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剑

1　

策马。策马。策马。

但，还是晚了。

千红山庄早已一片火海。

白衣剑客僵立马上。他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祝寿的。可是他来晚了。他看到的不是寿筵，而是火海。

还有，就是一堆堆的尸体，一片片的血。

死的都是千红山庄的人，还有前来祝寿的人。这里面不乏高手。可是看起来他们似乎没有机会还击。

他的姑姑，千红山庄的主人，紫云婆婆，她死在她六十大寿的寿椅上，一剑穿喉。她的脸上还留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她也许死得太突然了，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消失。

那么，他的千红呢？

陆天宇握剑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冷。

如果，他不是来迟一步，他可能也已成了一滩冷血。

很明显，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而且一定用了某种阴谋。这么多的高手全部束手被杀，而对方竟然没有留下一具尸体。

陆天宇不寒而栗。

陆天宇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或者一个活着的人。可是他很失望。对方真的做到了斩尽杀绝，不留痕迹。他的目光又落在千红庄主身上，千红庄主，这个自称天下第一的无情杀手，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左手紧握着，右手沾满鲜血。陆天宇忽然心里一动。他走过去掰开她的手掌，那里赫然竟是两个指甲刻下的字：千红。

陆天宇突然激动起来。他的千红。姑姑当年从南方回来，带回一个9岁的女孩。后来成了她最宠爱的干女儿，她原来有名字，但姑姑一直叫她千红。到现在已经整整10年。

姑姑手里写的千红，是不是指干女儿千红呢？陆天宇很小的时候见过千红。但现在，他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尸体。

这么多的高手都死了，她不可能还活着。

陆天宇发疯似的寻找。很多年前见到千红的时候陆天宇就觉得她是天仙一样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千红的影子还天仙一样留在他的记忆里。千红山庄毁了他不觉得心痛，千红不见了他才觉得心里流出了血。

在一座地下室里，陆天宇找到了千红。千红一袭红衣，以剑支地，满身是血。陆天宇拂开她的长发，惊喜地发现她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千红没有死！陆天宇抱起千红，飞身上马。在千红山庄熊熊的火光中，绝尘而去。

三个月后。

从来没有平静过的江湖才开始盛传，曾经名噪一时人人谈之色变的千红山庄，一夜之间，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千红山庄包括它的党羽基本全被铲除，无一幸免。

没有人知道是谁灭掉了千红山庄。但千红山庄的名字，从此真的从江湖上消失了。

据说，还有一些高手不惜千里迢迢历尽行辛万苦找到了千红山庄，但他们看到的只是烧黑的山岩和林森白骨。

谜一样的江湖，从此又多了一个谜。

2　

杨州。一剑门。

一剑门的名字很狂。陆自威很狂。天下只有一剑，一剑即可致命。这就是一剑门。

陆自威喜欢这种感觉。有这种感觉才有资格行走江湖。很多人找上门来，他们不相信天下只有一剑。他们要看一看一剑是什么样子。但至今没有人说得出一剑的样子。因为凡是看过的都没有活着回来。

谁都知道一剑门的野心。可陆自威又好像没有什么野心。他虽然狂，虽然狠，但却从不主动出手。他好像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确实在等待时机。

可是，昨天，儿子陆天宇从千红山庄回来，带回的消息却似晴天霹雳。

千红山庄在一夜之间竟被连根拔掉，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几大门派竟被人不明不白一网打尽！

等待多年的时机，就这样不复存在。

陆自威恨得牙齿出血。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够查出千红山庄的所在，能够知道紫云婆婆的60大寿，能够于一夜之间杀尽所有高手，并且不留一点痕迹？

如果真有这样的高手，那陆自威的一剑门可能也撑不了多久。

可陆自威不信。江湖上这样的高手闻所未闻。一定是有人使诈。

派去的千红山庄的人回来报告，千红山庄所有被杀的人都不同程度地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估计毒下在酒或者水里。所有人都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杀的！

陆自威吩咐不要声张。他暗暗发誓，哪怕是掘地三尺席卷江湖，也要把幕后黑手找出来！

从此，江湖上到处血雨腥风。许多门派一夜之间被人变成一片焦土。刀光剑影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够活着的人。

陆自威疯了。一剑门疯了。

江湖上真正的夜，开始了。

杨州的夜却很迷人。

陆天宇没事的时候就陪着千红。千红从山庄回来，睡了一个多月，醒来就是这个样子，能吃，能喝，能说，能笑，就是失去了所有记忆。她连她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陆天宇或者千红山庄。

她的昨天全部死了。包括她的九岁之前，包括她的十九岁之前。就让我来陪着她的明天吧。陆天宇想。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有一天她会醒来。

看尽三千弱水，为什么偏要只取一瓢？

既然只取一瓢，为什么又要这样历尽坎坷？

坎坷如千红。坎坷如我。

陆天宇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千红又在喊，哥哥，快来看，这里好多鲤鱼呢。

千红看着湖面，手舞足蹈。她的眼睛和湖水一样清澈。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恩怨情仇。

这样多好。陆天宇想。他真想带着千红远走天涯。可是他一点也不能够。

因为他是陆天宇。他是陆自威的儿子。陆自威除了给了他生命，还给了他一柄长剑。

一柄杀人的长剑。

父亲说，男儿要成就事业，就不能让剑上没有鲜血。

他的任务不是爱人，而是杀人。

杀人。

他不敢太眷恋千红。他只要误一件事，他的千红就可能没有了。杀这样一个女子，对陆自威来讲，也许还用不了一剑。

所以，他既希望千红能早点醒来，又希望千红永远不要醒来。这个世界太残酷，一睁眼就是血雨腥风。

3　

血雨腥风从来没有停止。屠杀也没有停止。

一剑门的势力越来越大。陆自威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什么名门大派，原来都是不堪一击。陆自威计算，不出两年，整个江湖，就可能只剩一个门派，那就是一剑门。

但陆自威还没有笑完，他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各大门派之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联系起来，由原来的一盘散沙变成了一股合力。这种神秘的力量据说来自栖云谷。

栖云谷。栖云谷。栖云谷！

不到三个月，栖云谷的名字就响彻了一剑门。陆自威派出的杀手屡屡受挫折，所有的力量都来自栖云谷。

但，栖云谷没有高手。派去打探的人报告栖云谷只是一个指挥中心。各大门派都在栖云谷集结，然后出发，然后互相策应，联手出击，让一剑门顾此失彼，防不胜防。

必须尽快铲平栖云谷！

陆自威决定派自己最器重的小儿子陆天宇出马。

陆自威叫来陆天宇，临行授命。

一柄长剑被缓缓抽出，刹时红光夺目。陆天宇见剑无数，仍然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这就是10年前江湖上人人争相一睹的穿云剑。它的主人就是追风大侠杨震云。陆自威抚剑长吟，很多往事纷至沓来。

陆天宇很吃惊。他吃惊的不是杨震云的名字，他吃惊的是一个传说出剑比风还快的高手，一个爱剑胜于生命的剑客，如何会把一柄旷世奇剑，交到父亲手中？

他早就听说，一代大侠杨震云10年前遭人暗算，全家三十余口一夜之间尸横洛山。杀人凶手至今下落不明。难道，此事与父亲有关？

陆自威冷冷地说，江湖就是这样，一走进去就是你死我活。10年前，你的姑姑一手策划，除掉了你父亲的一大劲敌。如果没有当年的洛山血案，也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一剑门。你我，以及我们一家，也许早已成了这把穿云剑上的一滴血。没有人能逃得过穿云剑的追杀。可是，杨震云没有想到，这把穿云剑竟然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里。

你死我活的岁月，你死我活的江湖。

陆天宇小的时候没有面对，现在终于也要面对了。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穿云剑完全出鞘。红光夺目。据说穿云剑本身并无红光，它之所以显现红光是因为它凝聚了太多的血。

如果父亲说的没错，他陆天宇可能就差点没站在这里。他可能早已变成穿云剑上的鲜花一朵。或者泪水一颗。

现在我怀疑，陆自威一字一句地说，杨震云并没有死，他就躲在栖云谷！你姑姑说得没错，他逃走的时候只是重伤，并没有死！他迟早会卷土重来！现在，他应该来了！我反复想过，能够把这么多门派团结起来，10年来江湖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杨震云！终于轮到我们面对面交手了！我甚至怀疑，千红山庄，就是他下的手！

陆自威目光冷峻，咄咄逼人。

我已经计划好了。你先想办法混进栖云谷。我和其他高手随后就到。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就来个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陆自威插好穿云剑，郑重地交到陆天宇手中，说，对于一个剑客，剑在敌手是最大的耻辱。杨震云更是如此。若是此剑一出，他必定不战自败。但是千万记住，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以剑示人。否则，你恐怕根本到不了栖云谷。

陆天宇当然明白。这把穿云剑，携带着多少血和恨！

陆天宇说，我想带千红去。

陆自威冷冷地说，她行吗。

陆天宇赶紧说，带千红去，更不容易被人怀疑。再说她只是失去记忆，她的身手相当不错。她毕竟在姑姑寻里呆了10年。

陆天宇以为陆自威依然不肯。谁知陆自威略一沉吟，竟然答应了。

陆天宇想，也许，一路上的山水田园，能够唤醒千红沉睡的记忆。

陆自威想，如果她死了，儿子更容易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

4　

栖云谷，千里之遥。陆天宇更愿是万里之遥。一到栖云谷，便是危机重重，便是刀剑如梦。

而千红，她只是忘记了昨天。她仍然可以看见。她可能看见别人的死亡，也可能看见陆天宇的死亡。

千红说，我们去栖云谷干什么。

陆天宇说，杀人。

陆天宇本来还想骗她。可是说出来却是这两个字。

千红说，杀什么人？

千红什么都不怕，当然也不怕杀人。

陆天宇不知道要杀什么人。一个10年前就死了的人10年后还要被人杀，而陆天宇就是这个杀手。这就是江湖的仇恨。江湖的仇恨靠时间改变不了，只有靠热血和长剑。陆天宇不关心什么霸业和天下，他只喜欢热血和长剑。

长剑出手，所有的语言即是多余；热血喷出，所有的语言亦是多余。

如果要有语言，只是留给千红。

陆天宇说，杀一个要杀我们的人。

千红说，那我和你一起去杀这个人。

陆天宇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杨震云。但他希望这一次父亲能够成功。如果父亲成功了他便不用再去杀人。而他有了千红也不用再去杀人，因为他可以不要江湖。

所以他决定要带千红一闯虎穴。他爱千红就要和她一起生死。

他不能只留下千红。他想过。如果他死了，千红就不再是谁的公主。她没有记忆。没有会疼她的人。所以他想过他们的结果，只有两个，一起活着。或者，一起死。

他表情凝重，答应她一脸灿烂的笑容。这就是陆天宇。他明知面对的将是一场残酷的生死，也要让他的千红感觉到只是做一场梦。

是的，生死有天，刀剑如梦。

5

山高林密，云栖山谷。栖云谷。

如果里面的人不出来，恐怕再过千年，也是无人知晓。

可是有些人就是喜欢找死。陆天宇想。从小在陆自威身边长大，他的心里从来不知江湖还有正义，他只知道用胜负和生死来衡量江湖。

千红惊叫，好美的景色呀。她只看得见云，看不见云里的杀机。枉她在杀人如麻的姑姑身边呆了10年。

陆天宇想，若能和千红一起，躲在这神不知鬼不晓的栖云谷，也算不负此生了。

观察3天。3天，有很多人进出栖云谷。个个神神秘秘，行色匆匆。

不费多少心机，陆天宇便探得，谷中之人果然是杨震云。5天之后，栖云谷将召开一次武林大会，共商如何对付一剑门。

陆天宇给父亲发出讯号，便决定夜探栖云谷。

栖云谷没有阴谋。没有阴谋的人往往给有阴谋的人以可乘之机。

到第4天晚上，陆天宇对栖云谷便了如指掌。

陆天宇的计划是：先杀杨震云，第二天的武林大会必然群龙无首，再与父亲里应外合，将各路高手一网打尽。

他以为这个计划万无一失。

他以为他马上可以与千红遁出江湖。

他以为栖云谷不久就会成为他和千红的栖云谷。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再检查了背负的穿云剑。他相信凭这两柄长剑，足可以致对方于死地。

何况还有千红。紫云婆婆的干女儿。一样的是剑到人亡，精致绝伦。

三更时分。栖云谷异常宁静。

陆天宇带着千红，直扑栖云洞。

栖云洞没有一个侍卫。杨震云果然不要侍卫。陆天宇冷笑一声，天要你死，怨不得我。

陆天宇摸索前行。洞内忽然大亮。

一白发老者端坐石椅之上，手脚未动，洞内红烛竟尽皆点燃。

陆天宇暗暗一惊。

来者何人？我已眼瞎足残，尔等不必鬼鬼祟祟。老者声音雄浑，却不失温和。

陆天宇又是一惊。

一个眼瞎足残的老人，到底凭什么能手执江湖，调动万马千军？

陆天宇说，想必你就是追风大侠杨震云？

老者说，既然知道，何必相问。我虽眼瞎，但也能看见年轻人的凌凌杀气。年轻人是一剑门派来的吧。

陆天宇说，你猜的没错。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老者说，10年前就有人说过这句话。可是我没有死。因为我不能死，我死了会有更多的人死。

10年前，我家里三十多口人因我而死。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之所以十年不死，就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白白送死。

陆天宇不想听这些。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从不相信语言，他只相信手中的长剑。

长剑飘出，白虹贯日。一剑门的剑从来都是一剑飘红。

但，这一次，却没有一剑飘红。陆天宇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老者又坐在原处。

铮铮铮。陆天宇连出二十四剑，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杨震云腾挪跳跃，竟是毫发未伤。

陆天宇惊出一身冷汗。

千红也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老者放手一击，陆天宇就非死即伤。

所以，又是一柄长剑，撒出了冷冷剑花。千红不能看着陆天宇死。这个世界，她只认识陆天宇。

双剑迭出，倒卷江山。月缺花残。

但，也只是一个平手。

平手意味着什么，陆天宇心亮如雪。

他不敢恋战。更怕伤了千红。

他抽出了穿云剑。

红光夺目。举世无双。穿云剑！

多少血泪。多少仇恨。穿云剑！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突然改变。

杨震云果然被震住了。他看不见剑，但他听得出剑的声音。

10年前的奇耻大辱！10年来的血海深仇！

他的穿云剑！

片刻的颤抖---江湖上却容不得片刻的颤抖---陆天宇的穿云剑已准确无误地插入他的胸口。

陆天宇的笑僵在脸上。因为另一把几乎比穿云剑还快的长剑也准确无误地插入了他的胸口。

握剑的人，竟是千红。

千红怒目圆睁，泪流满面。

一秒钟以前还是千红，一秒钟以后却不再是千红。

陆天宇不知道。一柄血红的穿云剑，唤起了一个复仇女神的全部记忆。

9岁。19岁。往事历历，鲜艳如血。

千红抱着杨震云，悲痛欲绝。

爹，我是小霞呀！你不认得我了吗？

小霞？

一双枯瘦的手抚摸着千红的脸，真的是小霞！他的最可爱的小女儿小霞！

一行浑浊的泪缓缓流出。

10年来的生死离别。一见面又是生离死别。

小霞！

爹！

小霞！

爹！我已经杀了仇人，为我们家报仇了！10年前那个可恶的女人抓了我，要我做她的干女儿，并教我武功。10年来我没有一天能忘得了那天的惨景。在她的60大寿的时候，我终于把他们，全杀了。我自己，也受了重伤···我以为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你，没想到天可怜见，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杨震云倒在女儿怀里。他是多么幸福啊。一把穿云剑要了他的命，却让他找到了女儿。虽然看不见，虽然只有一次，但，这已经足够。

已经足够---10年的忍辱偷生，10年的血泪长流！

陆天宇脸色苍白，血顺着长剑汩汩而出，他感觉不到一点痛。

他终于明白了，洛山血案，千红山庄，姑姑手掌上刻下的字，穿云剑，小霞，杨震云····还有陆自威，那个给了他一切又毁了他一切的人。这么多本来离他很远的人和事，现在都离他很近了；而惟一离他很近的千红却变成了小霞，并且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千红是他的爱人。他是千红的仇人。这个世界多么滑稽。多么令人绝望。

他一直幻想，有一天千红会恢复记忆。如今他终于看到了这一天，却没有想到是用自己手中的长剑，和自己满腔的爱，和自己的命。

陆天宇挣扎着说，千红，我发了讯号，明天···

话未说完，人已气绝。

千红走过去，轻轻地抚合了他不肯瞑合的双眼。

第二天。山顶一平台上。各路高手默默伫立，静静地看着一伙人鱼贯走进栖云谷。

然后是冲天的火光。

没有一个人生还。

平台上也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

各路高手渐渐离去。最后只剩一白衣女子。

她手执一柄长剑，红光夺目。

之后再没有人见过这柄长剑，再没有人见过这名女子。

6

平静的江湖，渐渐响起了歌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