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集日下来，夫妻收了成衣摊。忙了一天，回到家里丈夫已经十分疲乏，吃过晚饭便瘫倒在沙发里不想动弹。

妻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每日忙碌下来，她就为她清早的草率补课。

丈夫正对着大衣柜的穿衣镜而坐。

妻的卷发像瀑布似的披散，麦绿色呢料连衣裙裹着她纤纤的身材，全部真实地映在对面的穿衣镜里。在这长方形有边框的穿衣镜中，妻娴静的样子好像一幅画。往日，妻没有工作的时候，家中经济拮据，她憔悴得脸上添了不少皱纹。自从领了执照摆了成衣摊，便像一时蒙了铁锈和灰尘的刀斧利器，经这生活的一翻磨砺，竟越磨越发亮生光辉了。妻变年轻了。她一反没有工作时的愁烦悒郁，变得泼辣刁顽，敢作敢为，爱说爱笑，还十分爱打扮起来。那天，从家具厂运回这套订作的澳式组合家具时，妻兴奋极了，她满面红光地说：“生活好像从头开始了一样。”他喜欢在忙碌之后轻松地在沙发上面对组合柜上四尺的穿衣镜而坐。妻则坐在梳妆台前，面对身前像太阳一样大的大圆镜，认真地梳理她的黑发，几乎一根一根地理得非常顺。妻第一次坐在移动式坐椅上对镜梳头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里对着穿衣镜，像欣赏一幅名画似的从镜中看妻子梳头。

妻问：“看什么？”他说：“不看什么！”

妻满脸红扑扑，她从梳妆台的圆镜中看到了丈夫的眼神，嗔了一句：“憨。”

听到妻的嗔怨，那语气，很像嘴里含着一块泡泡糖，软酥酥，蜜蜜甜。丈夫走过来，几乎是连人带椅子将她用两臂搂住，用力一转，说声：“看……镜中美人图。”

妻嫣然一笑，笑得很美丽，然后用力一挣又归回原来的位置，面朝梳妆台。用手指点着丈夫的额头又嗔了一句：“憨货。”

那阵子他感到妻好新鲜，生活好新鲜。

时间一长，这幅“画”好像是在他的眼中挂旧了，欣赏的兴奋已经厌倦。成衣摊生意越来越好，妻一天比一天更忙，忙下来，十分疲累，是该休息的时候，她却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尽情地打扮一下。对于女人来说，也许打扮自己就是最好的休息。作为丈夫，日子长了，对妻的美貌已经开始不感兴趣了，他关心的是这个家究竟存有多少钱？

个体经营是妻的，他在文化单位干政工，属于那种闲得神仙比不上，穷得鬼也不敢望的工作。一个月工资就百把块钱，混个温饱就错。不敢奢望有积蓄。现在，因为家里有个干个体户的妻子，在单位里同事们才跟他开开玩笑，说他们家里除小数点往前可以数到六位数。开始他极力否认有这事，越否认别人越当真，家里的财政部长是妻当，他一个五尺男子汉，在同事面前输言不输脸，以后别人说话他便诡谲地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其实，他对自己家里的家底从来不摸底。为了要弄清底细，一天他斗胆地问妻：“现在我们家有多少？”

妻对他眼一横，嗔他：“有钱你用呗，何必问多问少！”

他只得向妻赔笑脸。

妻的经营时间越长，也就越发地守口如瓶，这样她心中的秘密也就越发地灼人胃口。

记得妻当年在家门口的弄口摆针织摊时，第一天，他下班帮她收摊的时候，他问妻：“今日进多少？”

妻舔舔嘴唇不安地说：“二十块不到。”这是实数。

“二十块不到？”他显然不满意。

后来在集贸市场租一块摊位，生意才有了进展，一天就卖掉马裤呢将军服上衣，百几十块钱一件，妻兴奋地把钱数给他看，千把块呢！好大的赚头，他心中暗喜。就这样，他便每日悄悄地在一旁为妻做利润框算，到妻经营有一年半截的时候他很想知道实数，憋不住便问妻：“有一万……？”

妻不语。

他又问：“有五千了吧？”

妻点头，显得庄重也很真诚。

又过了些时，一日吃晚饭的时候，他忽然竖起一个指头问：“现在该有这个数了吧？”

妻突然落了脸扳了面孔说：“上次告诉你有五千，是你说出去了吧？”

“只……是，”他不敢否认，这事儿，他只告诉过一个人，那是在一个朋友家喝酒，顺口溜出来的。

“税务要按这个数收我们的所得税的！一旦政策有变，我们辛辛苦苦几年的血汗算白流！”妻的话猛让丈夫吃了一惊，始信言多有失。妻紧逼一步，丈夫便只好退却，到最后缩起勃子不敢吭气，任由妻子埋怨。

又过了些时，经不住单位同事三个五个一怂恿，他的心里又像有蚂蚁在爬，对妻的事，他想摸底比不摸底好，便忍不住又问：“有几多？……我们，现在……”

妻眼一横很不高兴，“你又问这些做么事啊？赚的钱都在我又不会拿出去养野汉子！”

自此，丈夫怎么问，妻也不搭理。

妻越把秘密守得稳，他越是想弄清楚，他像寻打鱼腥味的猫，在屋里钻地觅缝地找，很快就发现了线索。自家里置买全套组合家具以后，妻娘家陪嫁的那个苏州制造的老梳妆屉就不见了。那东西体积小，是个藏东西的好所在，问妻那梳妆屉搁哪儿了？妻只讪讪笑不理会。他想妻是个谨慎人，可能把存折或什么的就收藏在里面。他再追问下去的时候，妻就生气了，“自从嫁给你，我的青春、肉体、一切尽可能地奉献给你了，一个女人把自身所有的秘密都无私地袒露给丈夫，现在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他满脸赧然，其实心里却不服气，妻越大呼小叫，他越认死秘密就藏在那梳妆屉里，要不，咋把一个破梳妆屉藏得那么稳。

为了揭穿这个秘密，他背着妻做了一件可以上吉尼斯记录的大蠢事。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没去集贸市场帮妻的忙，在家里借翻晒衣物为名，翻了一番箱倒柜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无所获。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里沉闷地吸着烟，一个个烟圈从他的口中喷出来，袅袅升腾，扩散，最后在他的头顶笼罩成一连串巨大的问号。他仍不死心。这时，突然把目光投到堆放杂物的阁楼上。上面堆积许多的旧报纸和杂志，翻找着，便惊喜地发现梳妆屉在一角在其中暴露了出来。他脚踏在妻坐着梳头的转椅上，踮起脚下尖伸长手，像摘一颗长在桃树最高处的桃子一样，从废物堆中拉了出来，压在上面的堆积的杂物顿时崩溃像水土流失一样直向下倾泄，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脸，他也不管不顾。

搂着它走到明亮处，小心翼翼地拉开每一格抽屉。

第一格、是几根上锈的发夹和一支断齿的梳篦，还有两根扯断的橡皮箍，上面残留着发屑和一根扯断的头发。

第二格、只有三个牛皮纸信封。无意翻了翻，这是当年妻做姑娘时，多情的男儿向她写的三封求爱信。其中还有一封是他自己写的。

第一个追求者是这样向她表白自己的爱的：

……你长得像陈冲一样婀娜多情，像龚雪一样娴静含蓄，像王馥荔一样沉稳有心计，魅力无穷。我多么羡慕你，崇拜你……假如你肯嫁给我，我将终身做你的奴仆，供你使唤，为你终身的服务员……

第二个求爱者是一个浪漫极富诗情的人，他的诗散发媚气，夸大其词到了没有极限，被她斥之为：庸鄙小人。

对前两个追求者她不屑一顾，并且很快就向他公开了这两封信的内容。第三个追求者就是他，只有他的那封信写的最实在：

我不能使你满足，不能使你富裕，在你感到最苦闷最困难的时候，你招呼我一声，我就会来的跟你做伴好了。

她便做了他的妻子。

这些算不得妻的秘密，如今都是过来人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两个风花雪月的艳事！对这一点，他从不怪责妻，不妒嫉妻，别人爱了自己再爱，有所获得，就是一种竞争中强者胜利的幸福。

现在，他失望了。尽管女人的心胸很精细，他真不相信，在自己的家里，妻收藏的东西还有他翻找不出来的时候。

他把梳妆屉翻过来倒过去地察看，然后拿起来一块一块地拍了又拍，希冀有东西会从抽屉夹层里滑脱出来，结果他失败了，只落了一些旧渣陈滓。

这时候，妻已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前，当她发现家中像遭遇强盗洗劫一样混乱不堪，望着几近疯狂的丈夫怔愕了。她从丈夫那狡黠，愧怍，恐惶的目光中明白了一切。

她看见梳妆屉在丈夫的手中已经拆散，这就像丈夫把她的躯体肢解了一样让她难受痛苦，仿佛丈夫往她的心上深深扎了一刀，放尽了她浑身的热血，顿时浑身死一般地冰冷。

丈夫喃喃地说：“我们夫到一场，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钱，钱呢？”

“供你吃，供你喝，难道还不够？”妻失声地恸哭起来，“钱，两万块钱全驮在货上，……你……你，还需要什么时候？”　

妻擦罢眼泪愤而出走。

现在，他颓然地坐在沙发里，正面对着组合柜上的窗衣镜，他看见的是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和焦躁不愤懑不安的面孔……他突然对这彻底真实的透视感到害怕起来。是冤枉了妻？还是妻真的对自己讳莫如深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