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送礼南香余

发表于-2007年09月26日 下午4:17评论-3条

1

豆儿与逗航早早地弄了晚饭,吃罢,把小儿子往外婆家—送,两人就直奔对面马路那条水果专卖街。

山秋时节,正是风凉果熟,街市热闹得兴酣酣的。临近中秋了,置办水果比月饼什么的还让人上心,批发转手的,零售的,闲逛睇行情的,人来人往就拥挤起来,不时传来“借过借过”、“闪开闪开”的大声吆喝,或摩托或单车驮着大箱小箱贴身擦过,弄得豆儿光顾着走路。

晚上的灯光一照,那一档一档的水果摊就五颜六色起来,无论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全都红皮赤壮娇嫩饱满,引诱得人馋涎四溢,豆儿赶紧垂了眼。她的食欲向来不振,唯有水果总能令她提起兴致。她只好老检讨自己这种类似于未富先娇的习性,普通普通的打工一族的收入,有这么些挑剔不是明摆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虽说现时的水果市场果价平贱,但那指的是大路货,全是些没有改良的或是靠化肥催熟的,吃下去的味道感觉总有点怪,怪在哪里却又说不出究竟。真正姹紫嫣红的品种,花费也就跟嗜烟嗜酒差不多了。兜里有钱的人,多半是吃肉也嫌肥,吃菜也嫌粗,吃水果就要讲情调,符合所谓的健康疗法。这些门面清爽的摊档摆卖的水果,进口的多于国产的,有些稀奇的甚至喊不出名字。豆儿在心里轻轻地不留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逗航碰了碰豆儿,用下巴点了点对面,那一家摆卖的品种没那么霸道,价钱自然以就相宜些。挑了些中档的葡萄、新奇士,蛇果,各样三几斤下来,一张四人头的钞票也就花得无影无踪了。豆儿提起这两袋东西掂了掂,心里踏实了些,用作手信还算过得去。既然是登门拜访人家,总得讲礼貌吧,这点薄礼不过是表表心意,若是那礼的质和量都不够分量,岂不是不给人家面子。何况对方是报社的大编辑、大作家。

豆儿想起同学莫小姐的话,这人是很有分量的,连副市长也拍他的肩膀。对了,就是写逗航老总的那本书一出版,十来万就到手了,管它是不是字字珠玑,反正是货真价实的字字干金。

莫小姐用涂指甲的手捏了捏豆儿单薄的肩膀,没事,就去找他,说是我让你去的,准行。只要他一出马,逗航下岗的事一下子就可以搞掂。

哎呀,你根本不用顾虑,他敢不给面子给我,我以后就不给他发那些效益稿。他一来找我,我就罚他请吃饭,我们熟得很呢。

莫小姐现在是一家很火爆的小报的编辑,她本人方方面面也正在窜红,说话的口气派头俨然已向大腕名家看齐,自然不是豆儿这昔日的同学街坊所能望尘的。莫小姐突然把双手往胸前一抱,鲜艳欲滴的双唇朝下一撇,唔,我想起来了,你以前不也是个文学青年吗,那你一定认识温老师。不认识?那肯定也听过他的大名吧。他是最受用学生后进登门请教的。

豆儿茫然地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看着莫小姐两片翕张的红唇,如同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划开了豆儿已经包裹起来的记忆,文学、读书、投稿、志向等等等等,失了魂似地蹿跳起来,直弄得脑瓜发痛。豆儿不明白为什么这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这么个样子,掉进一口深井一样,沉也沉不下去,浮也浮不上来,天天就这么耗着,使劲挣爬出来的勇气以及信心好像都没有,能做的不过就是,听着远远近近的脚步,看着走过井口的星月,不时地叹叹气。

豆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她觉得有点灰心,自以为淡忘的旧事,却轻易就显影出过去的自己。回忆的穿堂风呼呼地吹过,不会再煽旺起火星了,不过是把那灰烬刮得满地打转,满天烟尘,逼弄得人的眼睛流下点什么来。那本来就有毛病的胃此时又一揪一扯地痛起来。

莫小姐看出豆儿的神色有异,那纹得细细的描得黑黑的眉毛往上一挑,你还犯什么愁啊?求人办事会打点就是了,礼尚往来投桃报李嘛。我你就不用操心了,看在大家同学街坊一场,我打个电话就能帮你忙,不过举手之劳。如果逗航真下了岗,那时候你连小日子都过不成了。

自此之后,豆儿一直疑着莫小姐那条细细黑黑的眉毛,变成蚯蚓钻进了她的心里,一拱一拱地弄得她很不安生。

假如不是很偶然地重遇莫小姐,假如不是莫小姐有这么一门炙手可热的关系,确切地说,假如不是逗航面临着下岗的危机,豆儿的无处援手病急乱投医也能是干着急。莫小姐的出现是豆儿眼前一片茫茫然的混浊中突然浮上来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座南方城市的改革向来是一拨拨往前滚动的,关停并转这一策略蕴含着的巨大变化,无论是国营还是私营企业都不能无动于衷。一座商业化的城市似乎并不需要侧重于基础工业,于是.逗航所在的单位也就首当其冲,何况,他们的技术和工艺又那么陈旧落后,生产出来的车床成了典型的鸡肋,一旦企业清盘,大部分人的下岗也就在所难免。难怪豆儿的心事就这样被悬到了半空中,她担心逗航也会像她那样,被那种茫茫然之后的九所适从所吞噬,然后就无所用心地被彻底搅拌进生活这个巨大的漩涡里,身不由己地随着日子流动,不可能再有什么个人可以取舍左右的前途以及心情,岁月的流逝不过是水从一只玻璃杯倒进另一只玻璃杯,慢慢地蒸发,如此而已。每每想到这,豆儿就不由得不害怕。

豆儿就深深地感到了那种煎迫,还有,无奈。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豆儿像往常那样,给小儿子看完病,把小孩往娘家一放,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了,她请的是两小时的假。人民南路那车站,背后是一溜金碧辉煌的店铺,闲逛的人仍然很多,这些不用上班的休闲阶级,总是把每一天、每一条马路装点得热热闹闹。豆儿现在已经不逛这些时装店了,地得面对着她偏低的收入和过日子的事实,而压抑着兴致以及好奇。豆儿有时甚至认为,青春和热情就是这样一点点被弄得无影无踪的。

就听到有人在喊豆儿了,声音来自那家精品店柔和梦幻的射灯下站着的几个摩登女郎。豆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可能有这些在各种各样时装店里挥洒着时间和心情的朋友。不知是性情所致,还是生活使然,倾向上的不时髦使得豆儿做人也不时髦,眼花缭乱迅疾万变的生活总是与她隔着堵墙,她充其量是在墙外看风景,而且,她向来被动做人,耽于有者则安无者则不想那种状态,无形中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障碍。如是,豆儿的朋友也就年见一年的稀落。她知道有些东西是非人力物力而挽留不住的,一来她没有太多的快乐,也就没有太多的热情,平平淡淡的日子,无甚起色的工作,二来她缺少时间晴力和金钱,这年头交朋结友看是不那么功利,可没这几样做号召,总感到多少显不出诚意,甚至有敷衍的味道。如此一来,豆儿就觉得毫无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她实在想不起还有谁会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上喊她。

然而那个化着精致的彩妆的时髦女郎却径直朝她移动了莲步。

于是豆儿就见回了多年不见的同学街坊莫小姐,并得知对方如今如日中天。

于是就得到了莫小姐的热心相助。逗航的危机似乎有了打救的希望。

2

此时,豆儿就坐在逗航的车尾架上,去探访温老师。假如这温老师乐于帮忙,以他与逗航老总的关系,应该是没问题的,那么在留下来的人头中就会有逗航的一份额。豆儿用着劲地坐稳,两手悬空提着那些水果,以免碰坏了。心里就呼呼地冒着希望,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

按着地址,两人从东风路转进了一条大街,又拐进了一条小巷。逗航伸手按响了防盗门上的对讲机,都一会了,光有音乐却没有人声传出来,心里就有点紧张。扭头见旁边的小平房里走出一个面相没有表情的中年人。找准?唔,温老师。对,是608房,没错。在,他没出去。按门铃吧,耐心点。

豆儿就再次按响了门铃。

十五分钟后,两人半欠着屁股坐进了温老师的客厅。房子好像是新近装修的,镶着半截的护壁板,还包了金色,屏风是一大块花开富贵的彩种玻璃,让人难以从陈设上拈出主人的身份。当然,豆儿知道温老师不是什么生意人。

温老师满脸红光,头发乌亮亮地泛着油,很不好说年龄。他搓着手站在那,很仔细地看着豆儿两人。两人就又赶紧地站起来,可又比温老师高出了一截,有点居高临下的,只得葸缩着又坐下了。豆儿发现,温老师的笑容出没得没有规律,迅速地出现又迅速地消失,豆儿想笑着去附和的时候,他却不笑了,他笑着的时候,豆儿的表情还惊愕着来不及舒展,豆儿就觉得不对劲,两手就握了一把汗。

温老师举手往鬓发上捋了捋,呵呵干笑了两声。莫小姐跟我说过,你们要来,好啊。他突然忡出一只肉乎乎的指头,点着豆儿,你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对吧,还投过稿发表过,对吧,那好啊。

豆儿只觉得血轰地直往脸上涌,没想到那结了好几年的疤在这种场合直截了当就被撕破。豆儿觉得心一扑扑地跳得难受,文学曾经是她的愿望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上班,治病,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粗陋的琐碎的日常早已把人折腾得面目全非,豆儿已经习惯了面对现实,不再去细细地打量自己的内心。

温老师一只手按着电视的遥控器,一只手抚着垒起来的肚皮,搞文学的要付出很多的,头痛发胖诸如此类的职业病就特别烦人,连口福也比你们折了不少,锻炼嘛,快了不行,慢了又没效。

逗航赶紧把话茬接了过来,他指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健身器材广告,温老师您有没有玩健身器的,你经常地伏案操劳,可得注意保重身体啊。

对,对,温老师来了兴致,他清了清嗓门,在沙发上伸直了腰板。我正准备在我的新书房里摆放一台,不时地锻炼锻炼,这样子在各方面都可以不让年青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温老师不去接,却抬腕看起了表,逗航只得顺势拉了豆儿一把站了起来。温老师,那件事就拜托您了,给史总说一说,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电话铃还在一个劲地响着,也不知道温老师有没有听清逗航说什么,只见他把一只手竖在了耳边,连声说着好好。

走到街上,逗航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豆儿的后背,我知道你的,别想那么多了,慢慢来,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

3

豆儿和逗航决定得再次去拜访一下温老师。打电话又不敢,直截了当地问又有顾虑,总不能这么赤luo裸的。要是把人家弄烦了怎么办,人家是给自己办事,而不是领了什么任务。就这样思来想去忐忐忑忑左顾右盼的,搞得人一刻也不得清闲,到头来事情还是搁在那里,还是没半点消息。而逗航回来却说下岗人员的名单已经汇集到公司总部了。急又急不来,不急又不成的那种难受真是没法说的。

莫小姐半是责怪半是开窍地把两人狠狠地说了一顿。你们以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还是怎么的?这年头,礼不到心不到也就力不到。我说过你们不用多谢我,并不是说不需要打点温老师。他是大忙人大名人了,若不是冲着我的面子,有料到也不一定给你们办事。三两斤水果算什么,他家多得很呢。要送礼就要动真格的,出手要重一点.把他感动了事情不就办成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再给温老师打次电话帮你们说说好话,以后我就不管了。说真的,你们给我什么好处,我这么卖力气。说到这里,奠小姐又得意又抚媚地笑了一下,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盯了豆儿一下,

又盯了逗航一下。我这是饮水思源,回报以前豆儿老帮我做业大的功课,不然我也混不到毕,逗航,我肯帮你,你也是捡了个便宜。

莫小姐一番话,把两人弄得面面相觑。还是逗航先打破了沉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送份大礼吧,办得成办不成也算了了一件事,省得半天吊着磨人。

豆儿有点喃喃自语,真是华山一条路,还心愿也好,这事不指望温老师,还能靠淮帮帮忙,她抬头看了看逗航,我知道你想送什么的。

是呀,温老师不是说要在书房放一台健身器吗,我们得赶快,不然这礼也就没意思了。逗航转身打开了电视,等着广告时段,好看清楚那种健身器售卖的地址。最便宜的那种也卖1700多块钱。逗航看着电视就不吱声了。

豆儿站了起来,算了,别扰豫了,先把给儿子幼儿园赞助的那笔钱用了再说。

第二天的双休日,两人就直奔人民广场的大润发超市。这地方做过书市,卖过时装,当过报考托福的临时报名点,也是人头州捆赶集一样的。如今,则团团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颇有几番沧桑了。十多年前,豆儿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在对面旧交易会的大楼里上完电大的课,若是晚上,她总要在这附近和逗航散散步,说一会话,然后再回家的。这几年,匆忙地对付着过日子,她已甚少到这来了,何必让自己再想起过去的什么。

开了单交了钱,两人把那健身器材在单车上捆了半天,电话也来不及打,推一会骑一会的,就直奔温老师家。

秋凉习习,两人却弄得满头大汗。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卸下来,那面相没有表情的门房之类的中年人一直在看着他们,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这时就发音了,他不在,家里没人。

豆儿和逗航不由得一愣。逗航揩了一把汗,麻烦你,有没有电话,借来用一下好吗?那人就用臂肘指了指小平房。

果真没人。逗航把憋了几分钟的气呼就喷了出来,里面的气味让人作呕。打电话要给钱的,那人不动声色地说。

豆儿和逗航赶紧翻口袋,除了一张50的,只有一张10块了。逗航拿看那10块想了想,这样子吧,把器材放在他这里,让他转交给温老师,这就给他当劳务费。你别担心,他住这儿跑不了的。也省得我们当面交给址老师,推辞不要就尴尬了。

随后,豆儿的心竟然就觉得踏实了些,好像买了保险一样。逗航却没同感,是因公司里的风声越来越紧,有人言之确凿,下个月就正式解体了。逗航天天晚上都跑出去找人打探,温老师一直没有消息,总不能在他这棵树上吊死。逗航叮嘱豆儿,千万别抱怨,无谓弄得自己乌烟瘴气。送礼是我们自愿的,不过是赌一把而已,能不能赢谁也料不到,这种事情往心上去摆就犯傻了。

豆儿也坐不住,便硬着头皮天天往温老师家打电话,连小儿子也不管了。终于还是找到了他。

你们不来,我还以为事情不急呢。温老师笑嘻嘻地给豆儿让座,你们太客气了,这么厚礼我是不能受的。边点着—根烟,吐出的烟卷使他的表情云遮雾罩。这事好办,我马上给史总写封信,你们拿着信就直接去找史总的秘书,具体怎么办他会给你们讲清楚的。明天我会打电话给史总,若没出差我就亲自去给史总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豆儿连连致谢,边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临出门的时候,温老师让豆儿等等。他的手指着房间,那东西我不能收的,你拿回去吧。豆儿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劳烦您了,边逃也似地跑下楼梯。

走到街上,豆儿发现自己竟然热热闹闹地出了身汁。夜风一吹,凉风飕飕的。

难见月郎星稀的秋夜。往常这个时候,豆儿多半是在家里忙着家务,她决定先走一走,让乱糟糟的心平复一下,走累了再乘公车回家,反正时间还早。

靠近创佳的北桥路这一段,住家店铺不多,行人也不多。晚风抚弄着豆儿的衣裾和发烫的面庞,抚弄着路旁的小叶桉和紫荆树,细小的像是人的低语。仲秋的月色和路灯,一远一近地泻着满地水银,豆儿觉得臼己的脚步都有点迷离起来,清爽的秋色和混杂的心境对比鲜明,或许做花做草也比做人来得轻松和干净。不送礼不敢开口求人.送了礼可心里却又像揣着什么把柄似地不敢直截了当说话,老悬着心害怕鸡飞蛋打,树木都有一岁一枯荣的爽直痛快,人却老是患得患失放胆决绝不起来。牡。豆儿自觉在社会上折腾了那么些年依旧没什么长进,反倒躲躲闪闪愈发怯懦和猥琐,不敢迎向时势的变化,又不敢面对自我的更新,人为的障碍让人气都喘不顺畅。这样子做人是否有点活该。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过是小人物而已,这样的求助有多少成把握豆儿是不知道的,然而他们必得为这些微渺的希望着忙,不然就只能任由最后的判决在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举起利刃。

豆儿知道两人的小家又走到一个坎上了。他们得费力地跨过去,然后又接着跨下一个坎。当青春的激情消退以后,豆儿困惑了,将来的意义难道就是努着力跨过一道一道的坎去?她不明白日子为什么竟变成了充满忧虑的等待,而不是满怀信心的迎接?难道需要脱胎换骨的反倒是自己?

豆儿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肚皮,透过衣衫感觉到那条生产时留下的明显的疤痕。

4

几年前的那个初夏,豆儿历尽折腾终于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子[gong]肌瘤、内膜异位症,难以受孕等等顽症,终于被豆儿几年来从不放弃的寻医问药、煲汤熬药的意志攻克了。豆儿一直认为,是上苍赐予她一种面对生活永远的满足和微笑。但微笑之后,便是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

那个有着吊梢眼的产检医牛警告豆儿,你的情况不太好,胎儿都不长了,赶快去看主任专家。豆儿排了近三小时的队,三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

她突然发现怎么有那么多的妇科病人,看病的产检的,把个长长的走廊坐得满满登登,都在伸长着脖子候诊,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有,闲着无聊的人就翻着眼睛看人,身边一个坐得霸气的产妇,正用肥厚的手满意地摸挲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豆儿低了头看看自己四个月仍然不显山露水的腰身,突如其来就感到了—种恐慌。

逗航回家向父母一讲,老人就焦急了,是男是女一回事,先得把胎儿保住。打听来打听去,知道隔邻家外嫁的姑娘夫家的嫂子,据说就在豆儿常看病的那家医院里很有些关系的,假如行人关照,不就踏实很多。

于是就郑重其事地把那叫八珍的媳妇请来,很巴结地请她帮帮忙。那八珍壮壮实实的,生小孩都一年多了,仍像是坐月子的样子。她把叉在腰里的手一挥,远亲不如近邻嘛,我老公做生意,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们找个好医生那没问题。不过,你们也知道规矩的,人情大于证明,有了人情事情就好办了。你们明白的,所谓人情就是要礼尚往来,这是珍珠都没那么真的道理。

于是,八珍就理直气壮地让逗航跟她去了躺二轻百货大厦,挑了款近百元的电池遥控玩具车、口齿伶俐地吩咐,一辆就给那妇科有名的张主任,一辆就给我女儿玩玩吧。事到如今,逗航只得咬咬牙认了。谁让人家说豆儿的情况非得找名医不可。

第二天,豆儿跟着八珍又来到了医院二楼的妇科,走廊里仍旧是坐满了人。豆儿小心地穿过人丛,怕走急了碰着那些摊手摊脚的孕妇。在这种环境下,豆儿就觉得,生育真不值得稀罕,也一点不珍贵,几乎等同于粗制滥造,不计划生育简直是不得了。

果然就插了队,果然感觉就不一样。豆儿躺在诊床接受检查时,她只记得张主任那双细细的眯缝着的眼睛,那双柔软的暖和的手,以及轻声细语的话音,一时间只觉得一股又委屈又感念的冲动哽在喉头。好好养,按我的疗程来跟进,一点也不用担心。张主任还用手拍了拍豆儿的脸。

其时,八珍已悄悄地在张主任的办公桌下放下了装着玩具车的礼品袋。

吸氧、吃药、理疗,豆儿的情况确实好多了,两人沉浸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中。逗航回到家,就不想提公司不愉快的事情。他提出的技改方案老是被搁置,头儿也是最烦他。你操什么心嘛,没看史总天下闻名。你老要改这改那的,零配件进口量少了也许能省钱,但领导出去考察引进的机会少了问题就大了。所以逗航不想混慢慢也就习惯了跟着混,何况他不过是个区区电大生,连牌子都不硬。

两人吃饭时,八珍路过就走了上来,珠圆玉润的身子咚就叭到了饭桌前。就两个菜,怎么这么省呀,能养人吗?八珍在婆家是出了名的泼辣,占理不饶人,不占理也要拗几分,十足火气很盛的中年妇人脾气。老公搞个体运输,钱是不愁的,小孩有保姆带着,所以她很晒命(恃势),每天不过是这里串串那里钻钻,管些闲事,占些便宜。

豆儿,我昨天去医院开药,专门去问了张主任,她说你的情况可能很难顺产。我告诉你吧,现在的人才巴不得剖腹呢,起码不必痛得死去活来,剖腹还得有指标,所以,得尽早找好一个医生,那就稳妥了。

你们不是也觉得张主任挺好吗,把她打点好了不就成了。女人一世人就生这—次,所以千万别舍不得。不然,碰着个不负责的医生,弄个化脓感染之类的,受苦受难还不是你自己垫着,又不是没先例,倒不如破财挡灾。八珍的嘴唇极薄,说话一急就翻飞成一条线。

哎呀,说到我口都干了。饭我就不吃,有潮州忖甘我就不客气了。抬手就从果盅里抓了一个,你们不是已经认识张主任了?给了地孙子一辆车已经对你们很有好感了。所以,就要再加把劫,把人情做大点,让她答应你生产时由她主刀。

假如她推辞不收呢?医院不是规定不准收病人的礼吗?连累了张主任怎么办?

八珍扔了一片柑进口里,很响地咽了声唾沫。所以说你都不会拐弯的,我是她老友,朋友之间礼尚往来有什么不妥?而且,我知道她脾性,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喜欢的东西能不要吗?

豆儿就不吱声了,送什么都好,只要能把事情落实。

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你们信不过也不会让我给你们找医生,是吧。这样吧,礼物我来买,到时我拿发票来报销。唔,这柑好吃。随手又拿了一个。

八珍的大嗓门在房间消失后,逗航拍了拍发呆的豆儿。乱想什么,人家也是好心,无缘无故就来帮我们,也够麻烦的。不过就是花钱而已,钱挣来就是要花掉的,力去力来一回事嘛。

5

一周后,逗航补了休,和豆儿早早就坐在医院的大院里等八珍。石凳沁凉,逗航就让豆儿坐在报纸上。豆儿的胎不大,行动还是蛮利索的。终于看到八珍提着个大纸袋一摇一摆地走来。她松开个大纸袋,抽出一点里面的塑料袋。这是一身套装,香港货,480元,非常适合张主任的,这是发票。抬手把一张单据举到了逗航面前。豆儿只来得及看见那布料好像是花色的。

豆儿刚想说什么,看见逗航使了个眼色,只好抿抿嘴低下了头。既然信了别人,就只好主随客便,好像没理由犯疑吧。此时再说什么,岂不是要辜负别人的好意。抬头却见八珍神情紧张地看着自己,又看看逗航。豆儿顺势拉了一把逗航。把钱给回八珍。

对,你把钱还我,我马上就去住院部,赶在查房前给张主任送去,你们不知道,这医院规矩很严的,让别人看见了就不好。

逗航喊住了正要匆匆离去的八珍,拿起放在脚边的塑料袋。这是给你小孩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不知怎么谢你。

八珍张开了袋子。哦,安怡奶粉,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吃这个牌子。唔,这小衣服颜色不错,秋凉了我也正想买呢。有功受禄,我不会客气的。

后天的专家门诊,豆儿如约来挂了号。稍微晚了点,走廊的长椅子就挤不了一个空位子。豆儿在诊室外东张西望了—会,看人散了些才进去放下病历。有点巴结又有点紧张地喊了两声张主任,葸葸缩缩憋出两句,我是八珍的朋友,您还记得吧,我想赶时间呢。豆儿觉得这样说话走后门很难堪,却又打心里想得到多一些的关注,就躲躲闪闪有点放不下了。

张主任没有什么表示,甚至没有停下写病历的笔,对围在身边的人,当然包括豆儿,大声说,都到外面去,等着喊名,不然想快也快不了。

好久一会,终于轮到豆儿。刚才受了一挫,再说话就有点支支吾吾。张主任正专心地听着胎音,你根本不用担心,住进医院待产时再安排,哪个医生主刀都是好的。

一时间豆儿就觉得很窘,区区一个产妇凭什么要挑医生,有权利说哪个医生好或不好,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可想起送出去的礼,又有点耿耿于怀。

交了费,返回妇科拿病历时,在二楼宽宽的楼梯上,迎面就撞见了张主任。豆儿咬咬牙拦住了张主任,张主任,八珍带给你的,那套装,你喜欢吗?一点心意,日后还要给你添麻烦的。

张主任打断了豆儿的期期艾艾,你说什么八珍?我没穿套装啊。边说边急急忙忙下楼了,让发愣的豆儿自个呆着。

怪不得这个张主任这么不讲人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八珍搞什么名堂。她帮我们送礼了吗,有没有讲明是我们送的?到底买了什么我们也不清不楚,是不是把自己不合适的衣物转手送给张主任,当作自己的人情。这么一来张主任怎么会帮我们忙呢、豆儿越想越乱,心越乱就越埋怨自己。

回家跟逗航一说,逗航也皱起了眉头,半天才开腔,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没办法了,难道去诘问八珍?弄不好她那张嘴可不饶人,朝见口晚见面的多不自在。算了,谁让我们信她?信任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信谁,一旦决定了就等于把自己交给对方安排,毫无主动权的。这事过了也就算了,再埋怨也没用。你放宽心得了,再怎么着这也是家市级大医院,你会很顺利的。

急着走后门的心一淡,豆儿反而平静多了。因产检发现胎盘开始钙化,红血球也板结,离产期还有一个月豆儿就住进了医院。产房里闲聊时的热门话题还是关于送礼走后门之类。

那天豆儿穿过走廊去诊区做b超。听到有人喊他,抬头一看竟是张主任,喂,你住进来了,还好吧。上来拿起豆儿的手就诊起脉来。唔,还可以。决定剖腹产了吧?没事的,放松点就行了。

豆儿光是点头。看着张主任的背影,她有点犯糊涂了。八珍究竟有没有送礼?若是送了,自己的事为什么老落实不到位,同病房那人比自己还晚住院。可两周后谁给她主刀都知道了。若是没送,那张主任为啥要关心自己。豆儿觉得自己又陷入那种茫茫然的尴尬里。送礼与否,非但不能得个心安,反倒让人心烦意乱,实实在在是没事找事,真是活该。

晚上没睡好,单儿走路就何点头重脚轻。拿了碗走到病房门口去打早餐,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人就往门外滑去,头重重地磕在了门把上,豆儿只来得及哟了一声,就失去知觉了。后来的事,都是逗航和兰医生告诉她的。

当时,正站在诊台前写着医嘱准备交班的兰医生,一看情况不好,马上喊来护士合力把豆儿抬去诊室。粗略地一检查,她便飞扑到电活跟前叫通了手术室。兰医生是一所名校的硕士生,年纪很轻却已经是主任助理了,她知道这种情况不能拖。手术室都排满了,只有一例供教学示范的割包皮小手术可以往后挪。兰医生当机立断。

护士把豆儿送去手术室时,兰医生已经翻出了豆儿的病历。接班的医生未到,兰医生决定亲自来做这手术。

手术过程有些波折。醒过来的豆儿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个敏感的人,一紧张,血压直往下跌。70、50、30,兰医生一看不好,马上下令抢救。

豆儿还记得,她在迷糊中隐约听到婴仔的啼哭,眼前还闪过兰医生缀满汗珠的面。

逗航告诉豆儿,她的折腾还没有完。三天后,不能排气排尿,就不能进食,只能输液。打了止痛针豆儿还是抗不住伤口的疼痛。查房的兰医生一看,这不是办法,止痛药不好用得太多,你们等等,我去中药房拿点中药茶辣,回家用生盐炒热,可以驱风止痛的,先应应急,我马上就回来。

兰医生的家就在医院后面的宿舍楼里。逗航打听到了。待豆儿坐完月子,两人就诚心诚意来登门致谢。恭恭敬敬,说了又说,争执了半天,手皮都抓破了,才把那1000元的红包留在兰医生的家里。兰医生素昧平生却尽心尽力,豆儿觉得不送这个礼,既对不起兰医生,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豆儿也搞不清为何这礼送得心甘情愿满怀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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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如烟,人在其中能看清楚吗,淮要是明明白白的,肯定不会是我这个样子。豆儿就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

拐进小巷里,豆儿习惯地抬起头石了看,自家的窗户灯还没亮,逗航还没回来。秋凉之后,在门口闲坐的人就少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一个挨着一个,修整过的街巷,间杂着些磨损了的青石板,间杂着些旧时的痕迹。在墙边路边见缝插针种下的花草,浸润在秋月的清辉里。有人在门口的水龙头洗涮着,屋里的声音洒漏到街上来,这些老房子,多半都是住过儿代人的。豆儿心里涌起一股亲切和温热,她的家就在这里,她的日子就在这里,过日子有意义或没意义都在这里,只要她不放弃,时风势雨,恁谁也拿不走的。比起那些漂泊无归的浪人,她已经是身在福中了。

温老师的信逗航已经呈了卜去,亦找到史总的秘书谈过了,而消息的传播仍然让人忧心,据说各部门科室分厂车间按百分比配置留用,而下岗的名单已经批转劳资科。

名单若是一公布,恐怕更是回天乏力。人人都有关系,事到临头人人都会挖掘关系四出活动。下岗就意味着失业,又不是青春年少,从头开始谈何容易。逗航这回真急了,豆儿向来沉不住气,比他更急。不是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温老师既然答应了,总得有个表示,无声无息算怎么一回事。

晚饭的时候,逗航的目光停留在豆儿的脸上,很久,都没说话,好像豆儿就是最后一朵没有熄灭的希望火花似的。豆儿就明白了,事情也许已经不那么好办,她知道逗航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自己的不良情绪传染给别人。

顾不得三更半夜的,豆儿拨通了温老师家的电话。铃声响着,豆儿的心因为激动而咚咚乱眺。终于有人拿起来听了,是温老师的声音。豆儿因为紧张,便有点语无伦次。

什么?下岗的事?我已经跟史总当面通过气啦,温老师有点不耐烦了,史总亲口对我说的,他会吩咐手下好好去查查,按章办事。我也跟史总秘书谈过,他也有底的。以我与史总的交情,这事好办嘛,怎么会有问题呢。哦,规章决策都是人定的嘛,这个下那个留挺好办嘛。放心好了。

话说到这分上,豆儿只得语塞。地听说过温老师曾为史总洋洋洒洒写过几十万字的报告文学,那本书印刷精美。如果真像莫小姐说的那样,温老师一句话,史总能不办吗,那么兴许还有希望。豆儿觉得这样安慰自己实在有战战兢兢。人情可以载舟,人情也可以覆舟,谁说得清怎么一回事。

拉拉扯扯又过了一星期,眼看到月底没几天了,是好是歹快要揭晓。豆儿隐隐就有点不踏实,千万别是逗航的事出什么岔,班上的活正多,也不管了,拔腿就去往温老师家打电话。不能守株待兔等着别人来告诉你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得自己主动去打探才行。送的那份礼,不一定会成为什么杠杆什么口实,不过是有了重关系而已,自己又不是莫小姐,跟温老师丝毫不存在什么交情,所渭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道理,那份礼能起什么作用,豆儿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的,只不过对自己病急乱投医有个交待。茫茫然坐着等判决,倒不如投石问路,也算是无计可施时的退而求次。不然,一线希望都没有的那种难受恐怕比现在这种勉为其难的难受还要加倍。

电话没人接。午后豆儿再打。温老师不在,他家人说,出远门去了,去西欧,喂,你哪里啊?

豆儿缓缓放下了电话,直觉告诉她,逗航的事肯定没戏了。

心里闷闷地回家,正要淘米做饭,听见房间里什么东西很响地掉在地上,赶紧进去揿亮灯,一看,却是逗航坐着打瞌睡睡着了。正笨拙地爬起来,揉着碰痛了的额头,神情麻麻木木的。

你先眯一会吧,我做好饭了再喊你,豆儿心里已明白了八九,一下子就像咽了团头发那样浑身不舒服。都以为是没问题的,都说是能办成的,怎么突然—下子就不行了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逗航吃饭的时候,神色已经没有异样了。他擦了擦脑门,这事总算结束了,我终于可以放下这块臭石头,这半年来,真压得我难受,好歹也不必再为这事烦心。

你先坐下,我大致给你讲讲。今天劳资科给下岗员工发了个最后通知,其实前天裁员的名单就下到分厂了。拿到通知我当时真急了,没通报就闯进了公司的秘书室,质问史总的秘书。他看了我半天,慢条斯条地让我先坐下。

确实,温老师跟史总和我都谈过你的事,但是,集体领导做出的决策和规章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更不能因一个人而改变。史总作为第一领导更要以身作则。假如你托人说情准许了,那么,其它的领导,其它千丝万缕关系托的人情也可以没有理由拒绝,这样—来,这家大型企业的转制改革岂不是乱了阵脚,况且,你的头老早就说你要走,所以从一开始,在配额留员上也就没考虑你,按理说你也有个大专文凭。

没等他说完,我扭头就走。当时的秘书室,一屋子的人,都成定局了,我何必再讨没趣。史总秘书却追了出来,在走廊把我喊住了。

哎,你别走呀,我还没说完呢,谁让你不早活动,大局已定才托人说情。史总也发话了,对你可以放宽政策,作最后关心。只要你找到单位,可以替你办理调动,不作下岗处理。

这不是做了人情又难住我了吗?这种形势,上哪找接收单位?国营企业大都不景气。也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又不是没手艺没技术,打个体工不也是做,大不了自己挣钱买养老保险。这也好,终于可以,逼着自己变化一下,不要老守着份阿爷工混日子。

逗航站起来拍了拍豆儿的肩膀。总之,失的解脱总比得的委屈要痛快,天不会掉下来的,祸福相随嘛。后街的肥波已经应承我了,下岗了就去他的厂里搞机修。试一下打私人工,也好,需要变就变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豆儿洗涮完,出来一看,不见了逗航,正猜着是否去娘家接小孩了,就听见楼下有人唱歌,还夹杂着童声。探头窗外,果然见逗航,正把儿子举在肩上,走在那条旧痕处处的老街,走回家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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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小痕繁华点评:

笔法娴熟,功力深厚,这篇文章由小见大,映射出小人物生活的无奈,苦楚,和坚强的内心。

文章评论共[3]个
仅有余温-评论

文字不错,欣赏了:)
  【浪里白跳 回复】:求人如吞三寸剑!求错了人,白搭了钱,何苦呢?问好! [2007-10-31 14:44:42]at:2007年09月26日 下午4:48

焉昂首阔步+-评论

说实话,我不想看你的文章,但你的文笔又确实不错,我觉得,你可能还没有抓住时代的脉络,问好了,朋友!
  【浪里白跳 回复】:这是我早期的作品,时代是进步的,我知道,但时代发展中也有不少令人深思的问题!敬请雅正!问好! [2007-12-7 19:38:12]at:2007年12月07日 晚上7:33

焉昂首阔步+-评论

原来你在啊,请qq一下。我的qq是648768041。立即联系啊
  【浪里白跳 回复】:好的,我的QQ是:398604887,随时欢迎你的联系,不过我现在有很多稿件需要审核。请你稍后,好吗? [2007-12-7 19:46:55]at:2007年12月07日 晚上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