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很佩服曹雪芹写人性美的功夫。比如爱，那就是我们常人虽然天天挂在嘴上而实际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作者却理解了，写活了。

什么是“爱”呢？《现代汉语词典》上有如下解释：①对人或事物有很深的感情；②喜欢；③爱惜、爱护；④常常发生某种行为、容易发生某种变化。管见以为这四种意思都不能得爱的实在，虽然都是语词的意思。爱事物的问题，不过觉得那事、物能为我所用，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姑置毋论。爱“人”就大不一样了，因为人是爱的主体，你爱他，他也有爱你的功能。讲人的爱，就不能不涉及到“互爱”的问题。

以《红楼梦》为例，贾宝玉就是一个情种，林妹妹他爱，宝姐姐他爱，史湘云他爱，袭人、晴雯、金钏等“金陵十二钗”，一句话，凡女儿，他认为都是值得爱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原先的宝玉，是墨家“兼爱”之徒，主张“爱无等差”。“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第三十一回）这是宝玉大过人之处，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这是对女性的尊重，对男权的挑战，弥足珍贵。到后来，宝玉独爱林黛玉，因为他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他行的是儒家的“仁爱”之道。这其中的转换，是宝玉品出了“爱”的真伪与浅深。

以宝玉挨打为例，宝玉的挨打，薛宝钗、史湘云（史湘云在三十二回里已“大喜”了，排除。余者丫鬟，在那时代，只堪做妾，不论）、林黛玉这三个宝玉可以爱的“候选人”都分别对之表达了她们的爱意，小说这样描写——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

宝钗、湘云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显得对宝玉的关心似乎很特别，而林黛玉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她二人是以世俗的价值观为自己的价值观的人，俗礼俗情都领会得到家，都曾劝过宝玉钻营“仕途经济”，她俩是“礼教”教化出来的“淑女”。独黛玉不劝，“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宝、黛的爱情，是有着坚实的思想基础的，绝非贪财媚势好色糊涂的爱（这种“爱”或者应该叫爱财、爱势、爱色才对）。在人生道路上，宝、黛是同路人。但由于性格的差异、男女的差异、出身的差异等，宝玉是打死也不改初衷，黛玉不免有时要屈从于现实——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蒙侧：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三十四回）

大处同，小处异，爱情才能永久。

宝玉被打躺下后，宝钗和黛玉都分别来探望。两人的举动既表现了她们各自的性格特点，也反映了她们各自对宝玉的“爱”的浅深程度——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选择第一时间来探看，又是送药，又是劝慰，宝钗果然人情练达，很会“为人处世”的，难怪会赢得湘云、袭人等俗人“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第三十二回）的赞许，在竞争中打败了黛玉，夺得了宝玉的肉身（未同房，只得了名份）。但她临别时说：“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第三十四回）深恐宝玉不知自己送药的事，要讲出来，则那些“爱”，最多也就是寻常的关心，是掺了水的爱，跟真正的爱情无涉。如果诛心而论，做点利人的好事，要说出来，难免有邀功请赏的嫌疑，是“等价交换”，不是无私奉献。我们知道，真爱是无私无我的，是舍己从人的。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再不肖，父母也不因此弃之不顾，他们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和子女计较得失的。而宝钗却对袭人说：“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表姐给被打伤的表弟送点疗伤的药来，我不知道“老爷”（贾政）听了会有什么反应，会使得宝钗将来“要吃亏的”。处处防着吃亏上当，处处有我有私，则为人处世就只能处处想占便宜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视钻营仕途经济为“禄蠹”的宝玉合得来呢？袭人目宝玉爱情的肺腑之言为“坑死我了”“是中了邪”（第三十二回），与她同构的宝钗，推想也绝不明白什么是人间的真情爱的。

黛玉就不然。宝玉挨打的时候，照惯例，她也和贾母、宝钗等在一起的，但她不来趁热闹，献殷勤。探病也是在夜深人静后悄悄来的。小说这样描写——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蒙侧：不避嫌疑，不惜声名，破格牵连，诚为可叹，着实可怜。”）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第三是四回）

“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绝非虚情假意的猫哭耗子，而是感同身受的真关心真爱恋。蒙古王府本的侧批说黛玉为了宝玉“不避嫌疑，不惜声名”，就是黛玉无我真爱的体现。

而宝玉对黛玉，也是关心体贴到灵魂里去的，如第三十二回——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蒙侧：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来。）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蒙侧：何等神佛开慧眼，照见众生孽障，为现此锦绣文章，说此上乘功德法。）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是自责，是无我（《论语》所谓“人不知而不愠”），是真爱；“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看似交换，似自私，但其实是为剖析给黛玉听，是对黛玉的了解，是体贴入微，所以才让黛玉觉得“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若宝玉不是真爱，就只能像湘云、袭人劝宝玉那样说出些隔靴搔痒的话来。

又如第三十四回，黛玉哭成桃子，宝玉回慰——

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蒙侧：有这样一段语（话），方不没灭颦儿之痛哭眼肿。英雄失足，每每至死不改，皆犹此耳。]”

不以自己挨打痛苦为意，先想到的是黛玉受暑，其次说不痛，是断除黛玉的哭泣，再次说是装来哄老爷的。一句说不该来，二句说不必哭，三句说不该哭。虽撒的是弥天大谎，但何等无私无我啊！黛玉再聪明，恐怕也不由不信了。乍对学生讲真爱的试金石是“舍己从人，无私无我”，有人疑惑问“既无我，我还爱个什么劲？”我说：儒家讲“来而不往，非礼也”，真正的爱情，是男女双方互爱的事——我舍我从你，我少了，你多了，我吃亏了；你舍你为我，你少了，我多了，双方扯平（不是简单的平均，是动态的平衡——“中庸”之道）了。而这一过程中增多出来的，则是人间的真爱，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所以“你放心”的承诺比结婚证更能保障婚姻关系的永久。高鄂的续书，写黛玉之死，就不明白这一道理，把黛玉写成一个妒妇，得不到宝玉就气得吐血，撕诗帕，焚诗稿，竭力描绘她听到宝玉和宝钗定婚的消息后那种失心疯的样子，把黛玉扭曲成瞧不起丫鬟的孤高傲世、患得患失的“俗女”（程高本第九十六、九十七回）。我们知道高鄂是腐儒，眼界仅能如此（“兰桂齐芳”的结局，也冲淡了小说的悲剧性、力量美）。

所以说，真爱是无我的，真正的爱情是互补的。

2007-9-2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