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为生旦净丑流泪
我喜听戏曲,虽然并不能明确区分不同剧种之间的微妙差异。
我从小便喜欢它。那时剧团到乡村演出,一演就是五六天。我们一天看三场,上午、下午与晚上,场场不空。进入城市,我依旧喜欢。不过这时的剧场,却以老年人占绝大多数。我年纪轻轻的夹杂其中,倒像是个异类,时不时就被另眼打量。他们的眼神显然是在质疑:现代小青年也来听戏,怕不是吃错了药?回来和同龄的许多朋友说,他们也纷纷嘲笑,以为我实在犯了神经,居然去听那些老掉牙的、最难听不过的、缓慢得足够让你气破肚皮的玩艺。
看来我之听戏,爱好者不容,非爱好者也不容。我就冷静地分析:到底它值不值得听?
我说第一,它咿咿呀呀的古调,实在悦耳。对于摇滚、迪斯科、现代流行乐之类,我极不客气地说,它们的魔性太重,张扬的多是人性中特别负面、特别阴暗的东西,它让人冲动而失理性,迷乱而失心智,浮躁而失宁静。不似古调,旋律如自天外,恍若高山流水,荡涤着尘世的一切污垢。
第二,它字正腔圆的唱词,实在浩荡。我至今以为,汉语言的真正魅力,首先体现在形、音、义完美统一了的诗词。不似今之歌词,软绵绵欲昏欲睡,气咻咻歇斯底里,既不能给人以力量,也不能给人以智慧。
第三,它横绝古今的情义,实在纯粹。其情真切、单纯,其义凛然、大气。一旦感受于心,心即充实,豪壮,也似有了悲天悯人的情怀。那是大情怀,大爱助人,大悲济世,绝不在小家碧玉、为私为我的圈子兜转。
我便常常红透一双眼睛。在忠义遭难、病弱无依的悲情场景,台上有泪,我亦有泪;演员怆然,我亦怆然。在我独自一人赏析碟片之时,我可以放声大哭,无所顾忌。在群体赏析的环境,尽管我不能不竭力抑制,却也涕泗横流,时有抽咽之声。
我曾责备自己:看戏就是看戏,何必当真?
直到我带了父亲和儿子一道看戏,才知这眼泪流得,而且非流不可。父亲年届六十,最是适合听戏的年龄。儿子五六岁,懵懵懂懂的,似乎听亦可,不听亦可。三代人并排而坐,儿子居中。又看到悲情四溢的场景,我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强行收回眼泪,只让它往心里流。但我不敢看他们,唯恐他们笑我,毕竟这眼眶里尚有泪花。儿子却拉一下我的衣襟,颤声说“爸爸,我们回去”。我还不及答理,父亲已应和他说:“好,回去。”我正想问原因,却先看见两双泪如泉涌的眼睛。他们都在哭,哭得伤心欲绝,只是没敢放声。他们都要出去,显然是想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展开喉咙痛哭一场。
我的泪立即来了,我瞅瞅四周,老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却又都在强行控制外溢的情绪。我对他们说:“还是看下去,想哭就哭出来。”儿子哇呀一声,真就哭出来了。只是他双手捂住了嘴巴,没有更多地影响大众。台上正演小乞丐讨钱葬母的故事,儿子的哭声感染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把这场景当真了,纷纷掏钱去放进乞儿的破碗。全场的动静大起来,人们都争先恐后前去,大大小小的钞票和硬币满台都是。谁都不再掩饰一腔悲情,谁都发出了低沉的呜咽。
回来我问儿子:“还喜欢看戏吗?”
他说:“还看呢,为什么不看?”
我说:“它惹你伤心,不如不看。”
儿子说:“伤心就伤心,流泪就流泪。”
戏曲已似昨日黄花,除了有限的戏迷,以及出于文化保护的顾虑,已难持续生存。更有甚者,你或视之为大敌,一旦它在电视画面里出现,立即要恶狠狠地转换频道;如果哪个还在你身边哼唱,你才听得一字半句,心头早已大咧咧地骂上。
我当然不会将我自己的爱好强加于谁个。我是说既有这么一种文艺形式存在,它又曾经无限辉煌,它还在许多今人的心目中举足轻重,甚或被视作国粹与世界文化遗产,你仍可耐着性子听一曲。
你不听它也罢。如果你能欣赏其他哪类艺术形式的某一件成品,直至泪流满面,无语凝咽,一样可以达到我所希求的效果。
那么我所看重的,我所要唤醒你的,是要你敞开心扉,乐于为他物感动,也易于为他物感动。有人说,先感动了自我,才能感动别人。我则说,易于为别人感动,也就易于感动别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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