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山歌里的母亲婶子们
(回乡系列文八)
午饭后,我喂狗喂猫,父亲喂猪,侄女飘刷碗,母亲去请婶子们来唱山歌。
小时候常听母亲婶子们唱山歌,或哀婉或凄美或诙谐或戏噱或调笑的山歌在田边地头,在山坡河湾里婉转飘荡。一年里山歌最嘹亮最动听最欢快的时候是春收夏播的时候,人们割着麦子油菜豌豆蚕豆,采着桑叶,犁着田,拔着秧,挑着秧,插着秧,唱着。有人在河那边唱,便有人在河这边和,如山歌里唱的“你在那边唱,我在这边和”,到处是山歌的旋律,山歌在飘荡。到了五六月,棉花掐顶摘芽的时候,人多高的棉田里看不见人,只有山歌与风起舞飞扬激荡。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山歌让人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贫穷忘记了苦累。八十年代初实行承包责任制后,人们忙着侍弄田地,养殖,打工,山歌渐渐地被淡忘,慢慢地走出了生活,隐进了岁月之河。有人偶尔唱起,也只是三五两句,没有人和觉无趣便收了口,山歌,成了人们闪念之间的回忆。
我是听着山歌长大的,对山歌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总想着把一首首流传了无数辈人的山歌收集整理出来暇时翻看,从中找到祖先父辈的生活轨迹,原因种种未能如愿。今年初夏,几位婶子婆婆的相继病逝,我决定暑假回来收集整理山歌。世事难料,祸福难测,会唱山歌的婶子们年龄最小的也有六十三岁了,说不好哪一天便会离开人世,到时候找谁唱收集整理?
猫狗喂上,备好纸笔,摆好水果,沏好茶,擦净凳子,静候婶子们的到来。窗外的天空如洗,几片白云把如玉的蓝衬得炫目。对面的山,莽莽苍苍蓊蓊郁郁。竹林深处几声鸡啼犬吠,把午后的山村衬得更静更幽。房前畦埂上的栗树,墨绿色的叶子在风中哗哗啦啦地翻动,屋后的竹子柏树,唱着欢快的歌,唰唰唰唰,沙沙沙沙。
正痴听着柏树竹子欢快的歌,母亲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是母婶、李婶、张婶。起身让座,端水,问候,削水果,水果吃后就直奔主题,请婶子们唱山歌。刚开始婶子们很拘束,唱得不流利,唱了一会就进入了状态,吐字清晰,音韵合拍,身心完会融入到了山歌里。
婶子们唱《洛阳桥》、《月儿落西霞》时,我用心地记着。听《绣荷包》时放下笔,托腮看母亲婶子们,看她们脸上不同的表情神态。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双腿并拢,两手互握,眼睛看着我面前的笔记本,静静地听着婶子们唱山歌。婉转的山歌唤醒了母亲年少时的梦了罢,脸上是甜蜜幸福的笑和一片红晕呢。被山歌唤醒的梦里有那个爱惜她帮助她勤劳善良的好青年罢,有那个勤劳善良的好青年的笑声歌声罢,有那个勤劳善良的好青年用树叶吹的曲子罢,有那个勤劳善良的好青年说的“你真好”的话罢。有!肯定有!母亲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多,最后耳朵脖子上也有了红晕。那红晕真美,像朝霞般绚丽,若桃花般灿烂!
身体瘦小头发花白六十四岁的李婶,坐在小板凳上,腿伸着,双手互握,看着对面墙上母亲的像,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幸福和甜蜜。她肯定回忆起了出阁前边干活,边与小伙子对唱山歌时的情景了罢。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李婶原是要嫁给本村的一个小伙子的,因父母嫌贫爱富极力反对,嫁给了有三间大瓦房的柏林叔。婚后柏林叔常因她曾给小伙子做过鞋缝过衣服而打骂她,常叫她滚回到那个小伙子身边去。每次柏林叔打骂,李婶都是那句话“有脾气在娶我前说!”说得多了,那句话便成了她的口头禅,柏林叔打骂说,与外人斗嘴动气也说,乡亲们便说她脑子有问题——傻。
中年发富很胖,六十三岁的张婶与李婶并排坐在椅子上,两手也互握着,看着对面的母亲,胖脸上是得意骄傲的神情。张婶年轻的时候很美,是乡亲们公认的大美人。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深酒窝,肤如凝脂。走路如乡亲们说的风摆柳,水起浪,迷死人。没出嫁前每天晚上她家房前屋后是山歌的海洋山歌的世界,一首首情真意切的山歌从爱慕者的心里飞出来,飞进她小小的闺房。她父母兄长每天晚上都要拿了扫帚撵爱慕者,有时把房前的撵了,房后的歌声又起,房后的没撵完,房前的歌声又飞,常常是撵了一夜,一个爱慕者也没有撵走,气得父母兄长翻白眼吐白沫。父母原是要把她嫁给当兵的,她不答应,说当兵的成天板着脸看不见一丝笑,没有人情味(她说的“人情味”既浪漫感),看着令人气不顺心发堵不舒服。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介林叔,说是看上介林叔有文化能写会算,说话文雅不粗鄙,人又生得白净修长,是个好青年。结婚的头几年,两个人像戏里唱的,书上写的,是一对美鸳鸯,恩爱夫妻。后来随着孩子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有了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生活有了苦涩,她便说“后悔”之类的话,说早知道是这样的日子不如嫁给当兵的,能跟着进城住楼房,过不操心没有油盐酱醋的日子。说是如此说,日子还是要过,为了打发枯燥苦涩的日子,她便唱山歌。唱得鸟儿在头顶盘旋,唱得风儿在身边不走,唱得云儿在天空不飘,唱得泉水淙淙,唱得花儿灿烂,唱得蜂蝶来绕,唱得未婚的老光棍小青年围着她转,唱得没嫁的姑娘们拜她为师,唱得老人们眯起眼睛回忆年少时青青涩涩的梦,唱得已婚男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唱得拥有了“山歌之王”的桂冠。
眉毛粗且长,六十四岁的母婶坐在母亲身边,腿微分开,两手互握,看着张婶穿红拖鞋的脚,脸上是浅浅的笑,笑里有幸福有甜蜜也有苦涩。三十二岁那年的车祸,她得了面瘫,右边脸颊半分钟便抽搐一次,因服用了大量的激素药,虚胖臃肿。她是村子里四十五岁以上女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高小毕业,被乡亲们誉为“女秀才”。女红好,绣的花朵鸟儿虫子人物,能闻见香气听见鸣声看见笑容,是出了名的“绣娘”。因为有文代,女红又好,求婚的人踩跨了门槛,挤破了门框,许是年轻无知受父母包办嫁给了家境殷实读过几年书,身材瘦长肤色白净的玉林叔(介林叔的大哥)。婚后生活多艰,命运多舛,独子做鞭炮炸毁了右手,大女儿婚姻不幸,自己出车祸落下面瘫。丈夫懦弱无能,一副弱肩担着家的重担风风雨雨几十年,是村里第二个被乡亲们称赞敬重的女人(我母亲是第一个)。母婶出嫁前是不会唱山歌的,因祖父是老秀才,说山歌是淫词秽调,不但不许她唱,连听也不许听,说听了会令人的心灵不洁不净。与张婶做了妯娌后学唱会了不少山歌,声音虽然没有张婶的好听,比李婶的声音好听。她年轻时曾默写下了许多山歌,说留给子孙后代,说那是财富不能丢了,因玉林叔的愚昧无知全都进了灶堂化为灰烬。为此她没少和玉林叔打架怄气,怨父母昏了头,乱了神,把她嫁给了一个愚昧至极的男人。
母婶此时唱着山歌在想什么呢?在想那个拿走了她绣有鸳鸯戏水喜鹊闹梅的手帕,说了要看她绣一辈子花的小伙子吗?还是在想那个她结婚后还痴痴念念想着要与她相守一生共唱《梁祝》的同窗?如果是的话,她的心里该有多少的甜蜜和酸涩呵。世事沧桑,人生如梦,有多少苦涩无奈在回忆中呵。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又抓起笔记山歌“正月(吗)好唱(吗)祝英(哟)台,男为生(来)女为才(吗),蜜蜂只为采花(儿)死(吗),赵巧(的)只为(呀)送灯(哟)台,赵巧(的)只为(呀)送灯(哟)台。”
2007年7月18日夜23时36分与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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