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月琴,由于她在家领弟弟,上学比较晚,年龄比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大一些。也许与此有关,她一来就成了班长。
我记得她刚来挺厉害,敢于对我以及每个人指手画脚,每次打扫卫生或搞别的集体活动,即使老师不在,作为班长的她总是能让大家奔跑如风,出色地完成老师交给的任务。
现在想来,那时候她之所以那么有威力,不仅仅因为她更大一些,或更厉害—些,—定还有另—个潜在的因素,那就是,她无疑是全班女生中长得最干净的一个(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人们把女孩的好看称作干净),鼻子尖尖的,下巴翘翘的,脸色白白的,嗓音脆脆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从来不给人脏的感觉。
我印象最深的—点是,她的头发总是用发夹拢在后边,在发夹未有拢住的耳朵后面,长着一颗小红痣,给人—种别的女生所没行的成熟感。走起路来,身子之间藏着—种隐约而细微的“扭”的味道,让我觉得她这个人,与“梦”、“花”、“某种香味”,以及所有美妙的东西有着天然的联系。
也许与她的存在有关,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总是有一种窝窝囊囊和软弱无力的感觉,至今这种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
月琴和我成为同桌是由于她本人的建议。
三年级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月琴从老师的宿舍出来,推开教室的门,高声喊:“李奇,你来一下,老师叫你。”
我迟疑了片刻,起身走出教室。
她喊了我的名字,我心里有种很好的滋味,我也很高兴被老师“请”,我在班里是学习尖子,除了上课爱做小动作偶尔受老师和月琴的批评外,更多的是,我都比大多数同学更受宠爱。尤其是我有个绝招,毛笔写得好,画画得也过得去,班里或学校办黑板报墙报之类,都少不了我,老师叫我去,多半是要给我布置任务。
果然,老师让我刚画“批林批孔”的墙报。我重新回到教室,从桌仓子里取上尺子毛笔铅笔彩笔等东西,快步走出教室。
老师给我交代了一下,把一张供我摹仿的报纸留下来,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月琴,我希望月琴也出去,她让我感到没信心画下去。
月琴说:“你画你的,我看看。”
我铺开一张纸,硬着头皮画起来。我照例先用铅笔在白纸上勾勒出大致比例,照葫芦画瓢地临摹报纸上的孔夫子的一幅漫画。我有点三心二意,因为月琴离我很近——近到我不得不躲着点的地步。我听见她的呼吸细细的匀匀的,有股子淡淡的香气袭入我鼻子,很像是茉莉花的香气。我觉得我有点迷恋这种气息,但是我对此忧心忡忡,我可能只是怕被人看见。为了离她远—些,我坐在椅子上•
后来,我便用毛笔勾好的线条描粗。画面上,孔夫子是三角眼、翘胡子,挥舞着骨瘦如柴的细胳膊……
月琴一直站在我旁边,后来竟弯下腰,胳膊忖支在桌上,几乎与我肩并肩了。她的—根头发轻轻戳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到一种很舒服的痒,我的胆子似乎变得大了一些,竞暗暗地迎合着她的那根头发,我知道,那是一根头发,而不是两根,细细的尖尖的,若有若无地“扎”着我的脸,而且我再次闻到了那种淡淡的茉莉花的气息。
“画得真好,下学期我干脆跟你坐一起,我想跟你学画画。”月琴用一种与平常不太相同的声调说。
我立即说:“你别跟我坐在一起,你……”
月琴说:“不,我就要跟你坐在一起,我不想和李冰同座位了。”
“你要是不和李冰同座位,李冰扰乱课堂纪律谁管?”我问。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想跟你学画画!”月琴说。
月琴的话使找很吃惊,我原以为维持好课堂纪律,是她的天职。我傻里傻气地问:“那,老师要是不同意呢?”
月琴答:“老师会同意的。”
四年级一开学,月琴果然跟我坐到一起了,我们的桌子靠墙,月琴当然地不容分说地坐在了外侧,她是班长,坐在外侧方便于她的工作,而我只好乖乖地缩在里面,对此,我似乎有一点窃喜,又似乎感到了绝望,而更多的是绝望,一种我没决心丢弃的绝望。我知道从那时开始,我作为一个男孩,变得更加傻里傻气了。
课堂上,我不得不变得更本分一些,原来我行做小动作和开小差的习惯,比如偷看与课木无关的书,悄悄给某个老师或同学画像,趁谁不注意把淮捣—拳,等等,现在我却只好老实着点,这是最令我头痛的,因为我总是有个感觉,老师每次讲课,讲三五句我就明白了,用不着把老师的所有话听完,不做点小动作,我浑身都不舒服,下课后我也喜欢和同学们疯一阵——眼下一切都变得困难了。
要命的是,几天后,老师竞当众表扬了我,说我最近变“乖”了,守纪律了。我的额头禁不住出了汗,心里感到丢人极了。
接着我的爸爸也表扬了我,说:“老师给我说了,说你最近挺乖的,小动作少了……是和月琴坐在一起的缘故吗?”
我爸爸诡秘地笑了。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的笑深深地刺伤了我,我甚至因此躲在后院的菊花丛中独自哭过一场,金黄色的菊花的气味,使我的伤感变得绵长了,值得玩味了,我隐约而又坚决地认为,爸爸的笑是极其“下流”的,不能被接受的,我感到我的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布想起夹,那也许是此生第一次,我明确地意识到自已是“一个男人”,内心深处天然地藏着一些“男人特有的”自尊。
以李冰为首的几个男生一有机会就嘲笑我,看见我就喊“乖,乖……”,并且集体孤立我,我不得不和李冰打一架了,我们两个是在厕所里碰见的,李冰一边系裤带一边不停地说着那个“乖”字,我扑上去朝他鼻子上抡了一拳,他的鼻子立即流血了,他系好裤带,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朝我走来,我勇敢地向他迎过去,我们像以往打架那样,不知怎么就相互抱住了,砸对方的脸,揪对方的耳朵,设法把对方扑倒,可是,我的体力和蛮力都显然弱于他,我只好使劲揪他的耳朵,揪住不放,把他激怒了,他猛地使了个绊子,把我弄倒,我的后脑勺一阵剧痛,我的头跌在一块尖石头上,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真到几个旁观的同学喊来了老师。
几个老师手忙脚乱地包扎着我的头,我感到头晕,眼里的人影都是双的,我看见双影子的李冰站在我旁边,很傲然的样子。
我被一个老师和几个同学搀扶着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感到天旋地转,我听见院子里老师在给爸爸妈妈讲我和李冰打架的经过,老师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是你们李奇先动手打李冰的,我们问李奇,为什么打李冰,李奇—个字都不说,据别的同学反映,因为李冰喊李奇“乖”了,我不明白,喊他“乖”怎么了?这些娃娃,真有意思……反正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要严肃批评这个李冰……
爸爸妈妈送走老师,回到屋里,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响过来,慌忙把头缩进破子里,装作昏迷不醒。
爸爸粗声说:“没尿本事,还爱打个架!”
妈妈哀声说:“快去叫大夫来给娃看看。”
爸爸这一吼,我的头里面一下子清晰多了,但我只能装作昏迷不醒,我只是想,头破血流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李冰?
几天后我回到教室,我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感觉。
我从月琴身后小心地走进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我首先所做的一件事情是,用圆珠笔在桌子上打了一条分界线,不许月琴身体的任何一部分越过分界线,我也拒绝和她说话。意外的是,月琴竟显得很听话,不让自己的胳膊越过分界线,也不主动跟我说话。
三天后轮到我礼月琴值日。
我仍不打算理睬她,闷头朝桌子上搁板凳。
月琴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已经开始干了,说:“李奇你缓着,我一个扫。”
我冷冷地答:“咱们各扫各的,一人一半。”
月琴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推开,说:“别逞能了,让你缓着就缓着。你去提一桶水就行了,别的事我干。”
我坚持说:“以后我要和你分清楚。”
月琴低声问:“为啥?我哪点对你不好?”
我没有回答,继续朝桌子上搁板凳。
月琴问:“你和李冰为啥打架?”
我答:“你少管!”
月琴说:“不说我也知道……伤得不轻吧?来我看看。”
我一把将月琴的手打开,说:“少看!”
月琴站在一旁,竟嘤嘤地哭了。
我心里有点慌乱,但硬撑着不理她,继续干活,月琴站在那儿哭了片刻,也开始无声地朝桌上搁板凳,我们两个一人一半,各干各的。我先扫完,然后就提着桶去外面井里打水,洒水的时候,我拿不准是不是仍然各洒各的,我先洒了我扫的那一半地,犹豫了—下,竟顺便地把月琴刚刚扫完的那部分地也洒了,我看见地已经不哭了,她扫完了另一半地,又急忙把黑板和讲桌都擦了,我心里竟有点同情她了。
事实上那天的卫生搞得比任何一次都彻底。
一切都干完了,月琴来到我跟前,用讨好的语气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一次,李冰想跟我结婚,我没同意!”
我木然无语。
月琴问:“你想结婚不?我跟你结!”
我迟钝地答:“我,我不会……”
月琴说:“简恤得很,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睡在一起……”
我说:“那有啥意思。”
月琴说:“我们试试……”
教室后面的一个墙角立着十几根椽子,椽子后面有一小块空地。月琴拉着我的手,朝那儿走去,我一边往后缩,一边不自觉地随她走,她先是躬着腰钻进去,旋即又出来,去自己的桌仓子里拿了一张报纸,又一次钻进去,把报纸铺好后,对呆立在外面的我说:“进来呀,快进来呀!”
我笨拙地躬了腰钻进去。
她已经躺在其中了,她把我拉倒,我顺势躺在她身侧,有限的空间使我们两个的身子挨得很紧,不知谁先谁后,我们两个的嘴唇就接在一起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搞清楚亲嘴的滋味,那股子茉莉花的气味,不再是淡淡的,而是浓浓的,使我逐渐变得贪婪了,我看见月琴奇怪地闭着双眼,脸色红红的,身子在暗暗抖动,紧接着我也发现了我自己的变化,我感到我身上的变化有一种可耻和丑恶的性质,我便突然使劲把月琴的嘴唇咬了一下,继而推开她,仓皇退了出来。
等月琴也退出来,我说:“以后,咱们别结婚了!”
“为啥?”月琴问。
我答:“没尿意思。”
月琴说:“就那算了。”
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学校。
第二天早晨,我到教室的时候,月琴已经坐在那儿了,月琴对我歪嘴一笨,脸还匆匆红了一下,但我没有理她,我已经考虑好,以后要与她保持距离。不知为什么,看见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蔑视她,我有一种要与她彻底划清界线的意愿,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凳子朝墙边移了一点。她的胳膊忖越过了界线,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不客气地用自己的胳膊肘抗衡她,她不仅不收回自己的胳膊,而且还放肆地把自己的腿子靠在我的腿子上,我感到浑身燥热,这种燥热里竟包含着一丝“可耻的”甜密。
我承认我仍然怕她。
我怕她的原因变得复杂起来了。
几天后,我们全班同学步行到十多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植树,植完树回家的路上,月琴走到我身旁,对我说:“李奇,我可能怀孕了。”
我着实吓了一跳,我隐约觉得,“怀孕”—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而且一定与我的“可耻”有关,我语调虚弱地问:“怀孕就咋了?”
月琴嘿嘿大笑,用一种使我紧张的大嗓门说:“连这个你都不懂,怀了孕就要生娃呀,男人和女人一亲嘴就要怀孕的。”
“那……咋办?”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她淡淡地答。
我感到绝望极了,我立刻想到了一种结局:月琴生娃了,人人都知道这与我有关,人人都会指着我说:“看,李奇是个人流氓!”
月琴说:“你别怕,到时候我就说是李冰和我亲的脸……”
这使我立即松弛了下来,我可怜兮兮地问:“真的吗?”
“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她说。
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态度是行定的。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地问:“亲一次嘴就能怀孕吗?”
“当然。”她说。
我后悔极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糟踏了,洗不干净了一一那一定是此生第一次,我意识到活着的无奈:已经做过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的,已经逝去的时光是无法倒流的!我真想把月琴这条美丽的毒蛇狠狠揍一顿,可是我义做不到。
这以后,我就始终担心着,某天早晨月琴突然不来学校,原因是她突然生了孩子,我开始偷偷地观察邻居家的一个新媳妇肚子是怎样—天一天地显眼起来的,并开始注视所有女人的肚子——包括我母亲的肚子,甚至注视猪的驴的狗的猫的肚子,这竞成了我整个少年时期的一个隐秘习惯,甚至到了这样一个地步:看见所有圆的鼓的突出的东西,我就心有余悸,感到绝望。尤其重要的是,以这种注视为起点,我不知不觉地进一步注视到了比“大肚子”更本质的东西,我醉心于观看猪呀狗呀牛呀羊呀这些畜生的堪称壮观的交配过程,我还别有用心地硬忍住瞌睡,以便证实爸爸妈妈是否也会“交配”,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基本能够断定:光有亲嘴,不见得会“怀孕”。
况且事实上,月琴的肚子也没有大起来,这使我感到窃喜万分,我变得敢于对未来抱有希望了。
我承认,上述这些观察使我变得复杂了,尤其是使我的身体变得复杂了,我发现,我对“自身的可耻”的批判能力,并没有因为“知识”的增长而加强,而是减弱了,很多时候,比如在梦中、清晨,偷看畜牲交配以及闻到月琴身上那种有点潮湿的茉莉花的幽香时,我的野休总是背着我“坏了”起来。
刚才我说,月琴的肚子并没有大起来,但是我有点不放心,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总之我有了一个欲望:想摸摸她的肚子,这欲望一产生就充满诱惑,我打算把月琴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摸一下”她的肚子,如果她的肚子没问题,就顺便再和她亲一次嘴,既然亲嘴是没危险的。
这个星期天,我父母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看门,我便打算约月琴来我家,这个想法使我有点紧张,因为这是个阴谋。我想起月琴家院子里种着很多乳白色的菊花,而我家的菊花全是金黄色的。我的阴谋就产生了,我带了把铲子来到月琴家。
月琴家里也只有月琴一个人!
我进去的时候,月琴正在洗头,上身穿一件有点破旧的花格汗衫,肩膀处破了个洞,她并没有感到难为情,屁股撅得高高的,又长又密的头发把脸包裹在其中,头发上全是白色的泡沫,脖于伸得长长的,她的弯曲的脖子看上去不仅仅是脖子,油白油白的,有一种使我吃惊的美感。
月琴说:“你先坐,我就洗完了。”
我在床沿上坐了片刻,说:“月琴,咱们换个东西……”
“换啥?”她的眼睛倒看着我问。
“菊花,用我家的黄菊换你家的白的。”
“咋换?”她问。
“把根挖出来,换个地方栽下就行了……”我说。
“能栽活吗?”她问。
“能行,现在正是时候。”我说。
月琴洗完头,把头发擦干,猛地将头一仰,那乌黑的头发就被甩到头后面去了,这个动作所包含的美感使我心里又是一惊,这个动作使我突然看清了男人和女人的天然区别,使我朦朦咙胧地产生了一个印象:女人身上有种东西,是男人绝不会有的。
我就暗想,我一定要实现我的阴谋。
她把盆子凳子都收拾好,把那件平时常穿的条绒外套穿在汗衫上,我们两个就来到她家院子里,时令正是初春,菊花的宿根深埋在地底下,我们找到了菊花的宿根,我用自己的铲子动手挖起来,月琴蹲在旁边,看我铲,她刚洗完头,因而,她身上的香气不仅仅是茉莉花的,而是带着一种怪异的腥气和一种潮润的暖意。
之后,我们就来到我家。
我家的花地在后院,我把月琴直接领到后院,到了后院,我放下铲子和菊花的宿根,我对菊花的兴趣顿时减弱了。
我看到太阳从斜对面照过来,很暖和。
我说:“月琴,咱们坐下绥一缓吧。”
我拉着月琴的手,走到草垛旁,我们两个半在柔软的麦柴上,我的心跳得很历害,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说出我的要求。
我装傻地问:“上次你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月琴认真地答:“可能没有,都这么长时间了……”
我心虚地问:“我摸摸你的肚子,看是不怀孕了。”
月琴脸一红,说:“……你想摸就摸吧……”
我便笨拙地把手伸过去,从她的衣服底下塞进去,我的手触到了她的光滑而温暖的肚皮,我感觉那里面真是一个好去处,我真想让自己的于“化”在里面,可我不好意思多摸,匆匆捏了两下,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手抽出来。这时候,月琴猛地抱紧了我,脸涨得红通通的,像是有点痛苦,我们抱在一起,滚倒在麦柴上,随即嘴唇就和嘴唇接触在一起了,我放任着自己的欲望,月琴也一样。
亲完了,亲显得不够了。
可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月琴的目光变得那样迷离,好看极了,而且,在我看来,这种“好看”与我有关,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已经做到头了,我用不着克制自己,虽然我的身体需要克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拣到了一把枪却不会使用的傻瓜,况且我眼里也没有可以作为靶子的东西,或许我已经很满足了,或许我是这样认为的——再多做一步,便是十足的流氓,便是十足的“可耻”之徒。但月琴的手朝我的致命处去了,好在她的手并不是从裤子里塞进去,被她抓住的那个瞬间我羞怯极了,好像那是我的一个污点。
“你的牛牛昨了?把我顶的!”她问。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把她的手打开。
我率先站起夹,她也站起来,说:“这次亲的时间长,可能会怀孕。”
我说:“不会的,光老嘴不会怀孕的。”
月琴问:“你咋知道?”
我答:“反正我知道!”
这之后,我感到自己有点长大了,她也与原来有点不同了,而且脸上多了一层好看的韵致,在我看来,这种突然有的韵致是我的秘密。她明着对我“好”起来,事事都护着我,打扫卫生总是让我只提一桶水,待她扫完地后我一洒就行了,剩下的事都由她干。做完作业,总是她帮我交给学习委员。全班同学到外面参加集体劳动,她总是把最轻的活分给我。我像—个小皇帝一样被她宠着爱着,对此,我竟感到很得意,甚至还有一点心安理得。有时候我也替她做些事情,比如,教她写毛笔字,还有画画。有一次,教室甲只剩下我们俩,我于把手教她临颜真卿的《多宝塔》,帖上是个“受”字,临到纸上竟变成了“爱”字,把两个都惹笑了,我感到又羞涩又温暖。又有一次,全校同学拉出去军训,行进在绿树婆娑的宫道上,很多同学都戴着一种用柳条编的帽子,我除了给自己编了—顶外还给月琴编了一顶,编完后还揪了几朵小野花插在上面……
后来我们还来过一次嘴,那也是最后一次。地点还是在教室后面的松橼背后,时间仍然是打扫完卫生之后,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亲完嘴,我要起来,月琴拉住我,悄声说:“我想把裤子脱掉,你也脱掉吧。”我小声而坚决地说了个“不”字,便奋力退出来,翻起身跑了。
我一口气跑回家,坐在屋里,还是痛苦难当,我想不到,月琴会有那样的想法。脱裤子的意思我差不多是知道的,我看见过我爸妈在黑暗中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我觉得那是人最不应该干的事情,猪狗干那事,人也干那事,这使我大失所望!这完全背离了我对美的最初认识,我觉得我和月琴亲嘴虽然是“可耻”的,但还不算过分,可以偷着干干的。我并不知道,亲嘴和干那事,其实相距不远。我原以为,两者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月琴提出的那个要求终于超出了我纵容自己的限度,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跑掉,而且我下了决心:以后绝不跟月琴亲嘴了!
我和月琴再没有亲过嘴,却与我的决心无关,
夏天到了,河湾里果实累累。
我们学校放了漫长的暑假,我免不了常常独自或结伴摸进河湾偷些梨吃。我上树偷梨的利索是出了名的,上树快,下树也快,逃跑更快,即使四下雨天,我上树也没问题,把衣服用裤带束紧,把梨从领口处灌进去,直到腰前腰后全是梨。
那次,是晚上,我在爬树之前,看见看梨人杨猴子窝棚里的灯亮着,竟有了一个平常不可能有的念头:扒到后窗上,看看老光棍畅猴子在干什么。
我垫起脚尖,看见了我至今都不愿意说出口的哟幕:
炕上,两个赤身luo体,一个是杨猴子,一个是月琴!狗日的杨猴子,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家伙,正要向躺在那儿的月琴的双腿问插去。
我震惊万分!……
我对成人一一事实上主要是成年男人,一直怀着一种厌恶,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觉得野蛮地侵我视野的那东西是极度丑恶的,是所有坏东西——诸如野狗毒蛇刀枪山洪冰雹一一中的一种。那东西浓缩了一个孩子对感人世界可能有的全部认识……后来的很多年,我使始终害怕并且拒绝长大,但是,我仍然不可挽回地不被人注意地长大了,我承认,那之后我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虐待自己的习惯,一直难以改变,我每天都要再三地虐待自己,是因为,我的身体每天总是三番五次地向我的最初的理性发出挑战……
还是回到前面的那一幕吧——看见那一情景后,我立即把头缩下来了。恐惧感压过了窥视的欲望。我立即跑掉了,而且是蹑手蹑脚,没让自己跑出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后来我每每回想起来时,觉得我完全可以冲进去,大喝—声,把狗日的当场抓住的,至少我不应该放弃恶作剧的机会:打破杨猴子的后窗玻璃,或者尖叫几声,然后跑掉。我说不清当时自已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跑远,我一口气跑出了梨园,然后义回到了梨园。我毕竟是个本性顽劣的孩子,我突然想起,这个时候杨猴子正“忙“着,正是偷梨的好机会。我有点散漫地爬上一棵很大的状如蘑菇云的“甜梨树”,蹲在最顶端的—根树枝上,无意中看见了天心的月亮,圆圆的,在我的眼前静止着。我像是突然被它打击了一下。我蹲在树枝上,摘了一颗圆圆的“甜梨”,无味地啃咬起来,渐渐,我泪水汪汪了。
我克制住了自己,没对任何人暴露秘密。
当天晚上,我差点给爸爸妈妈说了,第二天我又差点给娃娃头,和我打过架的李冰说了,话到嘴边都被我咽下去了。
连绰几天我没见月琴,我怕见她。
但我怎么能躲得过她呢?我们在村口碰着了,我看见她,挖了她一眼,走开了,她追过来,问:“哎,李奇你咋了?”
我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她冲我喊:“我又没惹你,你……”
我站住,怒视着她,说:“你是流氓!”
月琴问:“我,我昨了?”
我说:“你,还有杨猴子,都是大流氓!”
月琴脸红透了,软软地说:“……你咋知道的?”
我说:“我看见了!”
月琴说:“是杨猴子硬把我的裤子脱掉的!”
我“哼”了一声,向远处走了。
月琴在后面喊:“李奇,我再也不了,你别给别人说。”
我答:“我就要说。”
事头上我仍然没对任何人说。
但接着发生了更不好的事情。
这天下午,赤日炎炎,我妈妈让我提着几斤豆腐,送到邻村的姨姨家,去找姨姨家仍然要路过河湾,那河湾不仅仅是梨园,梨树周围的地里面全部种着麦子,据大人们说,再有三两天,就要开镰收割了。
我提着篮子,慢悠悠地走着。
无意中,我瞥见了杨猴子的身影,接着是月琴的身影,杨猴子拉着月琴的手,正朝麦田深处走去,后来两个人影突然消失了。
我全身的血猛地一颤……我的手碰着了我衣袋里的火柴。那时候,我的衣袋里常常装着火柴,这与我的顽劣品性有关。我动不动就会带一伙蛙蛙,钻进防空洞,把树皮或者胶皮鞋底子点着,当火把,一直钻到深处。有时候,我还要把干猪粪烘卷成烟卷,当香烟抽,因而我的身上总是装火柴,虽然这是不被人允许的。
我抱了一束干刺蓬,悄悄向刚才两个人消失的地方靠近过去,我的打算是明确的:把两个人消失处的麦子点燃……
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包括我自己的。
我真的毫不迟疑地蹲下来,先点燃干刺蓬.然后用刺蓬点燃麦子,那麦子见了火,先是有点柔韧,接着便噼坐啪啦地燃烧起火了……
我向我姨姨家狂奔而去。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蠢事,我怎么能把麦子点着呢,除了点麦子,我无论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呀,我吓坏了,我的腿子发软,但是我不得不拼命犴奔,尽可能快地逃离现场,我觉得自己跑得就像蜗牛那样缓慢,我感到绝望极了。
天黑前我从姨姨家回来,家里人告诉我,杨猴子已经被抓住,送到乡派出所去了。麦子大量地燃起来后,被几个人发现了,人们救火的时候又发现了惊慌失措的杨猴子和月琴,月琴吓坏了,哭泣着,指着杨猴子说:“是他硬把我拉到麦田里的,亲我摸我,还跟我睡觉,火也是他点着的,我看见他点火的!”
没人怀疑月琴的话,杨
猴于有口难辩。
杨猴子被判刑了,罪行是强j*幼女,破坏生产。
而月琴,被她家送到外地,继续上学去了。我们那个地方有个好风气,很看重孩子上学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无论家境贫富,都要被送进学校,起码要上完小学,况且月琴的学习是不错的,这件事以前,月琴在村里的口陛也是不错的。
这天早晨,我听见了从镇子那儿传来的隐约的班车的喇叭声,我知道月琴走了,月琴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班车的喇叭声虽然若有若无,却仍然是坚硬无比,击打着我弱小的心魂,天空的云彩带着一种冷淡的压迫人的意味,使我感到呼吸艰难。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月琴将远走他乡,将会和另外一些人认识,将要过另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生活,对此我没有一点办法,我空有一双手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想起我家的菊花开得正盛,我来到后院,隐蔽于黄白相间的的花丛中,迷恋地嗅着菊花那湿润而腥甜的气味……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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