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陀捡起食指大的石头砸那只在半空中来回盘旋着的怪鸟,那只怪鸟发出凄厉的类似哭泣的“呀、呀”的叫声。那叫声,半夜里听了令人毛骨悚然。陀陀知道那只鸟与他妈妈的病有很大关联。他觉得只要这只怪鸟不再在他家门前嘶叫,他妈妈的病就能好。他隐约听到一些关于这只鸟的恐怖描述。身边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还有那些多嘴舌像无数只鸟一样在他耳边唧唧喳喳地叫着。
“陀陀他妈恐怕不行了啊。那只鸟一连几天在他家门前不停息地叫着,也不见有飞走的意思。”邻里人都这么说着。
“滚!滚!滚!”陀陀一边拼命朝半空中抛石头一边卖力地喊着。拼命抛起的石头在打了一个筋斗就掉进大地的怀抱中去了。而那只怪鸟秋毫未犯,依旧骄傲地在半空中打着圈儿,呀呀地叫着。已经叫了一阵,可能是叫累了,那只怪鸟接着落在陀陀他家的那棵橙子树上。橙子树长的很繁盛,棕褐色的叶子把树干包的紧紧的。陀陀见那只怪鸟落进树的肚子里,半是高兴半是愤怒地跑进屋子,拖出一根长杆来,那长杆竖着放比橙子树还高一头。陀陀蹑手蹑脚往那边走去,木杆子一碰到橙子树,那只怪鸟就呀的一声怪叫从树肚子里飞出来,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分钟,又占进远处一棵树的肚子里去了。陀陀仰头望着那只飞去的怪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陀陀有点不知所措,他担心着那只怪鸟哪一天会落进妈妈的肚子里去,然后用它锋利的嘴啄她的肝、肺、肾、还有心脏,直至他妈妈痛苦地死去。陀陀想着想着,脸上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他妈妈此刻已经死去。
“咯——塔——咯——”陀陀仰头朝半空中望的那一会儿,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咯咯地叫了起来。左右摇摆着身子,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半歪着头叫几声。一会儿又拍打着翅膀在地上打着转,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陀陀从鸡窝里拿出一个胖乎乎的蛋,放在手心,紧握住,却握不完,露出半边来,它太大了。老母鸡拍打着翅膀欢叫着的劲儿,让陀陀也轻微感受到快乐是什么滋味了。一连二十几天,老母鸡每天下午都会下出一个蛋来,好像知道他家里现在正缺这个,好像知道他妈妈现在正需要这个来补救身子。陀陀亲昵地抱起老母鸡,把它防那个在怀里,老母鸡通人情似地安静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拍打翅膀了。眼珠子左右摇晃着,一会儿好像看到什么,硬挣着从陀陀的怀里跳下来,朝不远的地方奔去。原来是一只蚂蚱从盒子里逃出来了,正匍匐着朝阴暗的角落蹦去。陀陀知道老母鸡每天下一个蛋不容易也很辛苦,每天午饭前就去地里抓一些蚂蚱存放在盒子里,留给老母鸡吃。陀陀他心疼老母鸡是为了更好地心疼他妈妈。另外,老母鸡是他唯一的伙伴。
老母鸡今天下蛋的时候早了一些,往常都是黄昏时分。现在还是晌午,四周静悄悄地。陀陀走进屋子,往里望那个躺在竹板上的男人时,心里掠过一丝涟漪,想起还没有去奶奶家拿那柑大秤来。吃午饭时那个男人特意吩咐过的,说明天早上杀猪时要用。陀陀现在一点也不愿意叫这个一声爸爸,他心里十分恨他。如果再长十岁,身板子有这个男人一样壮时,他一定会狠狠地揍这个男人一顿。而现在正相反,他被这个男人欺负着,受起欺负的除了他还有他可怜的妈妈。
自从陀陀他妈躺在床上那时起,那个男人也跟着陀陀他妈每天躺在床上,而且唉声叹气。他整个头用枕头蒙着,有时双腿不停地拿竹板出气,直至竹板发出痛苦地呻吟声。那个男人有一天不再叹息了,陀陀以为他变好了。没想到这个男人正变着另一种方式折磨着他的妈妈。那天那个男人一起床,双眼就一直瞪着他妈,口里吐出一句难听的话来:死害人鬼,要死就早点死,活着害人。接着,陀陀就听到他妈妈伤心的抽泣声。陀陀他妈还嘴说:“死没良心的,我知道你外面有人了,有人了就讨进来啊。”陀陀他妈说完就嗡嗡地哭起来。“我得这种病,一定是你从外面带到我身上来的。”陀陀他妈不停地哭泣着,说着这两句话。不一会儿,陀陀听见身边“嗖”的一阵风响,那个男人已冲到里屋去重重地扇了他妈一巴掌。陀陀听见他妈“哎哟”一声喊出,接着哭泣着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陀陀看见,他妈一说完,泪珠子就涌出来了。陀陀呆呆地望着,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他看见那个男人拽着他妈妈的头发使劲地往墙上撞,一会儿,墙壁上就露出血印来。陀陀耳边不时想起他妈“哎哟”“哎哟”的叫声,那个男人始终不放手。望了好久,陀陀猛然醒过来扑过去抱住那个男人的腿,口里不停地喊着:不要,爸爸不要!那个男人看了他一眼,一叫把他踢出好远。他看见他妈妈就这样被眼前这个男人打晕倒在床上。那个男人累得满头大汗,蹲在地上喘息着。
陀陀那个时候仿佛长大了好多,他背靠在墙壁上,眼睛里露出阴冷而又锋芒的目光,直逼着眼前这个男人。那男人头低着,还在不停地喘息。那男人一抬头,目光终于撞上了陀陀阴冷的目光,仿佛触到了什么又低下头去了。一会儿却又抬起头来,眼里贮满凶残的目光朝陀陀望去。就这样对视着,陀陀阴冷的目光逼视着这个男人,想寻求报复。难个男人凶残的目光仿佛连同眼前这个孩子也要吞噬。这样持续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恰巧这个时候,陀陀他奶奶晃着身子进来了。对视的状态就这样缓解了。但是它毫无疑问地藏进了陀陀的心里。
陀陀叫了几声奶奶,见无人答应,就独自在屋子里找那杆大秤。满屋的墙壁上黑漆漆地,蜘蛛在楼缝里结着网。整个屋子很拥挤,每处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从外面捡来的破烂。陀陀见四处没人,一脚把摆好的破烂踢得到处都是,地上立刻边得乱糟糟的,紧接着就从那个阴暗的角落拽出那杆大秤出去了。门也没关,任它敞着。陀陀打心底讨厌这个老人,连同她的儿子,那个可恨的男人。逢年过节,没给她送东西,她就拉长个脸给你看,说谁的好,说谁的坏,唠叨个没完。陀陀这些日子算是把这个老人的性格给摸透了。他发现这个老人表面上装出的同情也要用东西去填塞,不然她做事的热情就会大大减弱。
陀陀半夜里听见猪被杀时发出的“嗷、嗷”的叫声,心里直打颤。他又想到了他妈妈的病,他担心哪一天他也会像这头猪那样痛苦的哭着他妈妈的死。陀陀心想着里屋躺着的妈妈听到这叫声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早上起来的时候,陀陀看见弄堂里满地都是血印子,一股腥味。好的猪肉都拿到集市上卖去了,只有案上还留了一些,大概有两斤,全是瘦肉,仔细看,里面没有夹杂一丝肥肉。脸盆里盛满了白哗哗的能熬出许多猪油来的杂碎。陀陀知道这是给他讨厌的那个老太婆留着的。案上的几斤瘦肉是留给妈妈过日子的。锅里正冒着热气,盛放着一锅哟内猪血弄成的猪汪,豆腐块大,血红血红,陀陀用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笑意。这些有一大半是要送给邻里还有亲戚的。这是村里早有的习俗。哪家杀了猪就应该弄些猪汪,送一碗给相熟的人尝尝。只有木桶里放着的盘卷在一起的猪肠子才是给自家留下的。陀陀知道那个男人最喜欢吃蒜苗炒大肠了。
陀陀他妈躺在床上吩咐他赶快把那一锅猪汪给送出去,别晚了,邻里、亲戚吃完早饭都出去干活了。陀陀一碗一碗的端出去,又一碗一碗空着端回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村里人都说这猪汪弄得好。几个来回回来,锅里就所剩无几了。陀陀跑进屋去问妈妈要不要给隔壁的伯伯家送。陀陀见妈毫不犹豫地摇头,知道妈妈这一辈子也不愿意跟这个亲戚交往了。陀陀心想着就在隔壁的伯伯、婶婶,刚才一碗一碗端出去碰见他们时,他们紧绷着的脸,总觉得哪里藏着什么危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快吃午饭的时候,陀他小姨从很远的山沟里赶来了,手里提着一只三斤多重的鸡。陀陀他妈例外地坐在饭桌上,瘦瘦地,有脸憔悴。陀陀按着他妈的吩咐把小姨送来的那只鸡栓在旧自行车的轮子上。他妈妈说鸡送来,对这里还比较生,担心会和老母鸡打架,该先栓几天。老母鸡蹲在没有盖子置放了好多稻草的竹篮子里晃动着双眼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小姨送来的那只鸡总试着跑过去啄那竹篮子,可还没走进就被绳子给拉了回来。
陀他妈在饭桌说这几天常在梦里梦见死去的妈,还常向她招手。陀他小姨听了不语,末了,说了句:姐,你尽瞎说。陀他妈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陀他小姨也跟着哭了。陀陀见那个男人推了推筷子,离开饭桌,朝里屋去了。陀他小姨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说家里忙,不能耽搁太久。临走时拽着陀他妈的手说:姐,白天你不要想那么多,晚上睡个好觉,病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末了,还吩咐陀陀好好照顾妈妈。
晚上,陀陀提着木桶喂完家里紧剩的一头猪回来,一到家就听见弄堂里传来刺耳的吵骂声。陀陀见他妈正和婶婶撕扯在一起。妈一脸惨白,头上冒着虚汗。婶婶一见他回来就拉他过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家的那只鸡跑到我家后门前来拉屎,我把它拉远点,你说行不行?陀他妈被憋的说不出话来。可还硬说着,你不要以为我没看见你,你刚才不是恶很狠的把那只鸡跑出好远?这只鸡被绳子栓住了,他根本就跑不到你那后门去。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陀陀不知所措了,他一味地解释着什么,又担心妈妈这样闹下去非晕倒在地不可。这时在屋子里看了很久电视的男人发疯似地跑出屋来,对着欺负陀陀他妈的那个女人大喊着: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个病人!你再喊,再喊,把你们全家都砍死!都砍死!陀陀面对那个男人看呆了。那个女人反而更加大喊起来:你来砍,有本事,你现在就来砍。就在这挣扎的缝隙里,陀他妈随手抡起身旁的锄头朝那只栓着的鸡砸去,却打偏了,砸在那只会下蛋的老母鸡上,连同那栓鸡的绳子也弄断了。老母鸡没叫出声,拍打着翅膀挣扎着身子,双腿蹬了好久才痛苦地死去。那个男人狠推了陀他妈一把,大喊着:你想死就去死,不要把气出在鸡上!
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死一样的静寂,陀陀家的半个院子连着他婶婶家的那半个院子。小姨送来的那只鸡挣脱了束缚,独自在整个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跑到那边去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一会儿又在婶婶家的后门前拉屎。
就是那很狠的一推,陀陀他妈头撞在对面墙壁的那颗旧钉子上,钉子摇摇晃晃地被撞下来,钉进她的脑袋里去了,陀他妈的身体缓缓地倒在地上。
陀陀那时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与他相伴的老母鸡死去之后,很快地,他妈妈也跟着痛苦的离去。陀陀刚开始感到失去一个好伙伴,最后感到深深地绝望。
三个月后,村里多了一个疯子。见人就说着,我有罪,我有罪。调皮的孩子用木棍打他,他不知道还手,只傻笑着,不停的说着,我有罪,我有罪。那些孩子见了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个疯子就是陀陀他爸,也是陀陀一直以来怀恨的那个男人。
一年以后,连同陀陀他婶婶也跟着疯了,长发披肩在村里四处乱跑着。每一晚的噩梦如铁锤般砸在他们心上。
陀陀能依靠的人只有他的奶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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