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山里度过的。

秋天到了，农活忙得够呛。抢在晴朗的天气，乡亲们一面把田里黄灿灿的稻谷和地里沉甸甸的玉米收回家，翻晒晾干，尽快入屯装仓；一面又急急地清理桔秆杂草，翻耕整地，把油菜、小麦和胡豆及时地种下去。活儿重大琐碎繁多，哪样都要时间和劳力。和其他孩子一样，白天我到村里的小学校读书，早晚帮衬着父母干活，过着繁忙充实而又生气蓬勃的秋天。

从村里的小学校放学后，我和同路的小伙伴闹着，唱着，跳着回到家里。一放下书包，我就背搭起我专用的小背篓到田里地里采挑猪草。邱垄上一畦一畦的田野和坡地，经过连日秋雨的浸润和秋阳的照射，好多的野菜杂草都在回春转阳的日子里，风一样地重新生发出来，郁郁葱葱，正是挑猪草的大好时节。赤着脚丫，我走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田畦和坡地里，寻找着目标，单拣长得茂盛而又肥胖的菜苗纠采，执刀铲揭，截断根整个挑起，一茏就是碗碟大的一片，层层叠叠，煞是喜人。很快就将我那小小的背篓盛装满了。有时，我们同路的伙伴还借着挑猪草爬到地边柿树上摘吃“熟柿”，爬到古老的梨树上摸摘梨果，一边吃一边摇撼着那些旁逸斜出的长枝，把累累的果实抖落到地上，让那些上不了树的更小的弟弟妹妹们分享，为挑猪草插入一支小曲。为了尽量多采猪草，我将盛装在篓里的猪草使劲用手按，用脚踩，压得严严实实，把背篓挤得满满的。夕阳落山了，沿着熟悉的小路和地埂，我高高兴兴地把猪草背回家。一骨碌地放在街阳走道，就去与院子里的伙伴们玩耍，嬉戏捉迷藏，忘情地闹上一阵子。

天已放黑，父母才收工回家。急急地掌灯喂猪食，添牛草，烧锅做饭。等到吃过晚饭，我早已筋疲力尽，瞌睡恹恹。而此时并不及时上床歇息，还有不少的活计需要接着白天的进行到底。

掰回的包谷堆在街沿，全部要赶快撕出来。摘去苞壳，把棒子选捡分类摊在木楼上，将棒子扭结为串悬挂在屋檐下的挑枋上，足足要忙上一两个时辰。全家都围坐在一起，刷刷嚓嚓地忙活着，撕扯着，剥离出金灿灿银灿灿的玉米棒子。我的睡意也早就不在了，做得十分卖力，心里期望着早点撕完小山堆似的包谷。我家有几摊木板楼，每当父亲把撕出来的一大背兜包谷棒子倾倒下去，沉沉的棒子在木板上滚动，撞击，总会发出一阵阵“轰轰隆隆”滚雷似的声音，让我记忆犹新经久难忘。那是山里农家秋天特有的声音。

剥离包谷米粒的活儿都是在晚饭后进行的。大多要延续到冬天或来年春天。由于土质好，父母又尤其勤劳肯吃苦，我家每年都要收回许许多多的包谷。刚吃过晚饭，母亲在灶台前洗涮锅碗，父亲便从楼上揽装一大夹背兜棒子，倾到在深深的箩箕里；全家老小便一齐上阵，围着箩沿忙活起来。棒子上的苞米长得太紧，家家户户都备有铁锥或用铁钉与小木板做的专用“推子”，在当时是乡亲们用以“脱粒”的最好机械。父亲用大铁锥将棒子上的苞米左扭右扭锥脱一行或几行，找出剥粒的“突破口”，接二连三地放到我们面前。我们便用拇指或掰或推地剥起来。密密落下的玉米粒打在篾箩上，砰砰哒哒。我们一边剥着，一边拉着家常，摆谈着家事与农活。玉米胡丢甩在地上，一会儿就是一大堆。若是在深秋，天气已经寒冷，我们就把一些玉米胡丢到火塘里，燃起红红的篝火，头顶的灯光是暗淡朦胧的，时光在温暖而又充实的氛围里流逝着，延伸着。其时，我边剥边玩，一边剥，一边把玉米胡在火塘里堆码成一间房屋或尖塔，让其逐渐燃烧，欣赏着它们着火燃烧以至塌垮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更有甚者，我家的小灰猫跑累了也来凑热闹，要么蹲坐在我膝下向火，要么跳到我膝上蜷曲一团睡觉打呼噜，伴随着我干活。当满满的一箩棒子全部变成了半箩玉米时，早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了。

秋分过后，时间一天天地愈发短了。种麦点豆的时节看看逼得很紧。可地里的红苕、芋头都还在土里未收拾回家。见缝插针，我们把苕藤、芋叶割回来，无暇捋叶整理，就全搭伏在屋檐下的楼扶穿枋上先凉着。将山地土厢里的红苕、芋头整个刨挖出来，背回家堆在明楼下的阳台上，一有时间就慢慢摘选。实在忙不过来了，父亲就架着犁将红苕、芋头翻耕出来，他在前面走，我便在后面拣拾。那些红苕、芋头个子都是囫囵的，大多裹着土，一簇簇，一串串，实在是逗人喜爱。我家那头顽皮的大水牛在父亲的驾驭下似乎并不觉得累，时不时还趁机捞一嘴堆在地边的苕藤或刚翻出的红署，一边拉犁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补充着体能。我看见父亲将捏在手里的荆条在空中对着水牛扬了一下并未打下去，只是善意地似骂非骂地呵斥一句：“快走——啊——走——”仿佛在与谁对着话一般。在清新的泥土气息里，我体会到了秋收的喜悦与乐趣。

“山黄石头黑。”一群群大雁“咕咕噜噜”从头上的高远天空向南方飞去，小麦是得赶紧种下去了。父亲翻过板结潮湿的黄泥谷茬田，我们便排在一起用草锄把那又粘又死的土块挖啄整碎，与其说是在整地，不如说是用锄叶在“切削”泥块。粘粘的泥块贴巴在又宽又薄的锄片上，似有千斤之沉。举轻若重地挥舞着手中的小锄头，一两天下来掌上都要磨出老茧或血泡。这时，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老父老母曲腰俯身拾起遗失在田坎路边的一柄稻穗一粒豆子的伟大意义，知道了劳动的艰辛和什么是“不容易”。我不是歇息下来偷懒耍赖而是干得更加起劲，虽然我也累，我也疲惫，我也想玩耍。

现在，我已渐进不惑。每当我回忆起那些曾经拥有，躬身经历而又很快逝去的秋之时光，我总时时庆幸，是她用时间和活计砥砺和锻打出了我永不退缩的坚韧意志和勤劳朴实的品质。

我正在一年一年地收获着金色的“童年”，在秋风中，在秋雨里，在秋阳下。

洁尘飞飞2007·9·2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