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28岁了还待嫁闺中,似乎也不甚着急,心说也许缘份还不到哩。营子像她这样大年龄的待嫁闺女也不算少,营子因此也有了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原是指封建社会里那些举子们,而这营子原也出美女秀女送与蒙古王爷府中,久而久之,便有了蓄养大闺女“送与王爷家”的说法哩。“王爷”是没有了,但还有官,哪个朝代都有官,现在叫干部,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不娶农家女子的,因此荒废了这营子多少待嫁闺中的姑娘啊。后来呢,姑娘们就想出了“宁嫁老头不嫁小猴”的屑主意,老头自然也是干部啊,是断了弦的,姑娘们宁肯续弦。
她倒也认识一个断了弦的中年干部,说中年也58岁了,也许还瞒着实际年龄,还是她沾点亲的表叔,后来她母亲说表叔也太远,七竿子戳不着八竿子够不着,也不论什么辈份了。那表叔是县里的文化干部,也许还是个副局长.但是他说退二线了。他来她家是看她母亲,叫她母亲“表嫂”。她母亲说,叫啥表嫂呀,就新论着吧。他憨厚地笑着说真不好意思哩。她在一边就跟她母亲说,妈,你做饭吧,人家是给你拎了点心和酒的。样子有些勉强。
她把短发往耳朵捋了捋,便看了表叔一眼,不冷不热说,出去走走吧。她想叫他表叔,后来又卡住了嗓子。等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叫他—声表叔。
她叫他表叔.便是不想和他谈恋爱。
“你家表叔是不是数不清?”他没答应,却笑眯眯地瞅着她。
她想把他领到她的小煤窑。她不自然地笑笑,说表叔真的不少,但从她爹死了以后便没有表叔来光顾她们母女。阳光很温和,虽然是腊月,但努鲁儿虎山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他很尴尬地笑笑,他知道她这话讥讽了她的那些狐朋拘友的“表叔”,虽然不包括他。他觉得她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是不想跟他好。她穿一件大黄格的褂子,没有扎围巾,脸很白嫩,眉目都特别诱人。他是文化干部,自然就想到“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或“倾国倾域”,他咽了口水。她说:“天气挺好的,快打春了吧?”他说:“是。”进了她的小煤窑,她说她得去喂喂牲口,她有两匹骡子换着班在下面驮煤。你雇了几个工?两个男人。给他们多少钱?那要看他们出多少煤了。嗬,当了窑主,肯定不少赚钱。他大笑说,他想:“我干吗这么正经呢?”
她回来时满头满脸都是煤面子。“你是笑我很迷信吧?”她看见他正看着窑棚里后墙凹里供的菩萨。
她洗了脸,脸盆里黑得像漆。屋里挺暖和,煤烧得很旺。她把手巾搭在横杆上。他说这也是种文化,不足为奇。她烧着铁锅子,并把一包茶叶放进铁锅子里煮。
“咱们俩谈些什么呢?”她又叫了他一声“表叔”。她坐到了炕沿上。他就坐到椅子上,手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有算盘和帐本,上面满是煤面子。她说椅子凉,你还是坐炕上谈。这使他很受了点感动,就坐到挨她很近的炕沿边,他嗅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煤矸石味。
她没有问他的家庭和工作,她想,既然无心思谈恋爱,问他这些做什么呢?但又一想,一家女百家问,没人间就沤成粪,讨亲的人也是种缘份,何况相亲不成仁义在,礼节和热情得给人家。想到这些,她就对他殷勤起来。
他当然老奸巨猾,知道她不喜欢他,也许是相貌,他的酒糟鼻就是抹了墨水也染不黑它。“谈些什么呢?”他看她跳下炕去捅炉子,炉火熊熊燃烧,铁锅子发了咕噜声,并很快消失了那种声音,是什么东西融化了。“糖坨子冻成了冰块。”她冲他微微一笑。
但是她没有让他说话就转身从桌子匣里拎出个小兜来,羊皮做成的小兜。
“咱们玩弹嘎啦哈消磨时间,冬天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要是春天来,雁啦斑鸠啦黄羊啦花脸狸猫啦就够你看的啦。”她的声音银铃一样动听,她唱歌一定好听。他看见她伸出的手特细嫩,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她把兜子打开,把染成各种颜色的猪羊髌骨做的嘎啦哈都倒到炕上。她解释说,伙计们没事就玩她的嘎啦哈。她看他笑了。忙又说不是她的嘎啦哈,是猪羊的……瞎,怎么也说不透了。她想她的脸一定通红,怎么说是她的……她听他说,他听明白了。她说:“伙计们偷我的嘎啦哈……”瞎,又绕回圈来。她说不提这码事。他却想,伙计们一定是恋物癖。
也许是为了怕客人冷清,她变得饶舌了,喋喋不休地说村里发生的故事,像在给孩子讲村史。她也在偷偷端详他,他的头发很稀薄,但又黑又亮。这是染的。她这样想。
“嘎啦哈其实是满族话。”他笑了,一个本地出生的文化干部还会不知道嘎啦哈吗?“玩法有三种,一种是女孩子玩的抛球法,另一种还是女孩子玩的,也抛球,第三种就是用手弹了。”他很恭谨地听着,很耐心地看着。
她只做了弹的表演。
“嘎啦哈的确很好玩,也是种民间文化。”他终于说出了关于评价嘎啦哈的话。
她咯咯笑,又把短发往耳朵后抿了抿。她其实不是笑他,她是为自己所讲述的故事里面的人物而笑。她讲述的是后山的一个车老板.是和她一个村民组的,独家独户,姓梁,30多岁,一个女人两个丫头。她表叔插话说,美满家庭。她继续讲。姓梁的车老板和媳妇那天在家玩嘎啦哈,嘎啦哈是女人从娘家带来的,忘了说,那女人叫宁明春,胖胖的,人长得漂亮,又能干,而姓梁的车老板却一脸的麻子。她表叔这时下意识地捏捏他的酒糟鼻子,她的目光也刀子似刮了他鼻子一下。
“对了,忘了给你沏茶,这叫糖茶。”她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酽茶——红红的颜色。她说本来茶太苦,就加了糖。他说你继续说,也许对我的创作有启发哩。他正在写一个剧本,他的几个评剧都在省里获奖。
她陌生地看看他。他说他在写剧本。她立刻露出不屑一颐的样子,坐回炕沿上,但寓他很远。姓梁的用嘎啦哈赢了宁明春,由于两人是打赌,宁明春便嫁给这个麻子。山里女人说话是算数的,别看是女人。她强调了这里的女人的尊严。后来便接连生了两个挨肩的丫头。
他专注地听着。她变得有些忧郁,说宁明春又怀孕了,但不想生,姓梁的也知道计划生育工作队几次登山来找他。
下雪天两人玩嘎啦哈,当然是打赌,谁赢谁决定肚子里孩子的命运。也许是这孩子命大,姓梁的又赢了。她说,“你喝茶呀?”表叔洗说:“你喝吧。”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表叔说:“铁锅子别煮了,时间长了要坏的。”她就把铁锅子从炉子上拿下来。“宁明春叹口气说,俺听你的,生!姓梁的车老板咂着牙花说,在这儿是不能生,我有个拜把子兄弟,两口子在山里住,那块是辽宁和内蒙相接的地方,打游击是好地方,你跟我上那去生。宁明春气悻悻地把一兜子嘎啦哈掖裤带上,骑马跟车老板偷偷进山。”
她听见骡子在外头咴咴叫,玻璃全是冰花,说:“我出去看看。”她出去一看,是国生。
国生问她:“你跟淮扯哩格楞?”她笑嘻嘻地说是她娘给托人找的对象。国生姓梁,和那个车老板是本家。国生把骡子拴到槽上说;“我倒看看一个槽子能拴住几头叫驴?”她生气说“你以为你是谁?谁稀罕你?”国生瞪她一眼没吭声,大步来到窑棚,一掀棉帘进去了。
她叫一声:“表叔!”笑嘻嘻地说他姓梁,车老板,拉煤的。她见国生粗鲁地瞪着牛眼盯着表叔就生气地拉了一下他胳臀“你干啥你?要打架呀?”表叔伸出手想跟他握手便僵在那里。国生看见表叔手里捏着几枚嘎啦哈便一阵冷笑。她要推国生出去,国生却抱住她摁倒在炕上亲。表叔见他们乱滚就扭身出去。
“国生国生你松开手!你要干什么你?”她拼命捶他,又哭又叫,像是遭他强j*似的。国生松了手,松垮垮躺在土炕上说:“那人走了吗?我兜里有1万块钱,你要就掏出来,就是你的。”她爬到他身上,从他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票子。她说“你又去走私鸟化石了?那是危险的勾当,你千万别干了!”她把票子又塞回他兜里,把脸贴到他宽阔的胸瞠上。她听见他的心在噗嗵噗嗵跳。国生说:“你怎么叫那人表叔?我在县型看过那人,像是在博物馆。”她拍着他胸脯说:“他是我爸的远支表弟,也不算正经亲戚,人倒不错。”国生说:“我一看那酒糟鼻子就想起一筐烂桃,直恶心,你要嫁给他?”“嗯。”她抠着他的扣子。“你不高兴?”
“我不管你嫁谁,我想你了就找你。”
“那也该断奶了,你都多大了。”她眯起眼睛摸他的满是胡须的脸颊。
他喘着粗气说:“除非我死了,要不我离不开你,我拼命挣钱不都是为了你!”
她很受感动,柔声说:“其实咱们钱攒不少了,要不咱们就私奔?去黑龙江边境,听说那儿挺不错。”
“为啥要过流浪生活呢?外面我呆够了。”
“可是我……”她不想说一个姑娘还带着环跟他睡觉有多不愉快。环是跟他去县城带的,她说他们是夫妻。国生是有妻子孩子的。
她想她的委屈就心烦意乱,她把国生撵走了。“你以后不要跟我来往了,我要嫁人啦!”她急匆匆离开国生跑回家。
“表叔呢?”她跑得满脸通红,表叔却没在家。她母亲说:“看你跑得像个疯子,扣都开了。他说回乡里吃饭去了,乡里要搞旅游,请他。”“他说什么了吗?”“什么也没说,噢,说你挺有人缘的。”她犹豫不决,她想跟表叔解释她和国生关系,当初她患头疼病,是国生赶车拉她去医院,后来马车陷坑里出不来,又是国生……跟他说这些有屁用?说白了,就是国生的“相好”,又能怎的?她便不想去找表叔。
她出来时看见营子里很有些年味了。袅袅的炊烟里充斥着肉香豆腐香和粘豆包的大黄米香。还是家好,嗅着柴草的烟味就舒服,她想。一条狗倏地从碾房窜出,接着碾房里传出一个女人轻轻的又恶毒的骂狗声。她想,真可笑,这么冷的天。她似乎听出那女人的声音。天黑得快,即使不黑,她也不想往碾房里张望一眼。那女人相好是谁呢?她忽然想起表叔听她讲嘎啦哈时那股专注劲,要是她跟他讲起碾棚的故事来,他一定会嘎嘎地笑出声。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早晨时她去苏明家送草筛,拎着草筛转过碾棚刚到苏明家门口,就看见苏明披着裘皮大衣打扮得妖怪似往外走。“苏明,你回来了?”她亲热地喊一声,昨天在碾棚里的便是苏明。苏明骚鸭子似地咯咯笑,拽她进屋坐。她摸摸苏明的裘皮大衣说“嫁给一个有钱的大经理就是不一样!”苏明说:“赶明个我也在城里给你介绍一个更有钱的。”她说:“我请你吃六股河的甲鱼。”苏明妈说:“人家二丫昨天相了亲。”苏明立即小声问:“多大岁数?”她咯咯笑:“不到70岁,八字还没—撇呢。”苏明叫了一声:“天哪,你也快成苏明第二了。”她笑着说:“谁不知道你苏明嫁个有钱的男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回到窑棚,腊月里,煤卖得快。她听了雇的伙计说,村里的秧歌会首来齐钱。齐钱就是要钱。她说知道了。这时表叔又来了,仍然穿着灰呢子大衣。“表叔你怎么不在我家吃饭?”她假装很生气。表叔说:“乡里办秧歌汇演,请我吃饭,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给你家省一顿是一顿,将来我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别忘了叫我。”她笑嘻嘻地说:“你一个大国家干部还会吃不上饭?吃不上饭淮嫁给你啊?”她让他进屋,又解释那天来的国生是个野人,她欠他点情就牲畜一样,表叔千万别笑话。表叔坐在炕沿上说,街上跑的是风流女,家里坐的是养汉精,凡是跑外理家的,与人接触,野是野,可是不乱来。
她问表叔可在乡里呆些日子?她就靠近表叔,并给表叔摸出—盒好烟来,表叔岂要她的烟,推辞了半晌,表叔觑机会抓住她的手。她有些心慌。哎哟,你松开手呵,一会伙计要来找我的。表叔亲热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我什么?喜欢你会讲故事的那张嘴。我的嘴好臭哩!她越说嘴臭,表叔越要亲她,她越挣扎,越给表叔增加搂紧她的勇气。她想,不就亲一下嘴吗?又不做别的,就让他亲一下,这又不伤筋动骨的,你亲,你亲。
“你爱看戏吗?”表叔得了逞,亲了下嘴就松了手,斯文地坐在炕沿上吸烟。
她说不爱看。她用抹布蘸水把桌子抹啥好看?千篇一律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倒不如看鬼怪的,新鲜。”
他有些灰心丧气。
她把水泼出去,带进来一股冷风。没新鲜感,
“表叔,你爱听故事是不是?一会儿吃完饭我有功夫给你讲一个更笑话的。”她喊来一个黑胖子伙计,20多岁,戴顶毡帽头,很滑稽。“你去给我买10张红纸来,让我表叔给我写几副对联,别让他闲着。”伙计说:“东家,你得给我跑腿钱。”她要掏钱,表叔抢先掏出50元钱。“买纸剩下给你。真是钱迷!”他问她写那些对联做啥?她瞪他一眼说:“用不了卖呀,便宜一点,有人买。”他又灰心丧气了,象他这样的身份给她写对子卖,真是“屁”犊子。她问他:“你怎不说钱迷啊!”他说:“我干啥说你钱迷?”她不动声色说:“我真是个钱迷,你把我估计错了,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好。”表叔轻描淡写说:“别说钱的事,我给你买个见面礼,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她眼睛一闪,看见他从拎兜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小盒,打开盒一看,是一串金项链。她发出一声赞叹“真漂亮!苏明就戴一副,跟这一模一样,我爱得不行!”她立刻对表叔露出心花怒放的样子来。
表叔又要亲她,黑胖子伙计送来了红纸。她跟表叔说:“走,上我家吃饭去,我给你做几样好菜。”黑胖子伙计嬉皮涎脸说:“东家会做开花水豆腐、日月星辰、锦被卧鸳鸯……”表叔说:“名字好有趣。”她瞪黑胖子一眼说:“胡嗖嗓,咬草根老实呆一会。”说着话会首又来了。她匣从兜里掏出—百元票子给了会首。会首说今晚有摔牛表演,地说:“这我一定去看,要是唱戏我就不去!”她对表叔说:“你也去看看,比你写的戏本好看多了!”
表叔问她,怎么这早写对子?她把红纸放到家中说:“早啥?这儿是蒙汉杂居,蒙民过大小年,蒙民先过年,然后是汉民过.对于就连着贴,这你也不懂?”样子便露出娇嗔状。
晚上看摔牛表演,她披件黄大衣,围着红毛线织的大围脖,站到了火堆旁,她跟挨她站着的表叔并没有靠得太紧。她看见了苏明也躲在了火光影里,这个放羊丫头如今当了经理夫人还是渝偷摸摸,她觉得好笑。人就是这样,有时做着不想做的事情,有时想做的事情还得偷着做,她想,那她呢?对
谁有情?也许蒙了人也蒙了自己。她不也做了荒唐的事,表叔明明知道国生和她关系还哄她,表叔是要得到她,得到她又能怎样?表叔你要困住我吗?你不怕戴绿帽子吗?她想,我想这些没味的东西千啥?我又不想真的嫁给他。
“那我的归宿是哪儿呢?”她瞪着怅惘的眼睛望着火光中那头和她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的公牛。
“真是与民同乐。”表叔喷喷。她毫无表情。说官话!她讨厌打官腔的干部。她喜欢看摔牛是因为营子里最出色的摔牛手是国生.国生剽悍的体魄让她心荡神迷。不过今天晚上国生在火光中在人们呐喊声中粉墨登场时她竟不知所措了。她想地就是那头任人割宰的公牛。她记得那头公牛给国生摔倒时脚蹬手蹬的凄惨相,那头公牛甚至还滴下几颗泪来。她真的不想看被摔的公牛凄惨的大叫。她打个冷颤,跟表叔说天怎么冷啊。是不是感冒了?她说可能是。于是她真的打个喷嚏,说冷得不行了,受不住了。转身就往家走。
来到家就躺到炕上,她母亲问:“怎么了?”她母亲把花生和地瓜干炒了,装盘子里招待客人用。她趴在炕上说没事。表叔接着也跟进来问怎么样。她说你去看摔牛吧,没事。她母亲要表叔坐,表叔说不坐,没事就好。她听表叔走了,就坐起来,把表叔给她的金项链拿给她母亲看。她母亲问:“你答应他了?”“答应他什么?”她佯做糊涂。她脖子上戴的是玛瑙项链,不是很贵的。她母亲咕哝说:“他给你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不该这么早就要。”她不以为然撅着小嘴说:“谁跟他要了?他愿意给我买,我要不要两头害臊,何苦来哉?况且,他还亲了我……”她母亲吃惊说:“小鬼!你就让他亲了?”“看你大惊小怪的,这算啥,我又没跟他睡觉!妈,我还得上窑里看看,你先睡吧。”她母亲要跟她一块去,她想,一块去就一块去,省得母亲不放心。
窑棚有值班的一个老头,是她的亲伯父,一个独眼的残疾人。她跟母亲进去后,她问伯父傍晚买煤的那个姓丁的给钱了没。她打开桌匣拿出里面的盛嘎啦哈的兜子,就跟母亲回来了。
她把嘎啦哈倒在炕上,不住地冷笑,伙计们是从不玩她的东西的,她跟他开了个玩笑,她出去跟国生说话时,她知道表叔偷了她的嘎啦哈。她想,车老板的故事尚没有跟他说完,那故事的结局是早巳预料的,就是车老板“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嘎啦哈的结局却耐人寻味。她又觉好笑,就像表叔已经知道嘎啦哈是罪魁祸首似的,要把它偷去,但她知道表叔是“爱屋及乌”,是绝不会把嘎啦哈砸碎扔掉。
是不是跟表叔继续把玩笑开下去?
腊月集,她去买粉条,路过乡政府时看见表叔拎着兜出来。她想乡政府干部该放假了,表叔出该回家了,公和私都在腊月收兜。她想表叔的兜里肯定装着她的嘎啦哈,他拿回去见物恩人,想她。男人想女人,傻拘撵飞禽,她不禁想咯咯笑。
“表叔,你回家啊?回家也不先到我家说一声!”她拦住表叔说。表叔怔了怔看她,她穿一件红呢于大衣,围着海蓝色围脖,虽然没有画眉涂唇,可仍然妩媚动人。表叔说:“是啊,这不,想上你家告诉一声。”她看看乡里并没有人送他,就小声说“表叔,乡里怎么这冷呀?”表叔叹口气说他退了二线嘛,何必强叫人家陪?她说真是世态炎凉,乡干部也是狗眼看人低。她立即对乡政府撇了撇嘴。表叔说他也不是人家请来的,这也就够意思,况且又是腊月。她跟表叔往集上走,说她来买粉条。她就在靠集边上的一个小摊那称了5斤粉条。“表叔你来主要是相亲?”她突然问表叔,接着又问:“要是我相不中你呢?”表叔笑眯眯地说他主要是来看峡谷,“老马识途”典故就发生在这条峡谷。她立即露出茫然和忿然的样子来,说你干啥给我项链呀?表叔拎过粉条说:“干吗我要跟你明说呀?人面桃花相映红……”他给她唱评剧调。她说你人老心还不老。
“那么说你答应嫁给我了?”
“谁答应你了?”她佯做害羞的样子瞄他一眼。
他无奈说:“好事多磨。”。
“表叔,我的嘎啦哈——我怎么又说我的嘎啦哈,这嘴!又丢了4个。”她用眼又瞄了下表叔。表叔的脸在阳光下并没有啥变化,酒糟鼻子依然灿若鲜桃。“又是伙计偷去了,你雇的伙计真成问题。”后来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走到碾棚时,她又有了主意。“表叔,对子还没写哩?”她又瞄了下表叔,心想我不让你出丑才怪呢?
表叔满心高兴脸上却为难说:“二十几了?”
“二十。”她嘹了一眼他的兜子。
平铺了纸,剪成对幅的条,她把红纸一张一张摆到桌子上。她让母亲去串门,母亲跟表叔说:“你们慢慢地写,一会儿我回来炖鸡。”表叔说:“行,今个我就在这儿吃了。”她说:“你写呀,别在炕上逗猫玩。”她笑嘻嘻地瞅着他的脸。表叔却抱着小猫摸着小猫的毛说:“那个叫国生的好凶啊,摔牛时眼珠子瞪得吓人,他一定杀过人!”她不悦说:“你别咒人家,他又没得罪你,你还是国家干部哩!”表叔很诚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像你这样文静娴淑的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文静娴淑?你别给我灌迷魂汤好不好?”她坐到了炕头剥起花生吃。她不想理他,她这样做也是拿架子。
“表叔,咱营子来讨亲的过去可有许多规矩你知道不知道?”她一本正经地缓缓地跟他说。她嘴里还在剥花生吃。
表叔放下花描已经正经巴本坐椅子上了。他解嘲地想,我这是写报告呢。他在想怎么在这暖融融的屋里跟她亲热呢?她支走了母亲也有这个意思,得找个理由。“我听着呢,听人说,最早来讨亲的汉于要背张熟羊皮。”他吸着了烟,搔了搔稀疏的头发。“熟好的羊皮是看这小伙子的鞣皮子技术,这儿牧民多。”
她微笑着摇摇头,眼睛闪着诡谲的光亮,嘴卫继续吃花生“这规矩是男人的,我是说女人也有女人的规矩。”
“是什么?”他干脆不动笔了,凡是有价值的风俗他都用脑记一记。
她给他把巍子端过去。
“你听着,凡来咱营子讨女人的男人都得磨磨性子。你不是说那个摔牛的凶吗?”她把他弄糊涂了,张嘴结舌。她笑笑:“我怎能轻易相信嫁给你不受气呢?”
“所以呢,”她转了个身说,“来这营子讨亲的汉子都要在女方家白干一年的活计,是骡子是马遛一遛,脾气好的汉子,有人嫁,脾气不好的汉子,走人!”
“嗅,尊重妇女。”他笑笑。心说:“这主意也够绝的,怪不得这营子女人嫁不出去。”
她察颜观色,发现他还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就笑嘻嘻地说:“表叔你说这规矩好不好?”“好。”表叔伸出大的拇指。她又皱皱眉说:“这规矩其实呢也是对付穷小伙,而对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就不管用了,巴结还巴结不上哩,是不是?”她又眉开眼笑了,样子绝不像一个心如古井、郁郁寡欢的老[ch*]女,倒像一个爱说爱笑,油嘴滑舌的小姑娘。“表叔,像你这样的当过官的男人,性子肯定好,有涵养,谁还肯舍得磨你呀!”
表叔微笑说:“你很会说呀。”
“不是会说,而这是真的。”她的眼睛忽闪忽闪,显得非常顽皮。“好,我给你讲一个讨亲汉子的故事,你爱听不爱听?”
后来她就娓娓动听地讲下去。
汉子从乡下来,在一家姓梁的家磨性子,汉子是木匠,姓梁的家是寡妇,汉子不知道是娶寡妇呢还是取寡妇的大女儿领小,这寡妇膀大腰粗,丈夫原是屠夫,她也跟着杀牛杀羊,磨性子便是让汉子跟着当屠夫。寡妇说,当屠夫要有当屠夫的相,褂子脱了扎在腰上,把刀子叼在嘴上,左手摁住牛头,右手往脖嗓泼点冷水,攘出来的血没有牛毛味。汉子害怕,不敢杀牛,寡妇骂他一句囊包,又让他去剥牛皮。汉子白天跟寡妇剥牛皮刮牛骨,晚上则睡在驴草料棚里,铺上干草,铺上生牛皮,再放上行李,直到冬天,寡妇才让他上屋睡,挨着她,寡妇睡觉被窝搂刀子。汉子很懈怠。汉子木匠手艺给另一个女人用上了,那女人丈夫出门不在家,他给她打柜打箱子,都是偷偷摸摸干。汉子要拐那女人。女人心说,我得调理调理他。女人答应跟汉子在碾棚谈私奔的事,外乡汉于勾走本营子姑娘媳妇的事不少,大多是这种情况,脚踏两只船,汉子如约来到那个黑古隆冬冷飕飕的破碾棚里。碾棚有门,外面可以闩门。汉子进了碾棚等了半晌才见那女人进了碾棚,汉子二话没说就搂住那女人,嘻嘻,就不想好事。女人心说这是个牲口哩。女人拼命挣扎说你脱衣服垫着呀。汉子真信了她的话,把棉裤脱了垫在碾子上,那女人就挟棉裤偷偷地溜出碾棚,把门闩了,汉子发现上当,又不敢呼叫,天又冷,推了半宿碾子。
“那后来呢?”他问道。她回答:“什么后来?”
她的故事使他的想象力像马一样驰骋起来。她问他有意思么。他问她是不是瞎编的。她说不呀,那女人就是国生媳妇呀!就是那个摔牛的国生?是呀是呀。表叔大笑。她撇嘴说:“你真少见多怪!人呢,本身就做着呵笑的事,你看人家可笑,人家还看你可笑哩!人要一辈子不做可笑的事就是神仙了,而做神仙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写吧,同志!”
“是呀,我不也做可笑的事呢。”他心里这样想。“我差不多成了那讨亲汉子了。”他看看她。
她站在镜子前梳着头发说“表叔,你在想啥?我就说,到这营子讨亲的男人急性子不行,急性子喝不了热粘粥。”
表叔看着红纸说:“都写啥对联?”她把笔墨都放到桌子上说:“有农家历,照着写就行,把字写好一点,营子里有念私塾的哩。”她瞅他一眼笑着说:“你别觉得你能。”他很生气,他是不是给她“磨性子”,到头来再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给她耍了?他简直给她弄得迷迷愣愣,这个女人……他心里没有底,呆滞地看着她。
她母亲咳嗽一声回来了,跟她说“国生跟他媳妇打架了,国生太牲口,打了他媳妇一个耳光,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她急忙问:“因为啥呀?”“不知道,国生就离家出走了,大过年的,孩子老婆都不要了,国生太牲口了。”表叔插过一句话:“国生没磨好性子。”她瞪了表叔一眼说:“哪都有你!”说完要出去,走到门口又给风吹回来。“表叔,你写你的,我出去一耥。”
她还是留给表叔一个温柔的目光。她想,对男人太冷了会叫男人绝望,女人就是女人。她没披大衣就走出家,她并不想去国生家,只想在街上碰上他,国生常去的地方是一家屠宰店,他和那家老板挺要好。结果她没碰上国生。她在街上走,边走边心里说:“国生是条酸脸子狗,国生媳妇是条夹尾巴的狗,国生是条酸脸子拘,国生媳妇……”却碰上披着裘皮大衣拎着大包小蛋准备回城里过年的苏明。苏明说“你这是遛街呢?这冷的天。”她笑着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苏明说:“真是一个闺女一个贼,把你家啥值钱的都往家划拉,你家缺呀!”苏明说:“都是豆包豆腐粘糕啥的,我说不拿,我妈非得让拿。”她说:“我送你上车呀。”苏明说:“公司说来车接,我没让,还得给他。”苏明撇撇嘴。她笑着汉“没想你变得这抠门!”点点苏明额头。苏明说:“城里人都抠我不抠才傻帽儿!”她微笑着没话可说,也许苏明说的是实情。
和苏明分手时她陷入一种迷惘,要是嫁到城里不也是“苏明”了?细一想嫁到城里去的女孩子(其实全是大姑娘)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自私又自大,委屈窝囊,又颇不满足现状,又不能走出自己构造的小家,颇有些像负重过小桥的旅人,想扔包裹又舍不得。人活得太累。
她对街上响起的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感到心烦,对酒糟鼻子的表叔又感到除了调侃之外再没有可说的,他那双眼睛实在叫她感到无聊。她转来转去估摸到吃饭时才回来。“表叔!你写好了吗?”她进屋才发现表叔走了。
表叔只写一条最俗气的: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连横批都没写。
母亲说:“你到底想不想嫁给他?真叫我操心!”
她呆坐在炕沿上,不知怎么回答母亲。她忽地站起来跑到汽车站,地看见苏明和表叔正有说有笑地等汽车……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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