去的一个秘密。为什么?因为那在林木和樊花的生命里,太不应该了。
真的。
事情发生了他们俩就没有再提,但是,只要两个人守档,没生意的时候,相对着,总会觉得整个白马大楼特别的狭窄,狭窄得没有任何转身的可能了,连呼吸都必须节省着用了。
其实林木跟樊花那天到虎门人货,根本没有打算要在虎门过夜的,想着就跟平时一样,早出晚归。可是那天虎门不是举行服装节吗?举行服装节他们不就买不到票回潮州吗?回不了潮州不是就要在虎门过夜吗?在虎门过夜不就是要在虎门睡吗?这些问题提到这里,林木敢打包票樊花跟他的答案是绝对一致的,可是再往下问,林木觉得可就难说了。
那么,在虎门睡为什么跟樊花睡呢?
是啊,为什么呢?难道因为不想再和樊花搭档做生意了么?
那天他们看了服装节的露天晚会,找了车站旁边的一间旅馆,胡乱吃些夜宵,就应该各自潦草睡去了,那样就不会有那次刻骨铭心的睡了。可是吃夜宵的时候,两人还是管不住要耍嘴皮。
林木,你肯定经常到石牌村玩。樊花问他。
石牌村那种地方?只有你才会去啊。林木心里一虚,想起那天下午在石牌村,看到的那个女人,可那的确不是樊花啊。
紧张什么?到石脾村玩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你不是男人?
是男人都要到石牌村玩啊?低级!
那么说,你高级?樊花邪邪地笑着看他,满嘴是炒牛河的油星,在灯光下反着红光。
你低级?满街找小鸭?小白鸭?不知道为什么,林木有一种挑衅。
接着两张满是油的嘴巴都停住了,只有眼睛对着眼睛。
半晌,还是林木跟往常那样,伸过长长的手臂去圈樊花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心肝,是我满街找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睡觉好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看晚会的人们全都散光了,整个车站到处扔满了广告传单,那条写着“欢迎参观虎门国际服装节”的横幅,在一天的张扬之下,闹腾累了,终于耷拉在初秋的晚风里。这个他们一周几乎出没一次的车站广场,黑黢黢,孤单单的,令他们都感到一阵寒意。
换季了!樊花随便说了一句,用手从林木的腋窝下穿过,够不到林木的腰,只好紧紧地扯到了林木背上的衣服。
两个人,像情侣一样走回了旅馆。
没有喝酒,大家都很清醒,清醒着钻进了同一张被窝。钻进被窝以后,他们就一直沉默。好像都在等待一双手,摘掉他们身上多余的东西。可是那双手,只是在彼此眼睁睁地看着的天花板上吊着,怎么伸也伸不到他们平躺的身上。原来,做比说要难得多了。最后,还是林木的手笨拙地打破了沉默。
似乎林木所有的经验在樊花身上都是无效的,无论是石牌村的,还是他湖北老家的,甚至是那些a片里的,统统无效。
樊花与其说是被动的,不如说是矜持,任由林木摆布,像一个无知少女。
我其实,不太懂。林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讲,好像要掩饰着一些什么,就好像要在赤luo的身上拼命擦掉那些裸露出来泛青的文身,多糟糕的图案啊,在接近右胸的地方还刺着一个“忍”字,那是他刚出社会混的时候,贪好玩刺上去的。那时候多年轻啊,看别人都刺个“忍”字自己也就刺个“忍’’字了。实际上,忍啥他也不清楚。这是林木在樊花面前感到窘迫的地方。
也许喝了酒会做得不那么糟糕。过后刘嘉减一直是这样反省的。
但是林木就是想死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自己不太懂,更加想不明白樊花为什么装得像个无知少女一样。
他觉得真他妈的莫名其妙。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两个就拎着儿大包衣服回潮州了。樊花坐靠窗口的位置,林木坐外边,她的脸一直朝向窗外的公路,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只是当窗子上有阴影的时候,才能从玻璃上看到樊花。
你来潮州的目的不是我,我在潮州的目的也不是你。不知对自己说还是对林木说,车子一颠一颠的,可这句话却那么平稳地从玻璃上的樊花的嘴里说出来。
林木跟樊花“那个那个什么”了不久后,樊花就谈恋爱了,对方是518路车的司机,樊花上下班都乘这趟车,听说以前就认识了,只是没有好上,现在好上了。
那个518林木也见过,干瘦干瘦的,脸尖额窄,从第一眼开始林木就对他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也说不上什么,总觉得这个男人不健康,身体不健康,甚至心理也不健康。大概因为每天重复那条永远不变的线路,开门关门,关门开门,乘客从他的前门上来又从后门下去了,可他还得坐在那两平米不到的驾驶位置上,所以养得脾气大,嗓门大。518偶尔来白马的档口坐坐,跟旁边的“臭口李”聊得特别欢,因为两个人都是潮州本地的,用白话聊天,在这里是比较稀少的。每次518一见臭口李,就开始“丢那妈”个不停,这句脏话是他们的语气助词,无论说些开心事还是家常事,都要“丢”个不停。
518经常会带些好听的事情来说说,要不是在车上发生的,就是他透过车头玻璃在街市上看到的,要不是交通车祸惨案,就是马路抢劫追杀。他的嗓门大,一讲,整条白马c区基本都能听到。他讲那天开到西园路的时候,刺眼看到那些保安狂追三个“摩托党”,眼看着就追不上了,后来保安拿出一根像水浒里梁山好汉破连环甲马阵时用的那种钩镰枪,往摩托车的轮子一甩,就钩住了车轮,“摩托党”连人带车就摔出了好几米远。厉害啊,听说后来那些“摩托党”一直就没饭开了,很多跑回老家或者到别的省去了。潮州人,就是厉害啊。后来人家就反驳518,关什么潮州人的小啊?那些保安还不是从外地来打工的?潮州人谁还在这里做保安?518就傻了眼了。樊花在旁边就更加起劲地嘲笑他,掐掐他的脸说,你以为就你潮州人厉害啊?518就趁机去回掐樊花的屁股,耍赖地说,你厉害,就你厉害,你的屁股更厉害!于是左右都哄笑了起来,看这小两口“耍花枪”,像很般配的一对。
樊花对518跟对那些男客户的态度也差不了多少,照样嘻笑怒嗔,推推拉拉。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518会在轮休那天,带上两个盒饭,到档口来坐,陪樊花吃饭,边吃还边翻看着樊花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破烂的出入货账本。只有这个时候,518才显得跟那些人不一样,是个自己人。“米饭班主”,臭口李在樊花面前都这样称呼518,樊花也总是笑嘻嘻地说,什么“米饭班主”,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了,他又有什么本事养我?赚那点湿碎钱。臭口李就会讨好地说,不要在这里“晒命”了,怎么讲也是有份固定收人,三餐不用挨啊。樊花就会笑着扬扬那两根拔得很细的眉毛。
林木最不舒服518的地方就是他喜欢翻看那本账本,陷在一堆衣服里边,舒服地靠在那里,像看小人书一样有味道地看那本账本。虽然说,这本账本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既算不出林木和樊花的支出,也算不出林木和樊花的收入,只是登记了衣服的型号、颜色、数量,但是,林木就是不舒服,总觉得这个518老在那算计着他和樊花,当然了,主要是算计樊花。可是因为樊花从不介意518翻账本,他林木也就没理由不给518看了。所以,几乎是518到档口坐久一些,他就要找个抽烟的借口到别的档口串门。
樊花一边跟518谈恋爱,一边还跟林木搭档,当然还继续跟林木耍嘴皮。至于那个晚上的事情,彼此都像失忆了一样,有的时候,林木都会佩服起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人来,高手,她还是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啊。他想那天晚上,樊花跟他在同一张被窝里,像个少女一样矜持的样子,真是觉得很虚伪。他有时候也会想,不知道她跟518一起睡的时候,也是那个无知少女的样子么?难道她认为男人都喜欢女人在被窝里这个样子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样想着想着,他就会产生一种懊恼的情绪,还不如去石牌村。
然而,樊花跟518的恋爱,持续了大概不到四个月,518就不再出现在白马了,当然,主要是因为518也不再出现在518路车上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潮州出奇的热,地面温度接近四十度,518照样开着他的518在各个站点停停靠靠。由于乘客稀少,518懒得去摁报站的键,一个男乘客错过了自己要下的站,站在驾驶位置后,用很脏的话骂518。刚开始518没有吭气,因为自己实在理亏,就由得他骂,准知男人越骂越过瘾,骂得大汗淋漓,当然主要是骂518的父母祖宗辈。男人要下站的时候,518实在忍不住也回骂了起来,车停在路中间,两个人脸红了,脖子粗了。别看518瘦精精,凶起来的样子也够吓人,乘客们沉默地看着他们,偶尔有些息事宁人的声音,也是几个老太太们低声的埋怨。眼看着就要动手,刚好另外一辆518经过,两辆518平行停在六车道的马路上,后边一下子就积蓄了一连串的车辆,排头几辆知情的拼命摁喇叭,吵嚷声几乎遮盖了518和那个男人的争吵。518的同事冲到窗口喝停了518,518才把后门打开,让男人骂骂咧咧地下了年。窝着一肚子热火的518必须继续完成他的站点,把车开得异常凶猛,乘客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抓紧扶手,期待着自己的目的地早早到达。可是,偏偏就在还剩下三站到达终点的时候,—个男青年兴冲冲地上了车,一上车就用屁股对准收票的电子眼蹭来蹭去,往上蹭,听不到验票的响声,接着往下一点蹭,还是听不到,往左往右,蹭了好一会儿,就是舍不得用手把放在牛仔裤屁股袋里的磁卡拿出来照“电子眼”。男青年大概不到三十岁的模样,脸上暴满了红红的暗疮,牛仔裤把他有肉的屁股绷得紧紧的,在电子眼上蹭来蹭去的样子,十分滑稽,甚至还觉得暖昧。518看着他在门边上蹭来蹭去,屁股的方向朝着自己,本来就窝着的火随着这个扭摆的屁股无限燃烧,二话不说“咻”地站起来,迅速冲出座位,用脚朝那个男青年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个男司机和一个男乘客,在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在密实的518公共汽车上,殴打起来,无人劝架,就跟无人售票一样。等到交警赶到的时候,518的头已经破了,而那个男乘客已开始昏厥,伤得比518重多了。
处理518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打乘客,他没说什么,只是反复强调说,这个男人用屁股糟蹋自己吃饭的家伙。警察说,这根本不是打架的理由嘛。没有人理会518,判了一年。
518不再有开公车的资格,当然也不再有来找樊花的资格。当樊花知道518已经下岗,她几乎是迅速地离开了他,她这辆公共汽车又被迫离开了518这个站点,被迫地往前开,开着开着,就觉得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她不知道哪一天,又能在哪个站点停靠一会儿。
离开518的樊花看上去没有什么改变,旁边档的人都说,那么短命的一场恋爱能有什么?于是还照旧在樊花面前搬回过去518的话来说笑,就好像518只是这里曾经的一个熟客,现在不做了,而樊花每到这种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随他们取笑随他们不断地回想说518怎样怎样,518说过什么什么之类的。
只是,樊花留在档口的时间开始减少,拼了命地到虎门,颠颠簸簸地每次扛回几大包,拼了命地找客户推销,还到处钻来钻去开拓新的客源,最近还跟广州的一些宾馆、演出公司等接洽上了批发服装。反正,樊花眼下、手上、心里最重要的就是钱。她曾经对林木说她现在比较喜欢收现金,如果可能的话,她想把一叠一叠的钱铺成席梦思,睡在上面,一定会发美梦。林木笑她是个守财奴,万一失火了他不知道是救钱还是救她。樊花就说,谁要你救啊,就睡在上面跟钱一块烧死拉倒吧。
如果樊花再找不着,林木是不是要报到警察局?
倒不是林木觉得樊花会有什么意外,半个月了,樊花失踪了半个月了,可是林木压根就没想过樊花会遭到什么不测,比如被强j*、被劫杀之类的,林木统统没有去设想,他更多地想到,樊花大概被人骗光了钱,没法回来跟他交代,也不知道用什么退股给林木。
林木倒是经常地回忆跟樊花的最末一次见面的情况,以给自己提供些寻找的端倪。他和樊花吵架了。那天林木跟樊花从虎门进货回来,天色已接近黄昏,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樊花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原本疲惫得昏昏欲睡的樊花就忽然来了劲。
啊,哪位?哦,李总啊,怎样?有什么关照吗?想我?是不是啊?你们这些大人物还能想到小妹我?想啊,想有什么用啊?难道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敢去找你吗?
林木坐在樊花的身边,听着樊花一贯腻味的甜言蜜语,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心里就冒出了一股气,没名没份的气,在这辆坐满了乘客的中巴上,这股气越来越升腾。中巴上的电视机演一部港片,是林木在中巴上看了好多次的,叫什么千王之王的,小屏幕上的那个香港笑星周星驰夸张的动作和语气在林木看来简直就是个小丑,这些语气和动作更增加了他心里的气压。
什么?要找女接待?开张剪彩?我行吗?樊花还在那里跟那个什么李总腻味,红色的短发下,一张脸蛋,眉飞色舞的样子。三围?我的三围是……樊花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身边的刘嘉减一把抢了过去。
去你妈个b!你个傻b!林木对着手机那边狂吼了几句,接着把手机往车窗外一扔了事。
樊花被林木突然的举动吓呆了。没吭声,只是那眼睛大大地,近近地瞪着林木。
你他妈给我放老实点!林木只朝樊花莫名其妙地交代了这句话,就把头靠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睡觉,任由樊花在他的眼睑外边,由她闹。
可是樊花没有闹,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林木旁边的座位上,一直等到中巴到中途一个惯例要去的加油站加油,乘客小便的时候,樊花扯起自己随身带的包就跑了。
中巴等了好一会儿,樊花还是没有回来。一车的乘客已经等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朝司机抗议,司机无奈发动了引擎,还回头来问林木,那个女的是不是不走了?
林木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樊花在搞什么鬼,究竟她会去哪里。他不担心她会迷路或者说出什么事,只是觉得她不应该什么也不说就走掉了,害他一个人在这里被乘客集体抗议。
她不走了,开车吧。林木只好顺应着司机的提问回答。
林木蹲在白马的档口,像这些天那样在人群里等待樊花。
忽然看到一个女的,背向着他,红色的短发,瘦瘦的弹力花裤,紧身的黑色t恤,她的旁边是一个大胖男人,大胖男人不时用手去扶她的脊背,脊背上的两块肩骨随着女人的笑,明显而夸张地上下耸动,耸动。那两块骨头好像是朝林木耸动地笑着。——樊花!林木觉得自己喊了出来。没有人应答。那两块骨头还在跟林木套近乎。林木要找的那个樊花,就好像他刚才喊出来的那一声一样,一张口,就掉落在了白马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不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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