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日思夜想，此际终将如愿，可不知怎地，单车越踩越慢，越近住宅区，心越扑扑地跳。我说我自己：看你，还往哪想？！好在我选的是夜晚时间，街灯朦胧；要是让熟人看见，怎么支吾呢？

到了直街尽头，一窗口亮着灯光的层楼立在眼前。啊！a栋门，到了。楼梯边停着那架熟悉的斑驳老“五羊”，老师正在家呢！我欢喜得几乎要喊出声来。正待架车上锁，这熟悉的老“五羊”又教我的心犹豫起来，拉锁的手忽上忽下把定不了……

我总忘不了那情景：斜阳的余光映照在院门口发黄的墙根上，墙根边默默地停着一架躯壳锈迹斑斑的老“五羊”。从周一到周五一连五个傍晚都是这个情景。

当时，我刚念初中一年，对读书事无动于衷，读三天歇四日。那段时间，我三餐吃后，书包一背上，就往电子游戏室钻了。每次日晚回家，远远看见那架老“五羊”，我便在近旁藏下，暗骂老师“找我的麻烦”；当老“五羊”走了，我便神气地进门。因为，爸踩三轮跑拉客，妈到老板厂上夜班，只奶奶看家，奶奶知道什么呢！

想起来，老师当时是够凄凉的。最是那第五个傍晚，适逢天气变化，四周早已黑沉沉，远天不时打雷划闪，我在墙角躲得好不耐烦，赌气悄悄走到老“五羊”旁边，与老师开个小“玩笑”——把轮胎气帽螺丝钉拧松，将链子从牙轮上揭下来。我见老师急匆匆上车，两脚连连猛踩车板，可老“五样”却左摇右晃不听使唤，不一会便啪啪地倾倒了。老师蹲在车旁摸摸捏捏一番后，只好拉着那瘪胎下链的家伙丧气的走了。刚走不了几步，碰巧我爸踩三轮歇晚回来，老师又把那瘪胎下链的家伙拉回头……说实在，我当时真的暗说“活该，谁叫你自找麻烦”。

老师动情，我不领情。斜阳下院墙根边老“五羊”的影像，归途中老师拉着那瘪胎下链家伙的凄楚景观，在我脑海里总抹不去，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让我觉出一种特有的滋味，成了我终生难忘的情景印记得！

此际，我着实没胆量上楼见我的老师。

去！快去！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又说我自己，自己鼓励自己。咔嚓一声，单车上锁了。沿着楼梯。我蹑足上楼，径往601。

601是老师的住房，我贴住铝合金窗沿探头窥看：当厅光管明亮，老师正在靠墙光管下那摊放着书书本本的大圆桌上办公。老师同几年前一样狰狰瘦瘦，只是白发仿佛白满头，戴眼镜的眼睛看书时贴得很低很低。

我实在没勇气见我的老师，我缩回头，迟疑地扭转身，我……我……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在一条辟巷里面吓唬几个小同学，从他们身上勒了二块多钱买香烟抽。下午，这几个小同学告到学校，我被老师唤到办公室教训了一个节时。当午放学后，我刚进门，老“五羊”也悄悄到了我家门口。

二块钱就这么小题大做，我知道老师是要把“状”告到我家里来的。我很不情愿地同老师对坐在小矮桌旁的短椅子上。

“你爸？”老师温和地问。

“没在。”我斜着眼，冷冷地回答。

“你妈？”

“没在。”

“你奶奶呢？”

“没在。”

沉默片刻，老师搬起短椅子挨近我坐下。他刚抬手抚摸我的头发，开口说了“阿弟”两个字，我的手猛一挺，把老师的手扫开，一肚子蓄积的委屈便同时从喉头奔进而出：“你没安好心，你一来，就害我得遭爸的棍棒毒打！”我忘乎一切，站起身来逐客：“你去！你去！我不认你这老师！”

当时，老师只从紧抿的嘴里漏出“阿弟……”两个字，喉头便堵塞了。他没让我轰走，只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漾满泪花。

这么大年纪还落泪！我暗里笑他。

好大一会儿，大概喉头畅通了，老师便什么“理想”呀、“志气”呀、“要从小养成好品德”呀、“小过不改酿大错”呀的唠唠叨叨了一大串道理话。那时候，我根本听不进这些话，索性找几只短椅子连接成椅铺，躺下睡觉，任他说个够。

唉！倘若今天我没说出，可有几个知道，老师竟有这样的量度，容忍了一个极不近人情的顽皮生的这么些近乎荒诞无稽的闲气呢？

仅这倒还罢，后来爸跑三轮日晚回家，一见这情状，就气势汹汹地随手从墙角操起一根木棍，对着我横敲竖打。老师忙把爸拉开，将身子挡在我的前面，不意左眼眶被爸的右臂忖一顶，痛得几乎要昏晕了。后来，听说这只眼睛视力大减，老师从此便戴眼镜了……

我一番发自良知的自省自励，我壮着胆扭身徒步，垂头躬身立门口，怯生生地呼“老师”。

老师“啊”的应答着，门楣墙上的壁头灯跌的亮了，老师出现在门口。

我抬起眼皮猛憋老师，老师神态似乎有点茫然。是老师还记得我佯装不相识呢，还是什么，我的心也突然一怔。我鼻酸了，又尊声“老师”，紧接着有强忍酸泪补充说明：“我是你的学生。”

大概是老师没察觉到我这一瞬间的自愧情状吧，他笑吟吟地连声“啊……啊……进来”，把我招呼到客厅，让我同他挨身坐在长沙发上。

老师忙乎着拧开煤气炉烧水烫杯冲工夫茶，边忙乎边感奋地说：“你真有心，没忘记老师！”

“老师，我终生不会忘记你……”我极力克制感情，没让它太偏激。

老师柃起一杯茶，放到我面前茶几沿上，谦敬地说：“喝！喝！”礼节一番后，老师才慈和地对着我，谦疚地说：“阿弟，很不好意思，老师教过的学生多，真正记得上的倒没几个。同学来看望老师，我常常是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呷了一杯茶，老师借着玻璃镜片满有兴致地端详了我，问：“你是哪届的？”

“我……我是92届的……”我含含糊糊地应答，其实我还没毕业呢！

“嗯……92届……”老师颇费思考的摇了摇头：“实在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不过，这倒是正常现象：那些健康成长的，我的确没怎么记住他们，而个别有波折的，他的名字我真的挺记得，像你们92届的王强……”

“为什么呢？”我发现，老师说着说着，脸色变得很严肃，我也好激动，急着探问。

老师没急着回答，他步进厅左房间，从里面拿出一本小本子，掀掀揭揭到一个页子上，然后感慨地说：“这不能不说是个深刻的教训！”

我很狐疑：老师本子里记着什么？我知道，王强这条毛虫，着实让老师填一腔极不愉快的伤感，忙宽慰老师坐下，递上一杯茶：“老师，喝茶！”

饮完了茶，老师把本子移到我眼前指点说：“看，‘92年11月2日晚10时，由女的先通话，后王强就乱骂一番’，这是王强勒小同学的钱买香烟当晚的事。那晚，他先遭了他爸的一阵棒打，接着就在电话里谩骂老师。几天之后，便乘车出外浪荡了……”

“这不能怪你的，老师！”我抑制不住激情，夺过话头，极力为老师辩解，“那晚往王强在电话里骂你，你没生他的气，倒是立刻向电信咨询台探询，根据咨询台提供的电话机用户地址，深夜骑着老‘五羊’到西新住宅区跟踪寻找，这事谁不知道呢……”

“你可不能这么说呀！”老师连连摇头，并用手势止住我的话，“王强家没电话，当时听电话时，听得出里头有杂七杂八的怪叫声，说明王强早在校外结交了一群杂七杂八的朋友，我这班主任的了解还不透呀！我能无责任吗？……”

“老师……”我很不满意老师的自我委屈，我又抢话头，愤愤地为老师抱不平，“老师，你可能不知道，那晚王强在西新那座楼房二楼阳台上发现你拉着老‘五羊’圈圈转转，这家那

户寻问时，竟对他那群哥兄义姐指点着你，笑话你‘像个疯子在绕圈圈’呢！而当你了解到电话用户就在那楼，正走向那楼时，王强已下楼从后门溜走了。老师……”我越说越烫热，鼻孔粗气一个劲地喘呼，我怕老师再抢我的话，也不断扬手，示意老师让我把话说完，“老师，你记得不，当时你发现了街灯下奔跑的王强，想驱车追赶，冷不防几个嘴唇涂红的妖娆女孩把你挡住，对你吐了一摊脏话！老师，是王强太不近人情，太不理解老师了……”

“好！好！别太激动煞风景冲淡气氛了！”老师平和地按我坐下，深沉地说：“其实，你说的是学生的心理想法，作为老师，我倒不这么认为。”老师用和善的眼光望着我，眼光里似乎含有这个意思：你可能不理解吧！见我眼不转睛已经在探疑，老师才作解释：“受点顽皮生的气，赚点委屈，这是家常便饭，我们老师倒不在意。倒是怕因工作的失检点，‘委屈’了学生……”老师歇下气，好像说几句话得花很大的力气。这回，有好大的插话空间，可我没敢插话，我几乎是憋住气，平息着听。

“譬如王强多次怪我害他遭他爸的棍棒毒打，也不无道理，是我工作不细致，未能启导他父亲怎样教子的过失呀；又譬如，王强虽说自己写了申请书决意停学，他父亲也同意签了名了，可导致的是王强失去学校教育这根红绳的牵系，渐渐走上邪道，当了截劫团伙作案的话哨，最终被送进少教所，作为老师能不痛心能不遗憾吗……”

“老师，你不能这么说啊，都是我……”悔恨的泪水再也堵不住了，我呜地抽泣了。

“你……你……”老师怔然了。

“老师，我就是那个添你麻烦伤你心的王强……”

老师猛地紧紧抓住我的双肩，惊喜地接连推摇了几下：“你……你……”他，他，他的眼睛也湿了，话，总不成句。

短暂的静默，师生各各擦拭眼泪。刚才忘了冲茶，小水壶的鸭舌嘴突突喷吐热气，老师又忙乎冲茶添趣了。

我告诉老师我昨天刚从粤北少教所劳教期满回家，今晚打扰老师，一是致歉……

“别提‘致歉’了，我还得感谢你呢！”老师截住我的话头，乐呵呵地说，“你上次寄给我的信，我已在班会上动情地代你向你的‘师弟师妹们转述’了，你说的‘离开老师方知老师身边温暖’这句话给我很深的启发：毕竟顽皮生还是动情的，顽皮生总有转化的一天！你就是例子，是吗？”

“学生还转得不好，还有赖老师关心。”我深感愧疚，鼻子不禁又酸了，“学生今晚打扰，还……”

“还怕遭你爸的棍棒毒打！”老师乐得故意抢话打浑。

“不！不！刚才我爸对我说，我在少教所期间，你时常到我家座谈，了解情况，爸说得感谢你，爸还取笑我，说‘你今晚还有面目去见你老师吗’呢！”

“好！好！那有什么难处，快说吧！”老师更乐得眉开眼笑，很随意地拍了我一下大腿，等我的下文。

我这才从上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的作文稿纸，递与老师：“这是学生迟交的作文，怕你见怪！”

老师很感意外，屏息细瞧纸上的文字，旋即扬起头高兴地对我说：“‘起点’，真有意思！”

我恭敬地给老师递上一杯茶，“老师，那次你布置的这篇文，我没写就……”

老师一气把茶饮了，动情地说：“好，老师认真给你批改！”

这时，我发现老师的眼睛又含着泪花……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