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龙

作者：七月蝉

落龙湾村里，有一户专治蛇盘疮的人家姓聂。据说，聂家祖传“神仙一口吹”的绝技，治愈过无数蛇盘疮病人。顾名思义，蛇盘疮是一种症状和感觉酷似一条毒蛇勒紧在人的身上，痛似汤泼火燎，令人没齿难忘的皮肤科急症。

如今，聂家的户主聂九龙老汉，年近七旬，膝下三子一女，又有孙子孙女两双，外孙外孙女一对。可是，直至目前，仍由聂九龙一人把持着祖上留下的绝活儿，后辈子孙之间，却没有谁自愿充当继承者的角色。

村里上年纪的人都晓得，聂九龙是已故聂老五的女人所生的第九胎，前八位落草的俱是风姑娘。九龙四岁那年，聂老五一次出远门替人家治蛇盘疮，在回家的中途，聂九龙内急，匆匆下驴拐进道边齐腰深的茅草丛里撒尿，不慎被毒蛇咬伤了脚踝。当时，聂老五惊恐万状，他自以为是祖祖辈辈的念咒做法，斩杀了过多蛇精而留下的祸患，该着今日报应到法力不足的自己头上来了。

霎时间，伤口的剧痛，搅得聂老五方寸大乱，再加上酒醉，他忘记了放血吸毒自救，而是踉踉跄跄爬到驴背上，急着赶回家里等死。毛驴驮着一路呻吟的聂老五踏进村口时，聂老五身中的蛇毒业已归心，他“扑通”一声摔到地上，人事不省。多亏村里人发现的及时，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家里。此时，聂老五的面目青紫，手足冰凉，却迟迟不肯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他的嘴唇一直龛动着，不知在叨念些啥。

众人觉得聂老五还有遗言未尽，有人提醒了聂老五悲痛欲绝的女人。聂氏恍然大悟，马上俯身侧耳贴近男人的嘴边，聆听到一连串的含糊不清的字符。女人的心里明白，这是男人做法事念叨的咒语。可是，她听的不真切，急得她只有大喊大叫起来……不料，聂老五的身子一震，突然大吼一声，一口浊痰上涌，堵塞了气门，聂老五的头一歪，顿时气绝，魂飘他乡了。

日月如梭，时光如电。聂九龙渐渐长大，他开始注意到老母经常钻进家里的一间小黑屋子里，拿出几张画了符号的黄纸片，交给那些前来讨法子治蛇盘疮的病人。先前送出去的黄纸片，有些是聂老五的遗作，后来再送的神符，只能是九龙的老母在暗地里学画的了。灵与不灵，只有老天爷知道。

聂九龙十七岁时，聂老太领着他走进那间神秘的小黑屋子。聂九龙进门后，老母让他立刻掩上门，不透半点光线。然后，她点燃窗台上半截红烛，照亮了整个小屋。聂九龙抬头看到了北山墙上挂着一幅烟熏火燎的画像，画像下有一张落满尘埃供桌。桌上摆了一件香炉，还有一块木牌，供奉的是汉高祖刘邦的神位。聂老太把红烛放在供桌上，焚香祷告之后，拉过儿子说：“跪下，给太上老君的神像磕头。”然后，她从香炉底下摸出一张暗黄色的纸片，交到跪在地上的儿子手里感叹道：“儿啊，这是你死去的爹爹留下的最后一张神符了，你可要看清楚看仔细了，以后照样子好好地学画吧。”聂九龙接过老母递过的黄纸片，睁大眼睛，发现上面的图案好像是一团乱麻绳，或者说是一堆小蛇了。

接下来，不知聂老太从何处拿出一杆四尺多长烟袋，她用袖子拂了两下，郑重其事地交到儿子手中，叮咛道：“这是聂家祖上传下来的宝物。你爹说过抽烟能助长镇压蛇精的法力，蛇盘疮就是蛇精依附在活力弱的人身上后，释放毒气而发作的急症。不治，等到蛇毒缠身一圈了，那人必死！”聂九龙接过长长的烟袋杆，从头至尾瞄了又瞄，他发现除了杆子比一般的烟袋长出两三尺外，其他的地方跟别人的烟袋也没啥两样。聂老太忽然将嘴巴贴近儿子的耳根，嘀咕出了埋藏在心底十多年的那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字符。聂九龙只听了一遍，就清晰地铭刻在心里了。

聂九龙接受了符，咒，法器。尔后，在老母的监督指点下，半夜关进黑屋子里学做法事。静谧的烛光下，只见他一手托着长烟袋不停地吸着烟，一手捏着一管毛笔拖拖拉拉地画符，嘴里还默念着十二个字的咒语。当咒语重复过三遍后，画符的手收笔了，聂九龙张开嘴巴“噗”地喷出一股青烟，诛灭蛇妖告一段落。

聂老太站在旁边，细细品味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直到法事收功。她用手指抹去脸上两道欢喜的老泪，上前拍打着九龙儿的后脊梁，连连叫道：“像！太像了，简直与你爹当年的作派分毫不差！”。从此，聂家的神技又有了传人。

学以致用，聂老太马上方出口风说，她的九龙儿可以出山治病了。靠着祖上的福荫，不久，聂九龙就有了送上门的生意。但是，起初的疗效不佳，许多病人三顾而不愈。聂九龙浪费了大量的黄纸片不提，一袋接一袋的抽烟已经熏得他懵懂转向，愁苦不堪了。连日来，聂九龙饮食无味，坐卧不宁，前额上的抬头纹明显在加长加深。虔诚而豁达的病人们好言相劝说，一个刚出马的毛头小子能有多大的道行，继续好好修炼吧，乡里乡亲们还都指望着你祛病消灾呢。

少年聂九龙，毕竟读过几年的小学堂，头脑还有些见识。屡屡失手，他开始对祖上留下的雕虫小技半信半疑。不过，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酬报的美事又让他欲罢不忍。经过一段时间的冥思苦想之后，聂九龙打定主意，外出拜师求艺！聂老太听了，不仅未加以阻拦，她还翻出留给未来儿媳妇的几样金银首饰塞到儿子手里，作为路途上的盘缠。

半个月后，聂九龙怀揣着一瓶药水回家，他立刻信心百倍大张旗鼓地重操旧业。只是念咒做法时，捏在右手心里的毛笔已经不再画符了，而是直接在病人的身上涂来抹去。这样以来，十有七八的病人，经过三番五次的法事活动后，身上的蛇盘疮居然痊愈了。从此，聂九龙的名声大振，香火更旺。得意之时，聂九龙难免少年轻狂。一日，趾高气扬的他正在自家院子里溜达，嘴里忽然蹦出了“水克火，黑克红，汉高祖赤帝斩白蛇，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九龙儿，你在嘟囔些啥呢！”“啊！妈，我……”聂老太深沉的一语不亚于当头棒喝，聂九龙骤然变得老成持重起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岁月里，聂九龙列入巫婆神汉之流，被人揪出来游街示众过几次，却没受到皮肉之苦。聂九龙的法事活动从公开而转入地下，深更半夜躲在小黑屋子里，点着红烛进行。谁料想，如此的操作疗效更佳。但是，文革期间，广大农村出现的赤脚医生这一新生事物，对聂九龙的生意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找他治蛇盘疮的人越来越少了。

聂九龙的媳妇，是共青团员，思想进步，不信邪魔太岁。自达嫁到聂家后，她对丈夫施展的法术从未产生过任何兴趣。即便碰上患蛇盘疮的病人登门求治，她即使无法阻拦，就设法躲避一时，从不留在旁边当陪衬。她只知道，丈夫每年的夏天都要离家外出五六天，去很远的地方讨药。七八年后的一个夏天，丈夫仅外出两天半的时间就赶回家里了。聂九龙的前脚刚一踏进门槛儿，马上兴冲冲地告诉媳妇说，老师父新死，多亏他的后人心肠好，把治疗蛇盘疮的配方抄了一份交给了自己。从此，他再也用不着奔波往返四百多里路讨药了。聂九龙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媳妇，女人连忙摆手拒绝说：“我可不想沾染了你的仙气，还是留着你自己藏好吧。”

聂九龙的媳妇对祖上绝技的淡漠态度，直接影响到她的后代子孙们，各个对待家传的绝活儿不屑一顾。倒是有些外人，总想拐弯抹角向聂九龙打探咒语究竟具有多大的法力，能不能拘一些小动物来让大家伙开开眼。聂九龙听了，淡然一笑，缄口不语。至今，谁也摸不透他的底细。

改革开放不久，中医火了。于是，有更多的人来参与讨论阴阳五行。闲居在佛院道观里的禅师与真人们也改革了师门戒律，纷纷动起了凡心，下山步入红尘收纳门徒，广结善缘，妄度那些嗜欲无穷的凡夫俗子们得道升仙，从而鼓动了一起风靡全国的气功热潮。牛鬼蛇神借机还阳了，聂九龙的生意随之时来运转。

聂九龙的小儿子聂磊，沾染上一些家风，报考了医学院校，而且学的是中医。在课堂上，他终于弄明白蛇盘疮民间又叫蜘蛛疮，缠腰火丹。科学早已证实，这是一种病毒性皮肤病，学名叫带状疱疹。病毒感染人体后，潜伏在一侧的脊神经根部，只有在免疫力下降时才发病，伴有剧烈疼痛，病程大约两周。只有极少数中老年人或体弱者，会羁留半年以上的后遗神经痛。

课后，聂磊跑到图书馆，查阅了中医古今医籍与大量医学杂志，积累下四十余首外治蛇盘疮的偏方验方。他打算以此为基础，交换父亲手里的黑药汁的配方。暑假时，聂磊回到家中，当着父亲的面掏出小本本，向父亲展示自己摘录的药方。聂九龙瞪大两眼，盯住儿子的脸问道：“磊子，写满了一小本子的药单子，你是花费多少钱才买来的呀！”聂磊笑了，扬了扬手说：“老爸，这里面都一些是公开发表的方子，用不着花一分钱的！”听了儿子的解释，聂九龙低下头，沉吟一声，感慨万端。回想自己当年，为求得一首治疗蛇盘疮的偏方，奔走探寻了两百多里路，最后，拜倒在深山沟里的一位老草医门下，倾其所有，才换取师父所赐的一小瓶药水，而且还要下溪边捉两天的癞蛤蟆，交给师父作药引子。自己拿到手的仅够一年用度的药水没有了，只能备好礼品再去求药。直到七八年之后……唉，别提啦。聂九龙爬上炕头，倚靠着被垛闭上双眼。过了一阵儿，聂九龙缓缓开言道：“磊子，先把你记下来的方子给我读一遍，我听一听靠谱不靠谱。”聂九龙的耳聪目明，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聂九龙倾听了儿子通读的四十几首治疗蛇盘疮的药方，他了解到大部分医家用的最多的药味是梅片和雄黄，恰巧在他自己的配方里都有，另外的三味药分别出现在不同的方子中。这就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万变不离其宗。看起来磊子搜集的这些方子的效果也不会差的，我真的应该借鉴一下，用来充实自己了。想到此，聂九龙睁开眼皮，伸手要过儿子的小本本，指点出自己配方中的五味药。然后又说；“磊子，你帮老爸合计合计，把咱家的老方子里添加上几味猛药，见效更快一点，岂不更好了。”

聂磊参考着刚刚读过的中药学教材，精选了在四十余首处方里使用率最高，而且具清热解毒、燥湿敛疮功效的大黄、白芷、儿茶和青黛，与父亲的五味药的配方组合在一起，凑成了聂氏九味解毒丹。聂九龙听后万分高兴，他敦促儿子，即刻动手配制新药。

近些年来，由于人类生存环境的急剧恶化，加上滥用抗生素，病毒性疾病已成为危害人类生命健康的第一大杀手。蛇盘疮的患者就像感冒一样普及了。聂磊参加工作后，又将老父亲的配方进行了剂型改良，他根据蛇盘疮的不同时期的症状表现，分别制出散剂、搽剂和膏剂。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聂九龙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据说，在前两个月，当地的一家基层医院开设了治疗蛇盘疮专科门诊，已经邀请聂九龙到医院里坐堂了。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信奉他的人还真不少呢，有病乱投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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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酒醉夕阳]于2007-9-28 10:18:2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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