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村子后面有几亩池塘,互相连接在一起,中间横着的那几块大石头成了它们唯一的界限。风一吹,池塘里便波涛荡漾,不由让我們想起秋季稻田里的那一波紧接着一波向我們涌來的麦浪。池塘在幼時的我們眼里很大,仿佛我们现在眼里的海。只是我依然觉得它是海,在记忆里,它依然能給我波涛汹涌的感覺,我想它比海还大。
夏天的池塘成了我们眼中的百草园。天麻麻亮,我们就起床了。爹娘还在床上睡著,沉沉的鼾声不時传进我们耳里。我们习惯的用手擦了擦惺忪的双眼,抖了抖身,整个身子就立刻來了精神。
整个村子沉浸在清晨的雾气里,雾气很重,大哥踏进去,我便見不着他的影子了,只听见脚步声,我赶紧跟了上去。池塘边的虾米正缓缓地在浅水边爬动着,我們站在岸邊,退去拖鞋,轻轻地往水里移动着腳步。有晨风从远处吹來,吹皱了水的波紋,我們擔心着风吹皱了水,连同虾米也吹走了,那可怎么办?
晨曦微露,雾气渐散時,我和哥已捕获了一小袋或打或小地蝦米了。哥是抓蝦米地老手,那些长着长长胡須地虾米重要归他所有。而我則总与那些小蝦米结缘分。
晚上,我看见娘把蝦米放进锅里一炒,几分钟之后,屋子里就传来浓浓的香味。我和哥争相吃着。娘看着我们的吃象直笑。爹吃一只蝦米,乜一口燒酒,我們看在眼裡,直覺得爹比我们还吃得余味无穷。
中午大人午休時,整個村子靜悄悄地,只听见狗吠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我們经常光著膀子,穿着裤衩,两手端着木盆,呼啸着跳进水里,飞起的水花溅了我们一身。池塘底下的淤泥里藏着许多宝贝,田螺、蚌壳、都是我们搜寻的目标。通常我们一头扎进水底,等再次浮出水面时,手里已满是带着泥巴的田螺了。时常,正当我为此而欣喜不已时,我看见伙伴突然大叫了一声快走,就各自往满是荷叶的岸边游去了。那肯定是拄着拐杖的凤娇姥来了。凤娇姥是池塘的主人,她不允许我们出现在池塘里。凤娇姥是村里出了名的小气鬼,她担心我们在池塘里把她的田螺甚至把鱼给摸走了。等凤娇姥拄着拐杖走到我们这边时,水面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而我们正躲在连绵起伏的荷叶里窃窃私语。
沉睡多年的大池塘终于要醒了。凤娇姥打算过几天捞鱼呢!爹满有余味的说着。几个池塘的水抽了三天三夜,村里人终于看见池塘底部露出的淤泥,鱼不时在水底扑腾挣扎着,看得人直惹眼。整个村庄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村里所有人都谋算着要在池塘见底的那天捞几条大鱼吃。可是,抽水机却突然停了下来,村里人见了,直摇头,都说凤娇姥是不会让他们轻易得到池塘里的一条鱼的。
天气异常寒冷的晚上,我正睡得香,爹忽然把我推醒了。我抬头看了看钟,已是凌晨三点多。林子,快起来,给咱家摸鱼去,村里人都忙着呢!爹兴奋地对我说。我听了,立刻来了劲。摸鱼,那可是我最喜欢的。
外面,寒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刀割一般。池塘边点着或大或小的火把,照着一张张满是泥巴的脸,隐隐约约,明明灭灭。
凤娇姥忒小气,这么大一个池塘,十多年捞一次鱼,好歹也得村子里的人留一点啊!有人边说边忙着转鱼,暗影里却依旧是满脸笑容。那个缺吃的年代,能有田螺、八仙鱼、巴掌大的小鱼吃,对于我们这些几个月才能吃一次荤的村里人来说,已经是很幸福很幸运的事了。
我跟在父亲后面,沉浸在能摸到大鱼的兴奋里。有人摔倒了,整个人趴在泥坑里,身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落网的大鱼在微弱的灯火下挣扎扑腾着,映着一张张兴奋的脸。
天微亮时,在满是杂草的角落里,我终于摸到了一条大鱼。我使劲把它拽在怀里,生怕它逃走,仿佛我怀里抱着的是爹一脸的笑容。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开始不时怀念那个年代,怀念那段日子。每次回去,我总要在而今已是一栋楼房的池塘边上蹲上好久。
我忽然想起南宋大学问家朱熹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的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题目是《观书有感》。
那几亩方池塘于我又何尝不是一本书?一本曾经伴我入眠好多年的书?时间似乎把我的源头剪断了,我的那本书也尘封在岁月的风尘里。于是,我开始不停在记忆里打捞那些远逝的记忆。
娃,想什么呢?娘摘完菜,叫了我一声。转身,我看见一栋栋楼房正拔地而起,这似乎像极了远方——我曾经孤身栖息的那个城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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