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的中午,邻居胡三爷死了。人死众家丧是乡下的习俗,左右邻舍都得听从督管(主持操办丧事的负责人)的安排。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在别人的眼里,我算是一个文化人,所以,督管没让我干力气活,专让我负责上烟。第三天晚上,是中秋节,是胡三爷上山的最后一个晚上,死者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赶来奔丧,客人忒多,吹剌叭的打响器的也忒卖力,围观看然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我简直忙不过来,索性把烟每张桌上丢放两包,想抽的自由去取好了。
中秋的月亮好圆好亮,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子,有说不尽的貌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逗人激动,她那件紧紧裹身的绣花的白色上衣,勾画着迷人的曲线,月光轻轻地银镀着她的右脸,是那么细嫩娇柔白晰,蝴蝶结束起的一把乌发贴背蓬松,好漂亮的山妹子。
我急急回家找出最能表现我潇洒的服装,对着镜子穿戴整理,并细心地洗脸梳发,在镜前自我检查满意后才回到那热闹的地方。
正赶上午夜客席,我猴急的往每张桌上发了烟,来到有她坐的席位,老天有眼,在她对面还有个空位,连忙坐了。也许一席全是女性,也许是我的年轻潇洒,都向我投来欢迎的目光。她冲我笑了笑,在帐篷下的昏暗煤油灯光中,那笑好甜好甜。霍的,又发现她那眼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她也在偷偷看我,每每两眼相碰时,我心就闪出一道火花,再偷偷看她,似乎那莫名的哀伤夹杂着自卑又写在了她的脸上。
我以东道主的身份请她们吃菜,请她们喝酒。她很少吃菜,也很少说话。不过,我看见她的牙齿好白,我听见她的声音很柔,好温柔的山妹子。
饭后,她和几个女人一起说话,我或远或近的关注她。不经意间,她不在了,人前人后搜寻终于没能见到她,或许她去休息了。第二天,胡三爷上山,也没见着她,猜想,她回家了。
她走了,世界在我的心中变得毫无生机。我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我只知道她很美,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哀伤。我想她,茶饭无味。她来这里说明她一定是胡家的亲戚,我渴望得到她的消息。终于,我在胡家弄清了,她家住在黑沟,离我村有七十里山路,她叫琴,还没有婆家。
啊,太好了,我暗自高兴起来。我决定请胡家的大婶为媒,我忒喜欢那个琴了。
“你?你想要琴娃子?你说笑话吧?”大婶不敢相信地瞪着我。
“是的,我看上她了。”我虔诚地表示我的态度。
“不行不行,这个媒我不能作,我不敢相信你。”大婶头摇得像拨浪鼓。
“大婶,你咋晓得琴不愿嫁我?”
“大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伤了琴娃子心,这媒你说天我也不作。”大婶的态度非常坚决。
“大婶,你说清楚,究竟是我配不上她,还是她有什么问题?”
“琴娃子是个好闺女,针衣茶饭样样都行,也有文化,初中毕业的,人忒能干,也忒灵性,就是心眼儿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就要了那娃儿的命了。这前七八村儿的,那么多好女娃,你挑三检四的,竟没一个上眼,谁能晓得你吃错了啥药犯了啥晕,琴娃子还没过二十岁,积点德吧。”大婶不为我所动,还反数落了我一通。
我算不算这方圆的优秀男子我不敢说,但我的形象在周围的女孩子心中还是上上等的级别。就因为我拒绝了几个媒人的好意,在这些长辈的心中我竟有这么可怕的印象,别人介绍的我看不上,难道连我自己看上的也不敢说媒,真是。
黑沟我没去过,因为琴在那里,我决定去黑沟,琴在我的心里,琴就是我的世界。我没有去黑沟,我不知道黑沟的人是不是也知道我的坏印象,毕竟那是大婶的亲戚,女人的嘴长,谁能保证她没在那里说我的坏话。我不想失去琴,我要亲自向琴表白我的心。我打听到琴的详细地址,我向琴寄去了我有生一来第一封求爱信。
从大婶的口中我知道琴在家里放牛羊,我想象着琴在白云蓝天下在草坡上挥着鞭儿唱着歌儿的身影,我想象着琴在狂风暴雨中挥赶牛羊的拼命挣扎的恐惧。我想琴,我唱《少林寺》的“青青草”,我想琴,我唱“我愿变成小羊”。邮递员来了,我心跳,我盼望琴的回信,没有信,我失望,我失眠,十万个十十万个为什么叫我难安。是信没有收到还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爱看她的人?中秋夜,就那么一瞬间她会注意我吗?……我找不到答案,我又去信,一个星期一封,我要等到有她回信为止,即使一两封信收不到,我就不信每封信都会收不到。我在望穿秋水中数着度日如年的日子。
一个月过去了,邮递员终于送来了她的信。我激动得心差点从口里飞出来。信封上的字好清秀,我不忍心破坏信封,虽然那上面最值钱的是已没有任何价值的八分钱的邮票,我却视为珍宝。我努力控制我的激动,小心奕奕的撕开我的盼望已久。
这是一封没有一个字的回信!却有两页满满的深情!不,是整个世界!!白白的信笺上印满了她鲜红鲜红的唇印!
这是琴的吻!这是琴的答案!!这是琴给我的心!!!
我激动得不能自己,我反复看这无字的情书,感激得眼里布满晶莹。我向天发誓,我要让琴永远幸福,我要疼爱她一辈子。
黑暗阻挡不了爱情的脚步,我买来手电筒,连夜去黑沟,我要去见我朝思暮想的琴儿。
太阳刚刚升起,我就一路问到了琴的家。看见了,是她,是她那熟悉的身影,她在喂猪,阳光使她显得分外亮丽。我老远就喊起她的名字,她听见了,端着的猪食盆掉到了地上,她风一样向我飘来。
还未来得及欣赏琴的惊喜表情,我反倒被眼前的琴惊呆了!那是我月光下美如天仙的琴儿吗?
那是我昏暗的灯光下秀美可餐的琴儿吗?飘来的琴儿把我心中的美丽践踏撕毁,琴儿竟然是满脸的雀斑!老天爷太不公平,琴儿的一双大眼睛简直就是堆满雀斑间的两汪清泉,是那么的不谐调,是那么的叫人叹惜!我心中的维纳斯倾刻被魔化得如此残忍,完美的形象轰然倒塌,仿佛周围同时炸响恶魔般的嘲笑,我晕了,天旋地转了。
“你?走了一夜的山路?”琴好像没有感觉我的沮丧,激动的惊诧中饱含无限的疼爱。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不忍心伤害琴儿,虚伪不容我对自己的嘲笑,我哭笑不得,但我仍然努力地强迫自己去欢颜以对:“收到你的信,我控制不了我的心!”
鲜红的彩霞罩住了琴儿的脸,她明白她的信的内涵。
崩溃,我为我的话流血,恨不得扁了自己的舌头。
琴儿的妈妈出来了,琴儿的老爹出来了,还有她的哥哥嫂子,我不知道我该充当什么角色,我不知道这戏该如何去唱。
“他是姨妈村的,也是我的初中同学,专门来看我的。”琴儿大大方方地向家人解释。
我感激琴儿的谎言,也暗恨琴儿的真话。干嘛要说专门来看不能说路过呢?我难道不是专门来看的吗?也难怪琴儿。
不知道琴儿把我的那些该死的求爱信是否隐藏在她个人的世界里,她妈妈赶了牛羊上山,她爹她的家人也都高高兴兴的去干他们的事,都要琴儿好好在家待客,反正,把这个世界留给了我和琴儿。
这也许是琴儿最高兴的一天,她欢快地忙忙碌碌,她幸福地强迫我吃下她亲手煮好的荷包鸡蛋,她娇甜地命令我在她的闺房休息养神。
“睡吧,走了一夜的路,肯定很累,睡吧,饭好了我喊你!”琴儿为我拉上被子,“大山里寒气重,别凉着,一夜不眠十天不安,好好睡吧!”琴儿轻轻离开轻轻拉上门忙她的去了。
我确实很累,但我无法入睡,少女特有的芳香沁欲着我的鼻翼,琴儿确实是个特灵性的女子,简陋的闺房干净有序。胡家大婶的话在耳边回响,月儿朦胧月儿朦胧竟然让我如此尴尬。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突然跳出一个深沉的质问,你在追求什么?是呀,我在追求什么?我知道我的答案。我为我的追求而感到我的可怜,我为我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这也许是上帝对我肮脏心灵的惩罚。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我这种可耻心理的安排。可是,琴儿又有什么值得我来爱值得我与她守护一生的地方?难道仅仅是怕对她的伤害?我在茫茫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我恨不得一拳打死我自己,我太荒唐可怜了。
门轻轻地开了,是琴儿。我装作入睡,心跳得山响。琴儿就在我的床前,静静的,她轻轻的手伸到我的枕边,我听见她努力控制的呼吸,可她什么也没做,又轻轻地拉上门走了。
我掀开枕头,是一本日记,还有一沓我写给她的信。我的手在颤抖,我轻轻地打开日记。
月朦胧鸟朦胧萤光照夜空
“撕开信,我大吃一惊,这会是真的吗?不可能,他在拿我开心……又来信了,见鬼了,他那么潇洒,取笑我的,我根本没与他打过交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心神不宁了,盼望他天天来信,他疯了,难道我也疯了?不能,我只是一个丑小鸭,我只是一个放牛娃,干吗要回信……我无法入睡,我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你真的爱我吗?你把我的心搅得好乱好乱……嫂子问我好几次,我不知再向嫂子如何编谎,连邮递员也在笑我了,邮递员向我要喜糖,如果是真的,我愿意天天发他喜糖……我给你写了信,我没有发,面对你的火热,我写不出来,真爱我,你来呀,我会对你好的……我把我寄给了你,虽然没有一个字,那是我的全部啊,你会笑我淫荡吗?也许这是我的一场春梦,你再不会理我,但我会把你放在心里,哪怕你收到我的无字情书一把火烧了,哪怕你从此不再进入我的内心,我也会永远记住你,我不会对谁提起你,你永远是我的心跳,就当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吧!我爱你!”
偷看了琴儿的日记,我心又开始为她跳动,虽然不那么强烈。女人的美难道仅仅是一张面皮吗?我不能伤害她,胡家大婶说琴儿还不到二十岁,我不想让她的心灵受到创伤。我比琴儿大一岁,我领教过重创的滋味,去年我考上的师专被谁家的王八蛋顶替,我的精神几乎崩溃,那也是我的希望之心哪。我既然荒唐地给她修建了神圣的爱情殿堂,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摧毁。琴儿,我会爱上你的,虽然你的容貌给了我沉闷的打击,那不是你的错。躺在床上我无情的鞭策着我的心。饭余茶后的闲聊,我也愤骂过《人生》里的高家林,我不会当第二个高家林的。
高一丈,不一样。黑沟的深秋已有了浓浓的寒意,我披着琴儿哥哥的大衣,和琴儿一起站在牛栏外的一块小草坪上。天空飘浮着一层如纱的薄云,月儿爬上了黑山的顶峰,懒洋洋地注视着山野,
如蛇般的泥沙公路时隐时现伸向月光也无法窥视的黑暗。一望二三里,沿途四五家,零零散散的分居在山坡上。琴儿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望着琴儿的脸,那脸在月光下竟然挑不出任何瑕癖来,如果不是白天的印象太深,说天我也不会不相信她是一个绝色的女子。说真的,琴儿的肌肤确实白嫩如露,白天,我细细的看见,她的脖颈她的手以及她挽起的手臂。可恨老天不长眼,偏偏在她最让人注目的地方生下如许的不快。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琴儿转向我,我感觉到她的眼睛在死死的掐着我。我不敢挣扎我不敢动,我言不由衷地说:“你是我的心,你给我的信叫我不能不来!”这话是真的,但现在是假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而且又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我不敢相信你会真的喜欢我,”琴儿往后退了一步,她从怀里掏出一沓信逼到我的面前,说:“我很丑,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想好了,你可以收回你的信,你若是假心假意,你完全可以现在就烧了它,我不怪你,真的!”她又掏出一盒火柴,“这事,没人能知道,除了天,除了地。”
面对琴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惊慌失措。我完全可以就坡下马了结了这份荒唐,可我偏偏没有。我抓住琴儿的手,又一把把她揽到怀里,无限亲昵的用我的脸抚慰着她的头发:“别,别这样,我的琴儿!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是我的西施!”
琴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挣扎着非常小心地把信又揣进怀里,我感觉到她的酥胸起伏跌宕,她在颤抖,她仰着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溢出了湿润的晶莹,在月儿的光环下熠熠闪烁。热血充串着我的身心,胀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本能的欲望使我情不自禁,我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我疯狂的吻着琴儿的脸,我把琴儿紧紧地拥在怀里,琴儿的体香使我陶醉,我感知我那家伙钢铁般的坚硬……
琴儿推开了我伸进她衣服的手:“别,别这样!”
琴儿的理智抑控了我熊熊燃烧的烈焰。琴儿要我明天陪她上山放牛,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夜,我睡在琴儿的床上,琴儿睡在她嫂子那里。
琴儿的睡房与她爹妈的卧室仅隔着楼枕下的半堵土墙,我想着琴儿,我不敢翻来覆去,深怕惊动了隔壁的俩位老人。俩位老人也没有入睡,在戚戚着悄悄话。
琴儿爹的声音:“那娃有没有意思我不管,撒泡尿照照就知道,琴娃子配不上那娃。”
琴儿妈的声音:“琴娃咋啦,我家琴娃要模样有模样,比谁家女娃差?老不死的。”
琴儿爹的声音:“就是有那意,他会请媒人上门的,净瞎操蛋球心!”
琴儿妈的声音:“现在的年轻娃……”
琴儿爹的声音:“现在,现在怎么啦?山里的规矩他们不知道,困觉!”
没有了说话声,漆黑的屋里有老鼠的翻腾。是啊,山里的规矩像河里的石头,一步不能少,赶明天得和琴儿商量商量。无形中,我做出了娶琴儿为妻的决定。
琴儿妈得知琴儿要我一起上山放牛羊,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要我们中午早早回家。琴儿不答应,琴儿妈就让我们带着钢筋锅和粮菜。琴儿告诉我,他们这里放牛羊都是早起晚归,随身携带干粮,中午都不回家的。琴儿说,带锅上山还是第一次,是她沾了我的洪福。
也许是心理的原因在作怪,琴儿今天在我的眼里并不是那么难看,她的五官长得极好,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叫人看不够,虽然雀斑不少,倒也不那么令人生厌。琴儿会笑,笑声清脆甜圆,
琴儿能说会道,山里的故事从她的小口里吐出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琴儿很活泼,挥着鞭儿在草坡上跑来跳去,间或还调皮的向山下扔石头。
在树荫下,琴儿让我趴在她的腿上她给我掏耳朵,她的手好轻好轻,我尽情地享受着她的体香,体验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呼出的丝丝热气。
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我提起请媒的话题,她翻身坐起来,抚弄着我的头。她说不要,什么都不要,她说她就要我,她不喜欢别人在我们中间说三道四。
“那,你什么时候去我的家?”
“等你娶我的那天。”
“你不要你妈妈去看家儿?”
“是我嫁你我作主。”
“你给我写信吗?”
“不写。”
“为什么?”
“我把一辈子的信都寄给了你。”
“你不怕我变心?”
“你没有烧你的信,我不怕。”
“我要是不给你写信呢?
“我就天天等,等到你来的那一天。“
我一把抱住他:“我要是不娶你呢?”
她抱着我的头:“我就永远赖在你的怀里。”
我用手去解她的衣服,她紧紧地护住:“别再撩我,我受不了了,早晚都是你的。馋猫。”
中午,我们用石块垒了个圈,我捡柴烧火,她打水做饭,她看我,我看她,她用烟灰抹我脸,我用烟灰抹她脸,看着彼此的大花脸,我们快活得疯狂。
在那眼泉水边,在那个山洞里,我们溶化在一起,如水如泥。
我走的那天早上,她送我好远好远,我走了很远回转头,还看见她站在那块高高的石包上,一动也不动。
回到家里,看到村里和琴儿一般大小的姑娘,琴儿那脸上的雀斑老在我眼前晃动,我努力地提醒自己给琴儿写信,总是没有那份激情。我很痛苦,为了琴儿,也为了我。我被镇上招聘,我由办事员变成了副镇长,在我入党的那天晚上,我又想起了琴儿。我经常想起琴儿,我终于没再给她去过一封信。回家听胡家大婶说,琴儿来过她家几次。胡家大婶和我同院,我不知道胡家大婶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好意思问,不过,胡家大婶告诉我,琴儿好像有什么心思,闷闷不乐的样子。琴而来过我的院子,琴儿知道我当官了,她没有找过我,也没有进过我的家。我的心尽管很难受,但还是放心了许多。
后来我结婚了,妻子很漂亮,是镇中的一位教师。
再后来我听说琴儿死了,死在那眼泉水边的山洞里。
2007年9月20日草创
2007年9月22日第一次修改
本文已被编辑[峦峰]于2007-9-23 0:30:50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峦峰]于2007-9-23 0:31:3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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