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狰狞,上帝无言
——题记
一
天色已经很晚了,长长的巷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路灯坏了一个星期也没人来修理。叶修士加快脚步,看看只要拐过一个弯就要走出巷子进入大街时,黑暗中突然爆裂出一声惶恐的尖叫:“救命啊,有流氓。”
叶修士本能地冲了过去。在巷道转角处,借着从街上映射过来的一丝稀薄的灯光,他依然辨别出一男一女两个朦胧的人影。女的蜷缩在墙角双手捂面,显然受到了极度惊吓,男的听见脚步声,猛地掉过身来,手中一道寒光向叶修士晃了晃,恶狠狠地威胁道:“这里没你的事,滚开,别破坏老子的好事!”
叶修士一听到这满含痰音含混不清的声音,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张灰暗如土的面孔,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是石图之吧。”
那歹徒一怔,认出了叶修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尴尬地说:“我们闹着玩呢。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吗?”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退出巷口,一溜烟消失在夜雾迷茫的大街上。
女人怯生生地问:“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叶修士?”
叶修士有些诧异:“你怎么认出我的?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吧?”
女人说:“好像是全市青年企业家春节联欢会上见过一次,但是没有说话。我叫何颖,在市第三中医院上班。我经常听他们说起你的。”
“哦?”叶修士有些好奇:“他们是谁呀?”
“他们……”何颖低下头去轻轻抽泣:“就是刚才那个石图之他们。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好人呢。没想到近来他总对我纠缠不清。”
叶修士重重地“嗨”了一声,不屑地说:“他们不过是一帮街头混混,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来,我送你回家吧。别怕,如果他再来欺负你,你就打我电话好了。”
二
叶修士回到家中,先开启了热水器,一边等待水热一边打开电视收看近日来本市评选十佳杰出青年的颁奖会。人潮涌动中,忽然一张死灰的脸在屏幕上定格了几秒钟,竟然是那个刚刚在黑巷子里猥亵妇女的石图之。他随着另外九个人一同走上台去站成一排,还不时东张西望,既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偷偷观察别人的神色。
主持人一一介绍过称号获得者后,一干市委和政府领导开始上台颁发证书。当市委书记把烫金的证书颁给石图之时,担任专题直播主持人的市电视台新闻部主任吴远谦声音格外激动:
“石图之,是我市的一张名片!一张脸面!并且是最光鲜的一张!他对家乡的热爱甚至远远超过热爱自己的家庭!
“不甘寂寞的他,以张扬的个性、严谨的作风,以及不怕挫折、不畏强势、愈战愈勇的性格,掀风掠雨,管理着本市几条主要街道的商铺,整肃着市场经济的不良规律,在担任市物业管理办公室主任不过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就以严格的管理方式,成了让人敬畏的一个人。
“他是单纯的,单纯得如同他的工作一样,除了严格催缴税费之外,只有不时集中各大商铺加强学习管理,似乎一眼就可望穿他的所思所想。
“他又是复杂的,复杂得如同他所走过的人生路一般,萦萦绕绕,曲曲折折,让人难以一下琢磨个清明透彻。
“爱戴他的人,无不为其义薄云天的个性和柔情似水的情怀而感动。为友,他肝胆相照、难乐同当;为人,不吹捧奉承、恃强凌弱……”
叶修士越听嘴张得越大,怎么听也不像是在介绍这个人。而那个颁奖嘉宾不知是否设计好了,也挺配合,直到这一通长篇大论念完后,证书才穿越岁月风烟,最终递交到石图之的手中。
“简直是一场笑话。”叶修士摇了摇头,走进了浴室。
三
第二天下班时,叶修士再次经过那条巷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的一幕。他正想给何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顺便安慰一下,拐角处忽然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偷偷摸摸地向他扫了几眼,立即缩回头去了。
叶修士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石图之,他们曾经插班做过一年同学,后来他进了一家杂志社,石图之却一直不长进,高中没有毕业就掇了学,整天在街头厮混,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样样在行。叶修士一向瞧他不起,遇到他在街上欺凌弱小时,总会出手制止,因此石图之对他是又恨又怕。
昨晚他们才在这个地方进行了一次并不愉快的会面,今天他怎么又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出没呢?叶修士的直觉告诉他,石图之一定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他一个箭步跑过去,见石图之正在前方十余米处没命奔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到一片店铺前面,石图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店内大叫:“大家快上啊,姓叶的来了!”
叶修士抬头一看,顿时怒从心头起。原来这是一间新开的药店,店铺内外狼籍一片,几扇店门横七竖八地横架在门前的水沟上,店内的玻璃柜台也被尽数砸碎,各种药品散了满屋。两个一脸痞气的家伙正在对半坐在地上的老板苗汝燕拳打脚踢。
叶修士怒吼一声:“你们给老子住手!”一把将试图来阻拦的石图之推到地上,大步向里走去。两个痞子对望了一眼,一齐冲上前来,挥刀向叶修士头上猛劈。叶修士曾经学过几年拳击,眼疾手快,略一侧闪,抓住一人持刀的手腕向外一格,把另一人手中的刀击落。
叶修士夺刀在手,对着两人晃了晃,大喝一声:“要命的还不快滚!”
两个家伙一个手腕被捏得青肿,一个虎口被震得火辣辣地疼痛,早已心生畏惧,一听叫滚连忙飞也似的逃了出去。石图之贴着墙根企图偷偷溜走,被叶修士一把抓住后领,吓得连连求饶道:“好兄弟,咱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看在你那刚满一岁的侄女面上,放过我这一次吧。”
叶修士问道:“你们是不是向人家索要保护费了?为什么把人店子砸了?这就是你的管理方式?”
石图之战战栗栗地说:“是,是,他不肯给,我们就给他点教训。我一定赔,我赔还不行吗?明天一早我就找人来给他重新做柜台,装门脸,一切损失我全部赔偿还不行吗?”
叶修士说:“行,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
四
这个周末,叶修士刚洗漱完毕,准备出发去临市看望女友单纯,镇派出所忽然打电话来,说是何颖把石图之告了,让他赶去作证。叶修士有些犹豫不决,就先给单纯打了个电话,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恰巧单纯今天刚刚接到任务,要到外省出差半个月,让他自己决定。叶修士挂断电话,立即骑上摩托直奔派出所而去。
到了派出所之后,叶修士惊奇地发现市电视台新闻部主任吴远谦也在,他和派出所协警钱显扬、石图之三人神色冷峻地围坐在办公桌前,何颖则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不住地搓着自己衣角,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叶修士想,这姓吴的来干什么呢,这种事又算不上什么新闻,莫非是石图之刚刚荣获十佳青年就犯事的行为引起了他的好奇?所长怎么又不出面,却让一个协警来处理案件呢?
钱显扬像是正在审理,见叶修士进来眼皮也没眨一下,厉声向何颖问道:“你说说你像话吗?因爱生恨极尽污蔑之能事以发泄心中的不平对么?”
何颖本来还有些畏惧,一听这话,马上挺直了胸膛,冷笑说:“因爱生恨?这个‘起因’亏你也能想得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来你们都是这样看待他的,难怪石图之能荣获十佳青年,可惜吴主任的主持词写得不够全面,建议阁下不妨再给他加上一篇‘石图之’之大众情人篇,和两斤胭脂给他抹抹。争取早日到达‘万人迷’的境界。”
钱显扬不屑地说:“你的表述能力这么差,你有什么资格控告石图之?”
何颖说:“阁下心思真是灵秀得很哪,我没有你那么多花花肠子。否则,我就会把他的行为说成‘可爱’了。”
钱显扬一拍桌子,怒吼起来:“你这叫捣乱,不叫生气!请不要随便定位自己的行为!这是严肃的场所,不是你耍泼闹事的地方!”
叶修士实在听不下去了:“钱显扬你还真是无耻得可以哈。表述能力差就不能上告,那是不是农民蒙冤受屈就只能活该,因为他们是法盲?你要讲哥们义气也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再说,你的水平真就高到令人仰止了吗?我看不见得吧。”
钱显扬唉了口气说:“叶修士,你有些不分场合,不知道啥时该开玩笑,啥时该庄重点!比如这段时间,是上面来验收城市创建的日子,就不是谈恩怨,而是共同打造和谐社会的时候。石图之是刚刚评出的十佳青年,你若不是他的朋友,就别来参和,要批判他可以另选它时。”
石图之却在一旁涩声涩气地说:“何颖,我不了解你,正如你不了解我。你拿这个鸡毛蒜皮来说事,是何居心呢。是说我要勾引你,还是说我骚扰你呢。我跟你开个玩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嘛?别人都能够接受,自然是合法合理的嘛!再说,你以为你长得很漂亮吗?我勾引你干啥呢?骚扰你,就更没价值了,我看你是自做多情吧。那也没必要拉我做目标呀。我老人家没这兴趣!”
何颖说:“呵,石图之,是你的理解能力差还是我表述的不够清楚?我跟你说过,谁对你的这种行为感兴趣,你可以去找谁,我没兴趣。你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就是一种骚扰。你的行为造成我在单位的尴尬处境,我难道就不能表示一点愤怒?我难道还要觉得你可爱?觉得你是童心未泯?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多少也要学着讲点道理吧。”
石图之有些生气了:“我几十岁了你也不年轻啊,你是黄花闺女吗?你什么都没见过吗?互相开开玩笑,娱乐一下嘛。你把自己打扮成贞洁烈女、好学正派的淑女,这是没问题的,女人嘛,都爱虚荣,但你不能往别人身上扣屎盆子嘛!就如通奸中的女人,散伙之后就告那男人强j*一样可耻!这是淑女之所为吗?”
叶修士正要驳斥石图之,见吴远谦已经扛起了摄像机在选取角度,讥讽道:“看看你着力打造的‘星’吧。”吴远谦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叶修士大怒:“好,从此我们不再是朋友。我只希望当我跟他们处于敌对时,你不要站在他们一边给我脸上抹黑。”
吴远谦黑着脸不再理睬,仍然只顾摆弄摄像机的镜头。
叶修士指着石图之骂道:“你这厮前两天才向我求饶,现在仗着有几个朋友在此,又开始蹦达起来了?你不看看你那副德性,整个一个在河里浸泡了一星期的浮尸,谁跟你通奸?”
吴远谦勃然大怒,一边把镜头对准叶修士,一边以一种义正辞严的腔调念着台词:“本台正式向全体市民通告批判令:叶修士,为一用心叵测之人,性别不明,极有可能是变性人,打着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弱势群体的幌子,到处煽阴风点鬼火,有扰乱社会道德秩序的苗头和迹象。为了防微杜渐,确保我市形象不受鼠屎的糟蹋,现向为了防微杜渐,确保我市形象不受鼠屎的糟蹋,现向社会各界通告此批判令,建议遇之此人后,可用正义之剑,将其绳之以法,以绝后患。谨请市民们相互转告为盼。”
五
钱显扬、石图之二人早已摩拳擦掌,等到吴远谦念完“批判令”,一齐冲了上来。叶修士一把拉起何颖抢出门去,说:“你这次起诉是误闯贼窝了。你先走,我拦住他们。”说着向后伸手架住石图之的拳头,向前窜出一步,才转过身来。钱、石二人紧追不舍,吴远谦按捺不住,也追了出来,把叶修士围在了派出所大门前。
石图之还不怎么样,吴远谦是个退伍军人,钱显扬是叶修士在武校时的校友,这两人身强力壮,打起来拳拳生风,而且颇为熟悉叶修士的路数。二人互为犄角,牵制着叶修士的拳路,使他渐感吃力。石图之虽然没什么功夫,但心狠手辣,一拳一脚全照眼睛、咽喉和会阴等要害处去,叶修士几乎要用全力招架吴、钱二人,对他的下三滥招数竟然无从还击。
叶修士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一边打一边向开阔处退去,想要伺机撤走,但他的摩托车不知被谁偷走了,一时无法摆脱三个敌人的追击。四人一路追打了一里多地,叶修士见一户人家门未关上,便闪了进去。
刚刚进得屋去,只听“呯”地一声枪响,门上平添了一个深沉的弹孔。石图之沙哑的嗓音随即惊惶地嚷嚷起来:“叶修士,你敢伤害我的女儿,老子杀绝你全家!”
叶修士心念一动,半掩的卧室门内,果然放着一具小小的摇篮。他没有多想,走过去抱出一个一岁大小的女婴,然后抱到窗口边向正气急败坏地赶来的三个人大声喊道:“石图之,你女儿在我手里,你有种尽管开枪。”
石图之大惊失色:“叶修士,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不是人,你挟持婴儿作人质,你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吴远谦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朗诵道:“叶修士,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算我看走了眼。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展示一种变态心理,你在这里跳梁,不过是想得到社会的承认,从而荣获市十佳青年称号。我想,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到你的表演,只会付之一笑而已。”说完后,他习惯性地去盖镜头盖子,才发觉自己手里拿着的只是一把手枪,不禁诧异:“我的摄像机呢?”
三人不敢贸然闯进屋去,在外面破口大骂了半天,差一点没把叶修士的祖坟全部倒个个儿。过了良久,屋里早已没了半点声息,石图之护女心切,“呯”地一脚踹开了门,婴儿尚在摇篮中酣睡,叶修士却已不见了踪影。
六
“叶修士,别怪我说直话,本来看在曾经朋友一场的面上,但看来是不行了,因为你太不自重,不落到千夫所指是不甘心的。你最近以来的拙劣表演,充分体现了你人格的卑劣。从这也可看出,本市有这这种公民,是一种真正的悲哀。这种悲哀缘于两点:一是你的虚伪,你处处打着维护正义的旗号招摇撞骗,捞取名利;二是你的狭隘心胸,容不得别人胜过你,对曾经有过节的人处处进行恶毒攻击和报复。
“进电视台近一年时间,我是第一次这么直接、这么不客气地评价一个人。算你不走运,今天的下场都是你自找的。评论先到此,对错与否,电视机前的观众自有公论,相信他们通过本档节目自会看出个是非曲直。
“再有,奉劝你一句,别没事扮演什么‘卫道士’,打着保护弱者的幌子招摇,这些只会暴露出你的卑鄙!你的那些勾当,别人不知道么?装什么纯情?
“今天的追踪报道就到这里,请观众朋友们明天同一时刻继续收看。下面请欣赏……”
“厉害呀!”石图之竖了竖大拇指,“这下他应该无地自容了,谁见了他都会骂一声‘卑鄙下流’、‘灭绝人性’。”
“他这会儿不会已经气得跳楼了吧?”吴远谦捂着嘴直乐,“谁有他的电话啊?发个短信安慰安慰他嘛,别出命案了,到时可真担当不起呢。”
他呷了口啤酒继续发挥:“最好是捧一捧他,充分肯定他的‘社会公德’,免得他丧失生活信心和目标嘛,如果真出了问题,这账又要算到我们头上。”
“哈哈哈哈!”三人一同大笑起来,“干!”
“好久没遇到过这样有战斗力的对手了。”石图之说,“我们绝不能就此停战。叶修士跑了,他老爹老妈可是跑不掉的,我每天去收拾他们一顿,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是啊,敢跟我们作对,反了他!”钱显扬说。
吴远谦想起一事:“那个苗汝燕来拜山头了吗?他可是只肥羊呢。”
“妈的,让他跑了。”石图之咬牙切齿地说,“就因为叶修士这档子事,让他抽出时间打了店子溜了。这事绝不算完,我他妈一见这些生意人就满肚子的鬼火,简直是他妈一帮孙子,生来就是替我提鞋的下贱货色。还有个开百货店的曾家义,因为有叶修士撑腰,也敢不来孝敬老子,我几次亲自上门去都碰上那杂种,害得老子近来颗粒无收。”
“没关系,现在他不会再妨碍到我们了。他只要一露面,只能加速其灭亡。”钱显扬说。
吴远谦笑了笑:“他就跟我当年一样,想要早早树立自己的威信,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以便获得对市场的最大控制权。其实现在老板们都怕我了,我说一他们不敢说二,也觉得没劲了。”
石图之哈哈大笑道:“说得有理。想当年咱还是个小人物,只要降伏了一个商家,让他乖乖向我进贡,就兴奋得屁颠屁颠地。但那叶修士,他即使一心削尖了脑袋想往这条道上钻,只怕也没这个能耐呢。”
七
“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叶修士这个败类竟然丧失人性到挟持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作人质向孩子的父亲讹诈,这是一次向人类道德底线的疯狂挑衅,是一个道德极其败坏的疯狗才能做出的行为,我坚决要求公安部门早日擒获这个为祸一方的大妖巨孽,还人间一个公道,给人民一个交代。”吴远谦在一番慷慨陈词后,用鼓动的语气说:“下面有请本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光荣的人民警察钱显扬同志谈谈他对此事的看法。大家欢迎!”
钱显扬面对镜头声色俱厉地说:“像叶修士这种动物,不,应该称怪物,因为即使是动物也没有他无耻,混进商业界招摇撞骗,对突出人才打击中伤,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种怪物,我连骂他都不屑了,只说一句:强烈要求各兄弟单位鼎力配合,尽快将其截获归案!”
石图之迫不及待地挤到镜头前,挥舞着拳头大声喊叫:“对!咱要匡扶正义,坚决打击这种社会渣子。特别是他绑架我女儿的行为,简直是没有天理、灭绝人性。我呼吁全社会广大人民群众加大监督力度,一旦发现这人的行踪,立即扭送公安机关,或者与我们联系。”
“狗屁正义!别以为凭你们几个坏酒的粬子就能蒙骗人民群众。”老刘重重往地上吐了口痰,披上件大衣便出门去了。
老刘刚刚走下楼梯弯道,就听到楼下叶家传来一阵呻吟声。“莫非那帮匪徒又来了?”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呆了。
屋里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所有的家具都被砸得粉碎,到处横七竖八地架着断折的桌腿椅背,堆着白晃晃的镜子和玻璃茶几碎片,隔夜的饭菜在从翻倒的热水器中流出的水流中静静流淌,同时流淌的,还有丝丝缕缕的鲜血。
老刘欠着脚尖慢慢走进客厅,看到了血迹的源头,叶修士年迈的父母都躺在倒扣过来的沙发前,浑身是血、水和菜汁的混合物。叶父正在努力地拉住老妻的手,想要扶着她站起来,却已力不从心,被打折的手臂稍稍抬高,就垂了下去。
老刘急忙走过去要拉他们起来,问叶父说:“您老慢点,我扶您起来。您看需不需要报警?”
叶父摇了摇头,黯然地说:“不用了,他们连续三日天天来大砸一通,我头一天就报警了,警方反而说我养出这样的儿子是对人民的犯罪,不追究我的纵容和包庇罪已经是宽大为怀了。你要是报警只能给自己引祸上身。”
老刘说:“那我支叫辆车来,送您二老上医院去。”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来到小区门外,老刘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正要叫司机把车开到楼道口去,传达室里走出来两个便衣,赶走了出租车后,责问老刘想是干什么,并强行要对他搜身,检查身份证件,老刘百般打躬作揖,又陪笑脸又递香烟,还每人塞了张老人头,折腾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老刘憋了一肚子无名火在街上瞎逛,想为叶家做点什么,却又害怕牵连自身。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家酒吧,正当他坐下来准备要一瓶红酒时,手机响了。
老刘一接电话,立刻警觉地打量了周围的顾客一圈,悄声说:“你别回来,他们正在四处通辑你。家里的事,邻居们会帮忙想办法的,你放心好了。”
挂断电话后,老刘长叹了一口气:“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现在一切全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唉,这人哪,太老实了也不行,像苗老板、梅老板他们那样厚道的生意人,也不得不关门停业,外出避祸了。可是你要跟他们斗,叶修士算是个有本事的人了,事业有成,又有功夫,结局却落得更惨,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一个人端着杯酒坐了过来,“就只会咱老百姓手中没权,又不肯拉帮结派,一个人本事再大,能斗得过一个由重重关系网络编织起来的团体?”
老刘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对方,原来是鸿发酒楼经理班彦明,知道对方也曾多次被石图之等人讹诈过,才抹了一把冷汗,松了口气说:“你可把我吓得够呛。”
班彦明冷冷地说:“他们在各级政府和公检法部门都有后台,就算这些部门愿意有所作为,他们又能拒绝那帮人白花花的银子?所以我看这事,终究不会有个结果,只有盼他们随着时间流逝,能够把这事给淡忘掉。只可怜了叶家老两口,日日在拳打脚踢中苦捱。”
老刘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喝!这他妈的世道,咱小老百姓是无力回天的。不说了,徒增烦恼,徒增烦恼啊!”两人呯地一碰杯子,一饮而尽。
八
“大家快来啊,抓坏人啊!”
一声尖厉的大喊,把叶修士从不安的梦中惊醒。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一条扁担朝自己头上劈了下来,急忙向旁边一滚,跃了起来,惊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扁担劈在草丛中,溅起一些细碎的泥土。他收回扁担横握在胸前,作出防备叶修士暴起的姿势,同时大声喊道:“这个人就是那个挟持和侮辱了人家幼女的大恶棍,大家快来啊,别让他跑了!”
叶修士见五六个农民正持着锄头扁担跑上山坡,定了定神,大声说:“各位乡亲,我不是恶棍,我是受了冤枉的。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恶棍,那一定是有人在诬陷我。为了我的名誉不受损,我绝不会跑的,我得跟你们说个清楚。”
农民们走上坡来,把叶修士团团围在中间,手中都紧紧握住家伙,不敢有丝毫放松。叶修士干脆盘腿坐了下来,向地上指了指,示意大家都坐下来说话。
众人坐定后,叶修士把石图之他们如何结成团伙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的事,自己如何跟他们结下梁子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有两个农妇边听边抹眼泪,不住声地骂:“这帮短命鬼,老天咋不劈了他们?”但多数人都将信将疑,劈了叶修士一扁担的农民问:“你说的是一套,电视上说的是一套,我们能相信谁?”叶修士平静地说:“你们如果不信,可以进城去向老百姓们打听一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们都是质朴的人,不怕你们去告发我。”
农民们正在迟疑不定时,田坝中开出的简易公路上“突突突”地驶来一辆川路车。一个农民说:“王老实从城里回来了,我问他去。”说着跑到半坡上伸手叫停,把司机王老实叫上山来。
王老实边走边笑着说:“你们成天躲到坡上打扑克,活也不干,去河滩上啃石头能啃饱?”忽然看见叶修士,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这几天街上都在议论的那个人吧?”
叶修士微微笑道:“是我,请问这位老哥,你在城里听到什么关于我家的消息了吗?”
王老实重重拍了一把叶修士的肩膀,叹息说:“你算是倒霉透了。”他咳了声嗽说:“开始我也以为你是个大恶人,后来到处都听人说你是冤枉的,那帮人因为你经常出手制止他们作恶,才专门设下圈套来整你。你这一跑不要紧,只可怜了你父母,天天被他们打骂,家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叶修士听到这里,不禁大哭道:“是我连累了父母,我要回去跟他们算帐!”王老实安慰他说:“你不能回去,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公家撑腰,现在你回去是自投罗网。你父母的事暂时别管了,有好心人偷偷给他们送饭,还给他们买药治伤。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仍抓不到你,自然会放松对你家里的监视,那时就好想办法了。”
最早发现叶修士那个农民这时也说话了:“你还是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回去。我们这里人都挺好客的,住在哪家都没问题。”
九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叶修士给地区法院和地区检察院都打了电话,要求起诉并立案侦察石图之一伙人一贯以来的不法行为,以及给自己家人带来的伤害,但得到的答复几乎是惊人的一致:“你疯了吗?石图之是我市十佳青年,招牌人物,你告他欺压百姓、调戏妇女,是想扫市委政府的面子是吧?我们不管你们谁是谁非,但你作为一个公民,至少也该考虑一下大局,不要为了几个小人物而损坏我市的形象。”
叶修士听了这话几乎从头凉到了脚上,他想,从他们的答复可以看得出来,地区执法部门应该是清楚是非曲直的,但他们为了“和谐”,为了面子,同时也许还有其他更为私人的复杂原因,对这事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任由石图之、吴远谦等人颠倒是非,胡作非为。这样一来,他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倚仗的,只能一个人跟他们战斗,或者就此躲避不出了。
这段时间以来,王老实他们不时给他带来最新的消息:在非人地折磨了两位老人十来天后,见叶修士始终不露面,石图之等人也渐渐去得少了,但他们仍然经常跑到县公安局敦促他们下大力缉捕他归案。因而家里的情况可能稍有好转,但叶修士仍然不能回去。
这些天叶修士每天跟着农民们学习收割庄稼、上山砍柴,虽然每次都累出一身大汗,却感到了少有的充实和安宁。每每想起城市里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污浊环境,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只是远在山里,对身罹大难的父母的牵挂使他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懊悔、愤恨、耻辱、伤心……各种情愫总是潮水般汹涌而来。
这天下午,叶修士刚从山里打柴归来,就看见王老实开着他的川路车老远地向他招手。他急忙跑过去,一见到车斗中的几个人,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搭乘王老实的车来的,竟然是叶修士的父母和老刘、班彦明。原来自从叶修士在村里住下后,王老实就开始留心叶家的一切动向了,他知道老刘和班彦明这段时间一直在偷偷照顾两位老人,使他们不致受到更大伤害,便与他们互通信息,时刻保持着联络。近来趁石图之等人撤消了对叶家的监视之后,他们就商量着把二老接到村里跟叶修士会合。
叶修士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会握握王老实的手,一会握握老刘的手,一会又握握班彦明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一股气堵在胸膛,不知是高兴还是辛酸。还是王老实最先从这种气氛中走出来,他笑了笑说:“从今以后,你们一家就住在咱们村里好了,那个地方用不着再回去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行啊,这个主意好。远离世俗尘嚣,才能远离是非恩怨。”老刘和班彦明都一个劲地鼓动着叶修士。叶修士透过朦胧的泪花看见了他们真诚的笑脸,使劲点了点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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