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爷逸闻
听说“抠叔”的孙子、孙女同时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我高兴的不得了,决计带上几千块钱回家看看他们,也算给他家一点资助。
省城离老家不足百公里,开车不过一小时就到家门口了。
车一开,孙子就好奇地问,“抠叔”是谁?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我说,抠叔不是你叫的,你应叫“抠爷。”其实家里人都喊他老抠
——老抠家住咱老家村西菜园边上。村里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大名.老老少少都直呼他“二抠子”。
他不是咱村的老户。他娘改嫁到咱们村时带来两个男孩子。没几年那个老头子便死了。为争几亩薄地两间破屋.娘儿俩被这家族人赶出村去.在西菜园边上搭个窝棚安身。
老抠比我大二十几岁.我记事时他已是一个大汉子了。他给大户人家扛长工.打短工.一年到头在村里很少见到他,不是在野地上熬太阳.就是在牛棚里熬月亮。老抠特能受苦。再有就是到了二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
直到我离家外出上大学之前.老抠就是这么默默地苦熬着自己的日月。村里并没有什么有关他“抠”的传闻。
后来,年已三十的他娶了媳妇。虽说不是黄花闺女.可也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妇女。进门一年刚过.就开怀给老抠生养个胖儿子。之后.又是闺女又是小子连着生。说起老抠.村里人都说,如今,他也算熬成个人样了。
可是当我看见老抠时。却叫我大吃一惊.不到四十岁的汉子,正在壮年.却老相得如五十多的样子了。脸皮千巴巴的起了皱纹,人似乎矮了一截。满头干草一样的头发已经花白.
一双眼不知是害了什么病症,见风流泪,眼皮红肿溃烂.眼角上满是黄乎乎的“眼屎”。
说起他的日子.他咧着嘴摇着头又摆着手.只是嗨嗨地叹气.其实,也用不着他细说.如今添了三口人,老的已经病弱得下不了床.小的尚在怀抱之中.一家人里除了他。只有吃饭的嘴.没有干活的手。老抠的身上背着土改时按两口人分的地。沉重的磨盘。
回家后我说了见老抠的情形。母亲叹息着说.“穷日子哪有好过的?偏老抠这人太诚实.心眼过死.老娘在他心上.媳妇在他心上,儿女更搁在他心窝子上。千斤的担子到了他身上就有了万斤的分量。”可除了少数老人之外.村里人对他并没有更多的同情,反而传出他许多“抠”的故事。
从那之后.我每次回乡听到老抠“抠”的传闻越来越多。
老抠“抠”的故事似乎很多。初听时,叫人觉着可笑.有些简直没法让人相信。如说他穿裤子连通常的五尺裤腰带都要抠.硬让他老婆截短了尺半。平时勉强扎得上.有天到邻村喝喜酒,放开肚皮吃喝一顿。肚子胀得溜圆。裤带太短扎不上.硬是两手提着裤子往回跑。跑着跑着肚子胀得要拉屎。他硬憋着。不愿拉在别人地里.差点拉到裤子上。不得已才拉在野地里。回到家二事没干.唤起自家的狗.跑上几里路把那泡凉屎
给吃了才算完事。如此这般,没完没了。可是听多了之后.反叫人笑不出来了。说句实在话,庄稼人能有几个不“抠”的呢?穷到那份上.谁能大方得起来?
不过.老抠确有不同别人的地方。例如有次砍蜡条,镢头被蜡条弹起蹦了一下.正砍在他小腿的迎面骨上。老抠这人一辈子不论是伤是病.从不上医院.从请医生,病了倒头睡它一天一夜不千活;受了伤或长了疮.就揪片麻籽叶.揉一揉贴在伤口上当膏药用.百治百灵。可是这次麻叶没能治住.伤口很快红肿.溃烂化脓,半条腿肿得老粗。锃亮。他媳妇苦说了一黑夜才说动了他的心,第二天扶上他去了乡村医院。医生们一看说这可了不得了,得马上开刀。他立马问,“得花多少钱?”
医生们问他.“你是要钱.还是要你的腿?”他老婆也一下子跪到他面前.央求着.“你不能再抠那几个钱!今儿看不好这伤口.我就跪死在你面前。”老抠没法,咬了咬牙.说.“治就治!”可是,开完刀.包完伤口之后.穿白大褂的小妮子来给他打针时.他又盘算起来.刀都开了.这针不是多余打吗?一针管药水刚打进一半.他扑楞一下站起来不让打了.央求人家.
“大夫.你就留下一半.咱下回再打.……”气得护士、医生们哭笑不得。回到家。他老婆生他的气,“你不怕丢人……”老抠说.“由着他们弄,得花多少钱?针没省下.药我可是省下了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半片白药片来。那是护士让他吃药时.他偷偷咬下来的一半.藏起来留下回吃的……
也许是他平时很少用药的缘故,虽然“减半”用药.竟也治好了伤。
我这么讲着,孙子半信不信的,路就走了一半。
我继续讲:
可是,后来他又如法炮制一回,却差点送了自己的老命。
那是九十年代初了。农民走向了奔小康之路。
而这时的老抠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老伴已谢世三年。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老大已是儿女成行。早巳分门另过。老二是闺女.已出嫁多年.老三虽未分家。也已经结婚生子。按说。老抠晚年该有几年好光景了.可事实却不。为了三个儿女.老抠累弯了腰,老得掉了牙。可他还是苦挣苦扎着.他下不了地,就承包了一个养鸡场,养了上百只鸡,睡到鸡棚里,夏天让蚊子咬得一身斑点、疙瘩;冬天冻得手破脚肿。公鸡肥壮了,母鸡下蛋了.他一只也舍不得杀。一个蛋也舍不得吃.全交给儿子。儿子腌了一缸咸蛋.却想不到他了。那蛋黄油汪汪的.通红.喷香,孙子把半个蛋黄塞到他嘴里.香得老抠喘不出气来.像化梨膏糖块似的.那半个蛋黄在他嘴里含了小半天才舍得咽下肚去。
老兄弟来劝他.这把年纪了.还抠到哪一天?他不言语可还是照样地抠……他才过了六十岁.便像块榨净了油的饼渣.血脉枯干.筋骨僵硬。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手脚也都不灵便了.走路要拄着拐棍。而他含辛茹苦的一生撤下的心血汗水.却没得到应有的收成。两个儿子都只拿他当摇钱树,聚宝盆,很少想到孝敬,谁也不关心他的病痛。
女儿有点孝心.却已是别家的人了。偶尔回娘家一趟,也只能跟兄弟们争吵一番,干惹气生。于事无补.邻居们看着老抠日衰一日.都劝老抠的儿子快送他爹去看病。迫于舆论的压力.哥俩每人各拿出几百块钱来,把老抠送进了乡医院。
别看老抠衰老的厉害.医院多方检查也没查出他有什么致命病症。只是身子亏倒了.虚透了.需要好好调理.补充些必要的营养。可是无论开了什么药.老抠胸有成竹.只吃一半。药价又一个劲往上窜,虽说儿子不孝,做老子的也得尽量给他们省着点。亲友买来点黑芝麻糊、莲子粉之类的补品.他也不尝一口.只是问.“这得花多少钱?”俩儿子也怕花钱.就卖乖.说.“爹吃不惯.往后俺也就不买了。”甚至都带回家去。
老抠这样住院.哪能调养好身子.治好病?20多天住下来,反而更衰弱。而乡村医院的几个医生医术本来就不高明.病没看透.觉着该用的药都用了,再也无力回天.怀疑是不是这老头子的寿数尽了?就对他儿子说.咱院再没办法了,要么转到市里的大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要么抬回家去,他想吃点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人老了.反正都有那一天的。而这些话自然没当老抠的面说。老抠只听到转院那一截.他听说住这20多天
房钱、药钱花了好几百.要是再上市里大医院.那该花多少钱?便摆了摆手.说。“不治了,咱回家。”他心里想着.住院这20多天院,自己偷着省下来的白的黄的药片.已攒了一大把,藏在枕头下.回家也不用再花钱买了。
“老抠病重了。”“医院没法治.抬回来等死了!”一下子传遍了全村。老抠在外读高中的孙子、孙女倒是很孝顺,听说爷爷病重,两人商量给爷爷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烧鸡,要尽尽孝心。
别看老抠“抠”,疼孙子辈可也没话说。所以孩子很记挂他。
孙子、孙女到爷爷床前一看,发现了问题,医院开的药,还有不少被爷爷藏着。他们断定是爷爷的故伎重演,相信爷爷不会死,只要补养上去,可能会恢复健康。
他们把买回的烧鸡一加热,香味就满院子飘了。老抠躺在床上也闻到了,“嗨——”他叹口气.眼里禁不住滚出了豆粒大的泪水珠子.“到临死了,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好东西.才知道鸡这么香。这一辈子活得算个人吗?”刚才.孙子孙女与他们爹妈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给爷爷看病,就是看病拉下债,我们长大了也能还。”
老抠开始连鸡也舍不得吃,他还想说让孩子们吃吧.一个庄稼人当真馋的要吃烧鸡吗?可当他听到孙子、孙女那话之后.他把牙一咬.“娘的.不省了!不抠了!我省我抠为的儿孙。但,没了这把老骨头,用啥给他们攒钱啊。他似乎一下子大彻大悟了.心一横.吃了喝了。
当孙子、孙女端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鸡,他吃下一条鸡腿时,那蜡黄、干枯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大片亮晶晶的汗水珠子。孙子、女服侍他睡了.他们久久地陪着他。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又早早起来.轻手轻脚走到爷跟前看他.只见老抠早已醒来.大睁着两眼。见孙子孙女走来.就问.“昨夜里那烧鸡还有吗?……”,
孙子孙女眼里又淌出了泪水.爷爷一辈子没这么要吃过什么!
他们忙下厨去烧热了剩下鸡,又撕碎了喂下他一条鸡腿·再用鸡骨汤,煮了半碗挂面,老头子也一口气全吃净喝光
傍晌午再加一顿餐,一只大肥母鸡便只剩下一堆骨头
了。而老抠抹了抹嘴。竟要孙女扶他起来靠在床头坐一
坐。孙女见爷爷精神旺了.一高兴.就又跑到鸡圈里去抓鸡。老抠也不阻止。
孙子孙女与父母沟通,一不作二不休.就此在家伺候爷爷,连着大半个月·一只烧鸡加上十几只肥母鸡。老抠又吃又喝.结果没吃一剂药.脸上就有了血气.一辈子蜡黄的老脸透着一层红扑扑的血气色。身上也觉着添了点力气.竟能下床走几步了。
这又一下子哄动了全村.左邻右舍.三亲六友都来探望。
老抠拉住几个亲戚邻居。让孙子、女关了院门.说,“今儿谁也不许走。俺招待大伙喝鸡汤!往后俺再也不抠……”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淌了一脸眼泪。
就在这时,双双录取的高考通知书送到了老抠叔的家们。
得到这喜信,老抠叔,拿起橛头去刨屋内的地,挖出一个包包,众人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
大都是成块、成毛的。
但后来更飞出了喜信,老抠叔的钱,大多是五十年代的,都不能流通了,但都大大升值了,有的升了几十倍。
这下。孙子、孙女上大学,困难减少了一大半。
人们都惊异地睁大眼睛.
赞叹,这个老抠。
那天。我到家扔下了两千块钱,心里感到是太少了。
过去,听过“款爷”、“倒爷”,并不佩服,不知怎的,这“抠爷”,倒使我肃然起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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