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屋子　

拖着行李走出屋子时，我发现屋子空了。我茫然四顾地望了它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去。风从远处吹来，跑进屋内，卷走了那些残存的依稀带着人体温的话语。走出宿舍大门，我突然发现自己想说些什么。可是那句满是疼痛的话从我口中蹦出，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风卷到天边去了。　

我在屋子里说了三年的话，不分昼夜。我清晰地看见那些话在屋子里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仿佛一堵堵墙。我看见那些从我口中蹦出的话层层堆起，快把我淹没时，屋里突然有人说了声“我们该走了啊！”。我哑然失神地望了屋子一眼，我不知道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说多少话做多少事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的话是不是应该由另一个人来说。　

没了席子的床板也不说话了，一声不吭。风从远处吹来，把上面的灰尘吹散了。那究竟是从我身上还是从时间身上落下的灰尘，我始终分不清楚。我仰着身子，再次躺下去，床板瞬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床板也跟着痛了，那是它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听了三年。只是那三年里，我一直把它当成了一种噪音。　

太阳爬到半山腰，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母亲说，一个人无论在一个地方呆了多久，他的影子总会留在那里。我不知道，许多年后，当我故地重游，我留下的那个影子是否还会闻出我的气息。　

我听见我留下的那个影子躲在屋子里不停重复着我说过的话，而我渐行渐远。　

2。那些人　

那些人跑了，像风一样，各奔东西。夜色里醉倒的瓶子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地，风独自把它们吹得哗啦哗啦响。一个年迈的老人提着蛇皮袋从荒野里走出来，把它们一一放入袋中。醉倒的瓶子碎了身体，会重新变成瓶子。它们像那些人一样，在各自的命运里各奔东西。　

我始终不知道跟那些人在一起究竟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他们说很多很多，多得分不清。我躲进记忆的瓶里，发现里面满满地，却又空得让人心里发虚。　

许多年后，时间的灰尘落满我们的面孔，我们匆忙得来不及擦拭。许多年之后，那些人不再认识我，我亦不再认识那些人，我们擦肩而过，陌生过往。而许多年之后，又究竟是多少年？我在微凉的风里轻掰手指，茫然四顾，一年又一年，风吹乱了坟地里的花圈。　

许多年前，奶奶说，人活一段就得忘掉那么一小段，他脑子太小装不下那么多啊！就像而今我站在她面前，她久久地望着我，不停重复着问我叫什么名字。奶奶从此钻进记忆的瓶里便不再醒来，她被淹没在了记忆的浪花里。　

许多年之后，当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健忘时，我就躲进记忆的瓶里，使劲回想着那些人那些事。只是我始终想不起，就像许多年前我健忘的奶奶那样。许多空白横在我眼前，我开始像个三岁的小孩似地偷偷拿着母亲线筐里的针线一针又一针地重复着去修补那些残缺的洞。只是我始终缝不上，即使把有一双巧手的母亲叫来也无济于事。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过那段时间。我不知道究竟是时间遗漏了我还是我把时间穿成破旧，漏出一个又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最后，我发现一大段一大段的时间空白横在我眼前。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白活了那些日子。　

3。烟和酒　

包里的那包烟，是那些人送给我的，还有那瓶酒。我把它们放在桌上，始终没去碰它们。后来我开始去碰那包烟，还有那瓶酒，它们都落满了厚重的灰尘。那包烟有20根，那瓶酒能倒出20杯。每年年底，我吸一根烟，喝一杯酒。喝完酒后，我就开始胡言乱语。　

许多年后，我发现那包烟空了，还有那瓶酒。我久久地盯着它们，我发现它们和我一起苍老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