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与乡土有割舍不断的情结。前些年经常回老家转一转。
老屋的窗外是一片麦地,一头山羊被拴在麦地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吃草。从日出到日落,这头羊一直绕着以木桩为圆心、以木桩到脖子的麻绳为半径的圆作重复运动,偶尔会抬起头来“咩咩”叫几声,很满足的模样。当圆内的草被一茎一茎很仔细地放进羊肚子里之后,羊便几次试图把头探到圆外,但都徒劳无功。它很快就发现,要吃到圆外面的麦子,那不过是一个美好的理想。所以它很快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傻站在圆里,等着草们长出来。草们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长出来,所以它又站在那里想明天的事,也许明天会得到一个比较丰盛的圆,圆内会有更多更肥更美的草。
就在它这样冥想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看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黄黄的,沾了些岁月的痕迹。在我轻轻翻过这些发黄的书页时,突然醒悟,我的思想,不正被拴在现实的木桩上,一圈圈地原地打转?很多时候,自以为寻觅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一个理想的憩处,到头来却发现,那曾是自己的出发地。至此我才相信,原来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地寻觅,都不过是昨日的拷贝与重复,像一头被拴在木桩上的山羊,从来都不曾走出过一个圆的距离。
静下心来,翻阅这本书时,我们就像在翻阅自己曾有的体验,一切支离破碎的过往,所有的疯狂和苦涩,彷徨和迷惘,穿越时空真实地在这一刻扎根。
风轻拂过我稀疏的发梢和密密麻麻的麦芒,我听到麦子成熟的声音。成熟的麦子一茬一茬地倒在农人的镰刀下,我听到麦子和镰刀的对话。麦子说它没有痛苦,也没有喜悦,这是事实,明年,后年,一年又一年的麦子,重复的就是这个命。我坐在窗前,聆听着自己的思想成长的声音,然后看见它们像麦芒一样,在风里四处飞扬。我没有喜悦,只有痛苦,成长与成熟的蜕变,稚嫩与纯真的逃离,令我痛苦万分。我不愿意看见原始与纯真,因为成长而成熟,因为成熟而一茬一茬像麦子一样倒在现实的镰刀下。我不愿守望在崖边的麦地里,像一头被拴在木桩上的山羊,或像一个插在麦地里的稻草人。
我只愿意坐在麦芒上,像一截木头一样傻傻地思想,只有麦芒才能让我体味现实的矛盾与痛楚。也许数十年后,当我老得哪儿都去不了时,我会守候在崖边的麦地里,细细地翻检曾经失落的纯真岁月。然后欣喜地发现,自己真地从来都没能走出现实安排下的怪圈,我终于找回了出发时便遗忘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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