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断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流失，流不走的，只有礁石般的十八九岁的记忆。袁便是这记忆中的礁石之一。

袁的绰号叫大鼻子。这绰号稍稍有些象形，更多的意味来自一种威严，因为那鼻子哼一声却是很有分量的。大鼻子比同班同学年长一、两岁，但政治上的干练与成熟则远在一班同学之上。工作魄力和组织才能更是出类拔萃。从初中开始，他就担任班长、团支书，一直到高中他都是班上的头头，说话比班主任还管用，整队集合，他往队列前一站，大鼻子下几声威严的口令，下面就像兵马俑一样寂静无声。20多年前我们还不到20岁的时候，兵马俑尚未出土，却雨后竹笋般丛生出了阵势雄壮的戴红袖章的红卫兵。

那红箍箍扭曲了十八、九岁的一切，从心灵、人格，一直到爱情。学校第一批戴红箍箍的都是高干子女，还轮不上平民出身的袁，但袁的灵魂已经“革命化”了，狂热地随着时代的列车一个劲儿地左转、左转、左转。他当时是班上文革小组的组长——那时全国上下似乎都是“小组”在当政——小组的基本任务之一是将一班同学分类排队。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都是在红放下长大的，没有在旧社会的染缸里泡过，怎么个排法？简单得很，阶级分析的方法变成了出身分析的方法，按出身种类将班上同学划分为四类。于是同学先天的有红有黑，有“红五类”，也有“黑狗惠子”。并且由此衍生出了歧视、冷眼、仇恨及种种不和，在同学之间结下了日后难以消弭的芥蒂。

袁这一划，大义灭“情”，把与他相恋的小桃同学也划人了黑类。小桃是一位才女，有四月般姣好的面庞，又有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因为是班干部，与袁相知相交很深，但桃花有意，流水无情。袁是风云人物，有着比司汤达笔下的《红与黑》中那个平民出身的于连•梭来尔更强烈的政治雄心，择偶也不能不以“红”与“黑”来划线。班上另有一个革命军人的女儿小滨，长得胖胖的，相貌平平，才情也当在小桃之下，但她操一口标准的京腔，再加上穿一套褪了色的军装，在袁的眼里便有了巨大的魅力。一时间，“红”与“黑”展开了争夺战。小桃无论怎样革命，怎样激进，怎样在自己家里造反，怎样向袁表明心迹，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在“红”与“黑”之间，袁不顾以前的恋情，果断地移情于革命军人的女儿小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文化大革命的红海洋里，谁不想染一身红呢？

殊不料天意从来高难办问，在派别的纷争中，袁也曾一度失势。由于当过文革小组长，自然得罪了不少同学，结果在班上又成了批斗的靶子。袁的威严受到了侵犯，一气之下，躲到老家乡下避风头去了。不久，又从乡下参加了解放军。在部队的大熔炉里，袁显然是块好坯子，锻打锻打，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指挥员。据说在部队里他仍然一直和那个革命军人的女儿保持着恋情。

又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隧道施工中，发生了一次意外的爆炸事故，袁不章被炸飞了半边脸，一只眼睛炸瞎了，一大块颊骨炸没了。最后带着一份三等残废军人的荣誉证书退伍回到了故城，井被分配到一家肉类加工厂当起了仓库保管员。

袁的脸整个儿破相了。一只眼睛全封闭，从这只眼睛到半边脸部都塌陷下去，把原有的大鼻子衬托得更高更大了。命运也从此对他残酷起来，昔日那个恋慕他的革命军人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离他远去了，是否有过山盟海誓不得而知。那个恋慕过他却又出身不红的小桃同学已经桃花流水般地嫁了人。袁空有一个荣残军人的身份，一时竟难以解决婚姻问题。

后来，在家人的撮合下。袁与老家乡下的一位远房表妹结了婚。这表妹人长得还周正，只是没有文化，那一口带有泥土气息的乡音，自然比那个小滨同学的一口地道的京腔逊色多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给袁生下两个孩子。

袁在肉类加工厂一个平凡的岗位上依然表现出色，后来被提升为车间主任。但这与他原有的抱负及才干是不相称的。他的发展显然受到身体等条件的局限，加上文革中的一些不愉快经历在他心理上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及抹不去的阴影，他的心境一直是压抑的。

记得有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我和另一名同学专门去袁家，一方面探留他，一方面请他赴会。他曾经是这个班的老班长，大家只当文革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起叙叙同窗之谊。袁的半边脸塌陷着，一只眼睛封闭成一条缝，另一只亮眼睛仍然遁出敏捷、精明的神情，但其中分明又含有对命运难言的悲怆，这与他当年当班长的虎虎威势大不相同了。当我说明来意之后，袁转动着那只孤独的眼珠说：“同学聚会当然是好事，只是时间不凑巧，那天我参加不了……”不知是因为破相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袁没有来参加这次文革后的首次同学辈会。以后的聚会他也一直没有露过面。也许是身体及心员的创伤都太重了吧。

袁一直生活得很沉重、很郁闷。命运给了他太多的不公，宝贵的青春年华，友情，爱情，他都没有尝到甜美的果实，就被扭曲了人生之路。后来，听说他在郁闷中生了病，一查竟是晚期癌症。病中，那个恋慕过他的小桃同学专程去医院探望他，这时的袁已经骨瘦如柴，脸已经变形得教人不敢相认了。而小桃自己的人生婚姻之路同样是大悲大痛。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泪水在心里流淌……假若没有文化大革命，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多么希望生活能从十七、八岁重新开始啊！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小桃探望后不久，袁就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