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中国青年似乎进入了一个永远轮回的怪圈,一股巨大的向心力裹挟着他们不由自主地滑入绝望的深渊,一扫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的蓬勃与朝气,看不到前途的迷惘、对“转型期”种种不公的困惑、对人性彻底堕落的绝望,以空前巨大的规模蔓延开来,成为近二十年来笼罩在这个国度永不消散的乌云。
这一时期的社会现状与心灵遭遇,在文学作品中似乎表现得很多,特别是中青年作家,多半一下笔就愁思连绵无可断绝,或者满腔愤怒恨不能尽倾于稿纸,还有人专门描写一些超常规行为和反时代思想,以此向他们所不能理解的社会迷局对抗。
作家们反映的情况,在生活中无一例外地体现得淋漓尽致。多少原本正直的知识分子改行进了官场,一反初衷地拼命盘剥人民大捞财物;多少纯情少年正当花季便被流俗击中,偷摸扒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有潜力的文学青年最终彻底沦为庸人,靠喝酒赌博消磨阴晦得发霉的时光……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精神废墟中,二十年来,并没有出现一个卢梭、尼采或萨特似的精神导师,甚至没有出现一个福克纳、卡夫卡、加缪、约瑟夫·海勒和索尔仁尼琴那样能够记录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精神与肉体上所遭受到的深重苦难的“社会秘书”。中国作家的感受是支离破碎的,完全拼凑不出这个荒谬时代的真实面目,也是浮于表面的,没有脱离个体苦难的具象,因而不能对整个时代作出高屋建瓴的观照,也体现不出高于普通人肤浅感受的大悲悯,更无从给未来主人翁们提供更为有用的参考价值。
提起迷惘的一代这个词,无法不让人想到一战后那一批美国年轻人,他们分别是海明威、约翰·多斯·帕索斯、爱·肯明斯。这批年轻人的共同特点是厌恶帝国主义战争,却又找不到出路。他们怀揣理想为民主、光荣和理想而战斗,但最终发觉一切都是骗人的,所谓的爱国者和和平保护者,只不过是一群被政治野心愚弄被战争机器驱使的可怜虫。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文学,厌战的悲观和迷惘在他们笔下表现为极端厌恶、逃避和诅咒。
相比之下,海明威那一代人的迷惘有着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战争带来的流血牺牲、生灵涂炭、社会动荡、家国沦亡和信仰崩塌。这些无疑是一个世界性的巨大灾难,然而比起我们所处的现实,这种灾难显然要明朗得多,哲学家著书立说能够有迹可寻,重建社会准则道德秩序的思路也更为清晰。当代中国的青少年们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他们已经成为受害者却多半浑然不觉,经验的无法传承在他们对上辈人的忧患无动于衷甚至讥笑打击上体现得极为明显。他们也许在无意中感受到了社会黑暗、法律不公、政府腐败和人民堕落,但他们从未对此深思过,更没有痛苦过,他们在这股浑浊的潮流中如鱼得水。
说他们完全无知无觉其实也不全面,但对于一个缺乏现代哲学根基的国度来说,思考不是这个民族的习惯,更谈不上对社会和人性的拷问了。不否认有的人痛苦过或痛苦着,但正如上面所说,一些稍具思想的人(如作家和知识分子),他们能够感受到自身的痛苦,却很难认识到民族的灾难,他们能够意识到道德的沦丧,却很难联想到文化的没落。他们的作品对苦难的描写或许达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地步,如莫言的《丰乳肥臀》、余华的《活着》和《现实一种》,但是这种对于苦难的思考基本上是来自于个人体验与阅读经历,没有高出常人的体会太多,文字对于读者视觉的冲击要远远大过心灵的震撼,因而莫言成为不了马尔克斯,余华也成为不了福克纳。
至于那些普通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在痛苦并迷惘着。但相对于过于强大的社会意识形态,他们的思考太过稀薄,根本积攒不起反抗的勇气,更形不成一股力量。如同一叶扁舟出没于惊涛骇浪,他们最终的去向只能有两条道路:折戟沉沙,或者随波逐流,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牺牲品。
这样的一批人是非常可怜的。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们生在了一个不适宜生育的时代,信仰的坍塌、道德的沦陷使得他们无法找到自己的精神出路,更无法从被时代抛弃的阴影冲突出来。他们一方面痛恨人性的陋习,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他们想要挣脱出来却无能为力。他们在努力地尝试着反抗,但道德标准的缺失和思想水平的限制使他们难以找到真正的目标,他们所有的反击不过是在制造更大的混乱与灾难。
于是,他们在这种冲突与屈从中别别扭扭地建立了一套完全自我的道德体系与秩序标准,用来衡量一切有悖于此的社会规格与文化现象,对其进行大肆讨伐与攻击。然而面对社会的强大,他们的声音微弱到等于失语,他们既不甘于像部分中途倒下的同道那样就此悄无声息,又无法实现自己的社会抱负,便只能把矛头转向“丑恶”现象中的具体人事。
对于那些在街头疯狂抢劫杀戮,肆意践踏他人生命权力的人,以及在网上四处流窜,大肆践踏他人人格尊严的人,我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迷惘过,但我可以肯定,他们一直在无聊着。一个思想不成熟的人可以主动学坏,因为他完全没有思考和辩析的能力,他可以在别人的痛苦面前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同样他也可以被动地学坏,因为他试图挣扎过,但他的力量不足以使他摆脱这股整体堕落的向心力,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远离自己最初的目的,因而他可能痛苦和迷惘过,并且可能还会继续痛苦和迷惘着。
这些原本可能善良但更可能生性本恶的人,他们在人生中迷失掉的,不单单是未来的生活走向,更是一种道德文明的享有权。因为致使他们迷惘的不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而仅仅是个人的得失。
可能正是基于中国人以家为重的政治和社会理想的落脚点吧,封建君主们再庞大的帝国也不过是一姓一族的私有财产,李自成再宏伟的理想怎么也脱离不了打天下分财产的短浅目光。大人物如此,小人物自然也滋养不出什么高尚情怀伟大精神。对小家的过分看重对大家的轻视忽略,使中国只能诞生消极避世的老庄孑遗而难以产生真正愿意为解除人类苦难而献身的圣哲大贤。因而一些普通人在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失落掉自己的社会身份时,他们最先想到的只能是自己的不幸和苦难,并产生出将其转嫁于他人的强烈报复欲。
一个向来缺乏社会责任感的种群,血液里原本不具备普渡众生的基因,他们的所谓叛逆,理所当然是行为重于思想。只有以博大的胸怀和深邃的思想作后盾才谈得上叛逆和拯救,没有思想支撑的反抗行为只能是破坏。依我看他们干脆连迷惘也别迷惘了,直接走上街头公开接客也算是跟着潮流秀了一把。
9月24日凌晨6点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9-24 8:32:58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水妖的绿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