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醉花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西街,是城里最豪华最气派的酒楼。据说老板是皇室的一位外戚,牌匾上‘醉花楼’三个镏金大字还是当今圣上亲笔所书,因此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都是些达官显贵或是富贾名流,生意红火,门庭若市。
柳言下了轿,只见酒楼门前已经停了数十顶官轿,怪不得早朝刚散,一些官员们便一溜烟似的不见了踪影,果真都是奔这醉花楼来了。他本无心凑这份热闹,只是听吏部的陈大人说今日醉花楼举办的花魁竞选中有一位叫‘傲雪’的女子,他倒不是想猎艳渔色,只是傲雪这两个字像是一块胎记深深的印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旦提起,便触痛了回忆,满脑子装的都是同一个倩影,冰肌玉骨,杏眼桃腮,喜时如春风拂面,悲时若梨花带雨。会是她吗?不,不可能。他的傲雪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且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又怎会沦落风尘呢?不,一定不是她,只是恰巧同名罢了。心里虽不停的否认着,却还是抗拒不了‘傲雪’这两个字的磁力,于是他来了,或许他压根就没相信过傲雪已经离开他了?又或许老天会在今日给他一个惊喜?
此次花魁竞选由醉花楼的老板亲自主持,评判有两位,一位是官居二品的礼部侍郎刘大人,另一位是京城最大的银号‘永泰’钱庄的张老板,两者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醉花楼的背景由此可见一斑。参选者是由京城八大妓院各自推选的佼佼者,个个妖娆妩媚,天香国色,仅凭容貌实在难分伯仲,所以竞选规定必须是色艺俱佳者方能夺魁。参选者按照各自抓阄所得的序号依次上场献艺,评判根据各人的表现当场举牌,牌子分‘中’,‘上’,‘上上’三等,谁若得到两个‘上上’,那么花魁非她莫属。
2
醉花楼里人声鼎沸,只有柳言一言不发的呆坐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潮澎湃。报幕的每报一次出场姑娘的芳名他都会紧张一次,反反复复的紧张了七次,前额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有听到‘傲雪’的名字,他有些着急,又有些期盼,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搅得他心乱如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呛得喉咙涩涩的疼。他有些后悔了,也许他不该来,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他这不是在自寻烦恼吗?又斟了一杯握在手中,酒未必能浇愁,却能在此刻掩饰他内心的慌乱。
“有请第八号,来自‘栖霞阁’的傲雪姑娘。”报幕的小厮声音不大,可对柳言来说却似惊雷贯耳,他的手失控般乱颤起来,杯中的酒尽数泼到桌上再溅到衣襟上,他顾不上揩拭,只睁圆了两眼紧紧的瞪着前台。
是她!真的是她!一袭湖藕色的曳地长裙裹着那婀娜曼妙的身姿,莲步轻移,衣袂翩翩,仿若凌波仙子踏云而来。酒楼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嘘声一片。
柳言只觉得一股热潮从体内汹涌而上直达脑门,忽的的站了起来,酒杯从手中跌落,摔个粉碎。
“柳贤弟,别激动,坐下来慢慢看,别挡着后面的人。”陈大人扯着他的衣袖适时的提醒着。
“喔,陈兄,小弟一时失态,让你见笑了。”柳言窘迫的坐回原处。
“哪里,哪里,柳贤弟言重了,愚兄第一次见到傲雪姑娘也似你这般惊为天人,隔三差五的往栖霞阁去,只为一睹芳容,见着了顿觉神清气爽,若见不着便跟霜打了似的提不起精神。哈哈。”陈大人虽是和他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傲雪,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个美丽的表情。
柳言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像陈大人这样的癞蛤蟆大有人在,他们都鼓着一双蛤蟆眼盯着台上的那只天鹅,异想天开的巴望着得到天鹅的垂青。
“傲雪!傲雪!”他们疯狂的喊着她的名字,这让他更加愤怒,傲雪是他的,是他柳言一个人的。
3
他果然来了!虽然坐的位置不怎么显眼,可她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终于等到他了,她之所以沦落风尘就是为了今天,她要狠狠的报复他。看到他那一脸浓得化不开的醋意,她笑了,等着吧,柳言,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对台下盈盈一福,娇声说道:“各位爷,先前的姐妹们能歌善舞,傲雪自愧不如,可是既然上了台,就不能扫了爷的雅兴,小女子自幼喜爱丹青,今日就斗胆在各位爷的门前弄一回斧吧。”
小厮立刻搬来方桌铺好宣纸递上笔墨,傲雪摆手不接。众人不解,皆一脸困惑的看着她。但见她嫣然一笑,轻唤一声“小兰”,一个小丫头走上台来,递给她一个锦盒。她从锦盒里拿出一支笔状物什,埋头描画起来。
“哇,她居然用眉笔作画,真是稀奇啊!”前排眼尖的看客忍不住惊叹。
过了片刻,她放下眉笔,将右手食指噙在嘴里,眉尖微蹙,然后用食指在纸上反复比划,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终于抬起头说画好了。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将画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副红梅报春图,枯瘠颓废的梅枝,生机盎然的花朵,一枯一荣的鲜明对比使得整幅画更加生动更有活力。色彩调配就更是精妙不已,且不说枝干着色自然接近本色,单是那些花朵的红就红得耀眼红得惊心。细看来,花瓣上竟有深浅不一的指纹,原来这些花朵竟是傲雪咬破手指用血染红的。眉笔作画,鲜血染色,果真是个独特的奇女子。满座哗然,喝彩声络绎不绝。两个评判更是毫不犹豫的举起了‘上上’牌。
傲雪笑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需要‘花魁’这个名号,这对她的计划大有帮助,她又飞快的瞟了一眼台下那个呆若木鸡的男子,暗暗说道,等着吧,柳言,你之前加于我的痛苦我必成倍还与你。
4
柳言心急火燎的追出门去,正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为傲雪掀开轿帘。
“傲雪!”他大声叫着。
可她头也不回的上了轿。
“傲雪!”他急忙跑了过去。
轿中的人还是一言不发。
“柳言兄,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莫非你刚才也在这醉花楼里看热闹?”轿旁的男子转过身来,满脸惊讶。
“原来是钱兄,久违。”柳言这才发现对方竟是和他同进三甲的钱必达。
“柳兄,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就由小弟作东,在这醉花楼里喝个一醉方休。”
“钱兄,你我是同科进士,又同入三甲,确实有些缘分,小弟本当和你开怀畅饮,怎奈我今日恰巧有事,恕难奉陪。改日由我作东,与你喝个痛快。”柳言一门心思都在傲雪身上,哪里还有闲心喝酒。
“柳兄,你我自琼林宴后一别也有半年了,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你却说出这等扫兴的话,你有何事?莫不是嫂夫人催你回去帮她画眉涂胭脂不成?哈哈。”
“不,不是,我真的有事,改日吧,改日一定补上今日的遗憾。”
“起轿吧,稳着点,别颠着傲雪姑娘。”钱必达一边吩咐轿夫一边把柳言往醉花楼里推。
柳言频频回头,他多么希望傲雪能从轿子里出来甜甜的唤一声‘柳郎’,可是轿子却渐行渐远。他不明白她为何不理他,难道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不,绝不可能。除非她根本不是傲雪。可是那一颦一笑,举手抬足分明就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傲雪啊。可她为何要躲在轿子里避而不见呢?是因为他娶了别人吗?如果真是这样,也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呀。若不是钱必达碍着,他一定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5
“傲雪,柳公子又来了,你就见见她吧,看他那样子满可怜的。”老鸨推门而入。
“妈妈,你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走吧。”傲雪头也不抬,继续抚琴。
“傲雪呀,不是妈妈罗嗦,做咱们这一行的,上门都是客,哪有敞开大门不做生意反倒把客人往外撵的道理啊。趁着青春貌美,多弄些银子做棺材本,千万别由着自己的性子得罪了客人断了财路,否则到了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你就是跪着求人,人家也未必肯看你一眼。”老鸨以过来人的口吻苦口婆心的劝道。
傲雪知道老鸨说这番话的目的一半是为她着想,另一半却是为她自己,她还指望着她这棵摇钱树多为她摇些银子呢。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她现在还不想见柳言,因为时候未到!
“多谢妈妈教诲,傲雪一定铭记在心,只是今日我已约了钱公子,只能改日再会柳公子了。”
柳言坐立不安的望着楼上,这是他第四次来栖霞阁,前几次都没见着傲雪,老鸨不是说她出去了就是预约了,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今日轮也该轮到他了吧。自从那日在醉花楼见过她后,他茶饭不思,夜不安寝,一心盼着早日和她见面诉说这半年来的相思之苦。可她好象在和他捉迷藏,是在故意躲他吗?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其中一定有误会。可是她不见他怎么能把误会澄清呢?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给她听,可她一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这么下去他非得憋死不可。
“柳公子,让你久等了。不巧得很,傲雪姑娘已经约了客人,只能改日再陪你,真是不好意思。”老鸨满脸堆笑的下楼来。
“又要改日?究竟要改到何日?你这栖霞阁还做不做生意?她约了谁?我今天还就守在这里不走了,我倒要看看别人的银子和我的银子究竟有何不同!”柳言连日来的郁闷终于爆发了,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盘‘哐啷’作响。
“我道是谁一大早的就这么上火?原来是柳兄啊。王妈妈,你究竟怎么惹着柳公子了,气得他拍桌瞪眼的,还不赶紧倒杯茶给柳公子消消气。”钱必达摇着折扇满面春风的从门外进来。
“钱兄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我都来了四次了,这老鸨硬是不让我见傲雪姑娘。莫非我的银子就不是银子?真是气死人了。”
“哎哟,柳公子可冤枉死我老婆子了,不是我不让你见,是傲雪姑娘不想见你,我有什么法子呀。钱公子快帮着劝劝,若是气坏了柳公子,老婆子我可是要折寿的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柳兄莫气,傲雪约的人是我,既然柳兄急着要见她,那么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花魁帖’让给柳兄吧。”钱必达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溢着清香的精致小帖。
钱必达如此大方客气倒让柳言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欲推辞,又实在不甘心放弃见傲雪的机会,赶紧接过小帖连声道谢。刚要上楼,却见傲雪站在楼上冷冰冰的看着他。
“柳公子止步。我从不接待不速之客,公子虽有‘花魁帖’却非傲雪亲自所赠。钱公子既然将帖子随意送人,可见这帖子在你们眼里只是废纸一张,那么就请柳公子替我扔了它。妈妈,我身体不适,劳你替我谢客。”人冷,声音更冷,象是一阵彻骨的寒风刮过柳言的心。这还是从前那个温柔乖巧的傲雪吗?怎么变得如此尖酸刻薄?正要上前问个清楚,她已拂袖而去。
6
游船缓缓的开动了,傲雪心里有些忐忑,刘大人一大早就派人来栖霞阁接她游湖,她来了,他却迟迟未见,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啊?
阳光在湖面上跳跃,徐风轻送,波光粼粼,两岸的青山连绵不绝,时有薄薄的白雾升起,飘逸灵秀,如此美景使得傲雪情不自禁的吟道:“波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
“若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朗朗接道。
“柳言?怎么是你?刘大人呢?噢,我明白了,你借刘大人之名骗我上船,好卑鄙啊。”傲雪起身要走。
“傲雪,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听我说会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了。你知道这半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你,想念着你,还有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
“够了,柳言,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当初就是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舍弃双亲随你千里迢迢私奔到这举目无亲的京城,放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不过,偏要跟你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本以为你会好好对我,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鬼话。”傲雪捂着耳朵,背转身子不看他。
“傲雪,傲雪······”柳言温柔的环住傲雪的腰,用下颔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发丝,低声的呢喃着她的名字。
傲雪觉得身体里象是涌过一股激流,心突然跳得好快,那一秒,她竟希望时间能够停住。可她立刻就清醒了,猛的推开他,扬手掴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向船头跑去。
“傲雪,你到底怎么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你这么恨我?”柳言赶紧跟过去。
“你做了什么还有脸问我?问你自己吧。船夫,船夫呢,快把船开到岸边去,我要下船!”傲雪大声叫着。
“别喊了,这船上就只有我们两个。傲雪,求你把话说明白,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竟让你这般恨我?”柳言痛苦极了。
“噢,我明白了,你把我骗到这船上来无非是想把我推下水去让我再死一次。柳言啊柳言,你好歹毒啊!”傲雪气得咬牙切齿。
“傲雪,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我怎么会推你下水呢?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派人去小院接你,派去的人却说小院起火了,你葬身火海,我---”
“小院是起火了,可惜我命大,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呀?不过今天你不会再失望了,既然你这么想我死,我就成全你,我梅傲雪命运不济,遇人不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可是柳言,你听着,我死后一定变做厉鬼向你索命!”傲雪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子,纵身往湖心跃去。
7
“傲雪!”柳言紧紧的抱住她,好怕一松手她就会永远的离开他,半年前已经把她弄丢了一次,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放开我,让我去死,这难道不是你要的结果吗?我死了你就可以高枕无忧的过你的好日子了。”她挣扎着,却有些力不从心,因为她要拒绝的是她曾经深深依恋的怀抱,那里有曾经让她痴迷不已的体温和气息。
“傲雪,遇见你是我的运气,娶到你是我的福气,陪你一辈子尚嫌不够,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柳言抱得更紧了,她有点痛,可这痛里还隐约有点甜蜜,她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依偎在他怀里,让这种甜蜜的感觉一直持续下去。可她立刻就清醒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她的爱人了,是仇人,对,就是仇人。她用手掐他,用脚蹬他,可他的双臂象麻绳一样牢牢的绑住她,毫不放松。
“傲雪,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恨我,可我知道我们之间一定有误会。求你告诉我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还想要我说什么?要我感谢你派人来杀我吗?”
“派人杀你?冤枉啊,我任职的当天就派人去接你,却听到你葬身火海的噩耗,我悲痛欲绝,亲自赶到小院,正看见两个衙役抬着一具焦尸,我以为是你,当场就晕了。醒转后我就去衙门领了尸体埋在西郊的那片梅林里。傲雪,还记得那片梅林吗?我说过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在那片梅林里建一座雅致的庭院,用你的名字命名,你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在里面幸福快乐的生活。诺言很快就要实现了,而你却离我而去了,我······,傲雪,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派人杀你,真的。”
“可是那一夜那个蒙面人亲口对我说是你派他来杀我的。”
“哪一夜?什么蒙面人?你说明白。”
“你去赶考后,我天天数着日子等你回来,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在你走后的第四十三天夜里,我正在灯下为你缝衣,突然觉得头晕,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一间破庙里,一个蒙面人拿着一把匕首站在我面前,我害怕极了,问他为何要加害我,他说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问是谁要杀我,他起先不肯说,可我说不想做个糊涂鬼,求他让我死个明白。他便说出你的名字。我惊呆了,说我不信,他竟拿出一件东西来,让我不由得不信---”
“什么东西?”
“玉鸳鸯”。
“玉鸳鸯?我一直贴身戴着,可自那日琼林宴后便突然不见了,我以为是醉酒后掉在某处了,找了很久都没找着,不曾想竟被贼人偷去了。傲雪,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呀。”
“当时我心如刀割,万念俱灰,索性闭了眼,但求速死。不料突然来了一个青年公子,他三拳两腿就把那蒙面人打跑了。那公子就是钱必达。他送我回家,却发现小院正燃起熊熊大火。我连唯一的栖身之所也没了,只好随他到了钱府。我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不说话,几度自尽都被他及时救下,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却听说你娶了御史大人的千金。我突然不想死了,因为我要报复!你让我这么痛苦,自己却逍遥快活,我恨你!可我不想连累钱公子,所以我趁他外出的时候溜出钱府,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妓院栖霞阁,我知道这里是达官贵人经常出入的地方,而且消息灵通,对我实行报复计划很是方便。我不惜滴血画梅就是为了哗众取宠夺得‘花魁’,诱惑你到我布置的圈套里来,可没想到计划才刚刚开始,我就被你骗到这船上来,真是功亏一篑啊。”
“傲雪,都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把你独自留下,让你等了那么久,可我柳言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派人杀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不是你会是谁?我向来深居简出,与人无仇,实在是想不出有谁会要杀我?除了你!只有你!你有杀人动机。你虽中了状元,可俗话说‘朝中无人莫做官’,要想谋份好差就必须以钱开路疏通关系,可你是一介穷儒,这条路显然走不通。于是你便想到另一条捷径,政治婚姻。而我就是你这条路上唯一的绊脚石。所以你只能除掉我,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攀龙附凤,平步青云了。”
“天啊!傲雪,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想做官,可我也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呀,把你杀了,我做官还有什么意义?傲雪,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吗?”
“我不知道,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他又为何偏偏要嫁祸你?”
“傲雪,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除非你---以死明志!”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傲雪,我--爱--你!”柳言飞快的向湖心跃去。
“柳郎!”傲雪疯了般仆倒在甲板上,肝肠寸断。
8
柳言悠悠的醒转过来,睁开双眼正看见一颗晶莹的泪滴从傲雪的香腮滑过,落在他的嘴角,微微的温度,淡淡的咸。这泪,是为他而流吗?
“柳郎,你终于醒了,刚才可把我吓坏了,若不是采莲人及时把你救上来,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怎么还真的寻死呀?那不过是我一时的气话,你,呜······”。傲雪又喜又悲,喜的是柳言还活着,悲的是她在他投湖的那一瞬间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还爱着他,很深很深,深到想随他一块跳下去。可是这个事实却让她难过,因为她不能确定她爱的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狼。
“傲雪,你就让我以死明志吧,为什么还要找人救我?我深爱的人不爱我,不相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谁说不爱你了?我······”。话一出口,傲雪就后悔了,却又收不回来,只能羞红了脸,低头摆弄着衣角。
“傲雪,你肯相信我了?噢,傲雪,你真好,真是太好了。那个采莲人在哪里?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我就听不见这番话了。”柳言此刻兴奋得象个孩子。
“我已经谢过他了,瞧你兴奋成啥样了,我说什么了?你又听见什么了?哼!”
“你刚才说爱我,怎么才一会功夫就想赖帐不成?”
“我没说,没说,没说。即使说了也是说恨你,恨你,恨你,听清楚了吗?”
“哦,这样啊,那么我还是下去喂鱼吧。”柳言装作又要跳水的样子。
“你敢!你这可恶的家伙,看我怎么惩罚你。”傲雪伸手去挠他的痒痒,却被他一把抱在怀里,滚烫的唇迅速压住她的,舌似一条柔滑的小蛇纠缠着她的,辗转反复,热烈而狂野。
“傲雪,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疑惑,我也一样,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先帮你赎身,找间别院给你住下,然后······”
“不必麻烦了,住在栖霞阁里挺好的。”她的心突然隐隐酸痛,他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家里等着他,那里才是他的归宿,却是她不可逾越的雷池。
“傲雪,你生气了?气我娶了别人对吗?气我不敢把你带回家吗?可我当时以为你死了呀,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对不会再娶的,自那日把你,哦,不是把你,是把那具焦尸安葬后我一蹶不振,大病了一场,我的上司御史张大人怜我无人照顾就把我带进御史府休养,期间多蒙张小姐殷勤探看,细心照料,我······,傲雪,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要怪就怪老天太小气,给你我的缘分太浅,可是傲雪,我最爱的人一直都只有你啊。”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她把视线移向远山,云淡风轻的表情,遮掩的却是酸楚凄凉的心。
“傲雪,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她能接纳你自然好,若是不能容你,那么我会和你一起离开。”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心里,那里正流着血,被他伤的,他恨死了自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这个愿望对于我们两个却只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相爱却不能相守,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我不怪你。”她也看着他的眼睛,也看到他的心,那里写满了歉疚和自责,还有无奈。
“傲雪,傲雪······”他的吻又如春雨般缠绵不绝的落在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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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支着下巴,呆呆的看着院中的那棵梅树,当初买下这家院子就是因为这棵梅树,他知道她爱梅,说好了要和她一起看梅花从含苞到怒放,可是现在梅花都打朵了,他怎么还不来?自他把她从栖霞阁里赎出来,接进这间小院后,他便天天过来陪她,即使再忙他也会抽身到这里看她一眼再走,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是不见他的身影。他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让她等吗?怎么说话不算数?等会他来了千万不要理他,即使他赔不是也不要太快就原谅他,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她心里恨恨的想,可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疯了般冲过去,拔掉门栓。
“怎么是你?”门外站的不是令她牵肠挂肚的柳言,而是钱必达。
“傲雪,赶紧跟我走!”他拉着她的手就往外拖。
“放开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她知道他爱她,很早就知道,可是她的爱已经全部给了柳言,剩下的,只有感激和抱歉。
“傲雪,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快跟我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他满脸焦急。
“钱公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能跟你走,柳郎会来这里找我,看不见我他会着急。”她不忍直接拒绝他,只好搬出柳言,暗示他知难而退。
“柳言他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傲雪,别等了,快跟我走吧。”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是他告诉你的吗?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一沉,觉得他话里有话。
“别问了,傲雪,衙门的人马上就到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衙门的人来这里做什么?钱公子,算我求你了,柳郎他到底怎么了?”
“柳言死了。柳夫人已经报了官,说是你下毒害死了柳言。”
“什么?你说什么?柳郎······死了?”她攀住门沿,脸色苍白,象树上最后一枚叶子,在秋风中凄惶的打着转,随时都会坠落。
“就在这里,快,把院子围起来,带那女子回衙门问话。”衙役的出现彻底粉碎了她仅存的幻想,她多么希望钱必达是在骗她,故意说柳言死了好哄她死心塌地的跟他走。可是现在,她信了,她的柳郎永远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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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傲雪,出来,快,快出来!”牙婆大声的吆喝着。
傲雪凄然一笑,终于要解脱了,柳郎,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快走吧,千万别回头,出去后记得要跨火盆洒柚叶水去去晦气,可再别到这种地方来了。”牙婆帮她解开手铐和脚镣。
“牙婆,你难道不是要送我去刑场吗?”
“你这女人可真够傻的,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却不喊冤,若不是凶手良心发现来自首,你可就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凶手来自首?牙婆,凶手究竟是谁啊?”她一直认定是柳夫人因爱成恨毒死了柳言再嫁祸给她,所以她由始至终缄口不言,等于默认了自己就是凶手,因为她对柳夫人心存愧疚,毕竟是她抢走了她的男人,而且她也不能原谅自己,觉得柳言是因她而死,如果她不出现,那么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红颜,果真是祸水。可是牙婆却说凶手来自首了,那么显然不会是柳夫人,因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对爱永远都是自私的,她报官抓她,显然是恨极了她,巴不得她早点死,现在又怎会来自首而还她自由?可是如果凶手不是柳夫人,那会是谁呢?杀柳言,嫁祸给她,一石二鸟,好毒的计策,究竟是谁这么恨柳言和自己呢?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应该偷笑才是,却怎么又要来自首?这有悖常理呀。她困惑极了。
“常山知府钱必达。”
“什么?你是说毒死柳言的人是钱必达?怎么可能是他呢?是不是弄错了呀?”
“他亲自承认的,不会有错。再说这杀人可是死罪,如果不是真的杀了人,谁愿意认这掉脑袋的罪?”
“牙婆,你知道钱公子关在哪里吗?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他?”
“这个嘛,我是看管女犯的,他是男犯,而且他还是杀人重犯,连亲属都不让见,何况是你。”
“牙婆,我知道你古道热肠,你就行个方便吧。我会记得你的好。”傲雪取下头上的白玉簪又摘下金耳环悉数塞到她的手里。
“那好吧,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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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真的是你吗?我以为永远都看不到你了。”钱必达憔悴了许多,眼眶凹了进去,可是看见她来了,还是会两眼发光。
“钱公子,你怎么这么傻?我并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我死不足惜,可是你还有锦绣的前程,犯不着为我去赔上性命,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福薄,无缘消受,我相信日后你一定会找到比我好上千倍的女子。钱公子,求求你,赶紧翻供吧。”
“傲雪,你真是太单纯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并不是替你顶罪,柳言确实是我害死的。”钱必达缓缓从颈项摘下一块玉佩来。
“玉鸳鸯!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身上?”傲雪惊讶极了,赶紧拿出自己的那块玉佩,没错,正是一对。不是在那劫匪手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的是他?不,不会的。她脑子里乱极了。
“这只玉鸳鸯是我在琼林宴上趁柳言醉酒之际偷来的。那晚绑架你的人也是我派去的,那场大火也是我派人放的,目的就是嫁祸给柳言,我要你恨他。”
“真的是你?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傲雪,我爱你,很爱很爱。可是他却横刀夺爱抢走了你。”
“他横刀夺爱?我和他早在认识你之前就相爱了,而且互订终身你怎么可以说他横刀夺爱呢?倒是你不该对我有非分之想。”
“不对,就是他横刀夺爱。你原是我的未婚妻,却在成亲之日和他私奔。你们对我太残忍了,我发誓要报复,可我还是不忍心伤害你,可我对他却恨之入骨!若不是他引诱你,你早就是我钱某人的妻子了。”
“你······你是钱知洲的公子?是啊,他姓钱,你也姓钱,我怎么早没想到这点呢?”
“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姓柳的穷书生,哪里还装得下我钱某人?可是我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你,梅傲雪。还记得那年逛庙会,汹涌的人潮把你挤到我身旁,你一身素白,飘逸如仙,我看得呆了,脚被人踩肿了也不觉得,只顾着看你,当时就想这辈子若能娶到这个女子为妻,就是来世罚我变做庙门外的石狮子我也愿意。我四处打听,得知你是梅员外的千金,于是求着我爹上你家提亲。你爹爽快的应允了这门亲事,我兴奋得一宿都没合眼,一想到你将成为我的娘子,就忍不住大笑。好不容易盼到了成亲的日子,你却跟那姓柳的穷秀才跑了。我当时就发誓一定要把你夺回来。你不是喜欢书生吗?那我就拼命读书,我要考个状元给你看看,让你后悔选他没选我。可是老天总是偏袒他,我是榜眼,而他是状元。我心里的那个恨啊·····所以我策划了这一切,我以为你会恨他,会离开他,回到我身边。可是你却宁可进青楼也不肯接受我,我只好默默的关心你,盼着你有那么一天会被我的真心诚意所打动。可是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你竟然原谅了他,还和他旧情复燃。我的伤口被你们再一次无情的撕开,积压的伤心,绝望和愤怒迅速成为一团烈火在我胸膛熊熊燃烧。我发誓要狠狠的报复你们!一定要让你们比我更痛苦!我听说柳夫人知道你们的事情后非常气愤,可她爱他,怕失去他,一直忍着,于是我找了个道士交给她一包混和了砒霜的茶叶,说是什么有二心的男人喝了此茶便可回心转意。这个蠢女人果然信了,哈哈,他终于死了,他早该死了,哈哈······”他狂笑不已,眼角却有泪簌簌而下。柳言已经死了,可他还是在嫉妒他,因为他即便是死了也永远活在她的心里,而他钱必达呢?却要用仇恨的方式才能让她记住他,多么可悲可笑啊。
12
无尘庵的梅花终于开了,似广寒仙子唇边绽开的微笑,冷艳而孤绝。红的,白的,粉的,一团团,一簇簇,映着皑皑白雪,和着袅袅梵音,飘着幽幽的暗香,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凄美。
傲雪痴痴的立在梅树下,眼中早已蓄满了泪。她将手中的一对玉鸳鸯悬挂在梅枝上,或许这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不知道日后它们会被何人拾去?不知道红尘又会因它们而多出怎样一段故事?她无从得知,也不想得知,她已在红尘之外。片刻之后,所有的尘缘旧梦,恩怨情仇,都将随着她的缕缕青丝一一剪断······。
风来了,又走了,有谁还会记得那些吹散在风里的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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