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转身对妞妞说,你看见那边房檐上的炊烟了吗?妞妞顺着我的手臂望过去,双眼迷离。妞妞知道我喜欢看村子里房檐上的炊烟,每次我仰头观望,她便会陪着我一起看。假如我能天天看到这么安静的炊烟就好了。我皱着脸对妞妞说。哥,那你去我家看吧。妞妞拽着我的胳膊说。我没再说什么,心底却感到一丝温暖。
不远处的那缕炊烟袅娜着逐渐散去时,妞妞拽着我的手说,哥,我们该回去吃饭了。我在对那抹炊烟的幻想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我幻想着那些四散而去的炊烟一定变成了桌子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们像蚂蚁一样在那条小路上前行着。那条路很短,我们却把它踩得很长很长。一路上,我不时停下来,捉红蜻蜓给妞妞,而我的心却一直忐忑个不停。有一次,我把捉来的蜻蜓都捏去了脚,妞妞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松开手掌,它们就都飞了起来。我抬头,望着那些断脚的蜻蜓在天空中一刻不停地纷飞着,偶尔轻触在树叶上,又迅速飞起来。哥,它们太可怜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好吗?那天,望着那些蜻蜓,妞妞一脸疑惑地对我说。我没吭声。望着那些蜻蜓,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如它们这般,总是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跑着,却始终没个落脚的地方。
是的,我是一只断脚的蜻蜓,渴望一个温暖的港湾。
我们最终还是走完了那条小路。妞妞说她肚子饿,想早点回家吃饭,催我走快点。妞妞拽着我的胳膊说,一条路总得走完,哥,我们还是走快点吧。妞妞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走这么慢。不能怪她,因为我始终瞒着她。一条岔道把我们分开了,妞妞往炊烟的方向奔去了,我朝着小路延伸的方向缓缓而行。妞妞不时朝我招手,口不时叫唤着,风把她的话语传到我耳里。妞妞叫我明天早上记得要和她一起去学校。
快到家时,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那间熟悉的房子上,没看见升起的炊烟。我知道,它们总是离我很远。我瑟缩着走进去,看见母亲躲在墙脚哭泣。推开后门,远远地望去,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半跪在那里,叫骂声不时传到我耳里。我似乎忘了,那个人是我奶奶。母亲坐在那个角落里不时用手揉着怀里的那团毛线,眼神似乎落进里面去了。我仰头,忽然想起那句话——她怎么能跟别人说这团毛线是我从她家偷的呢?我忽然觉得这是一句古老的话,它在我脑海里盘旋几千年了。那是一个结,把母亲缠得紧紧的。
父亲从那边走进来,看了母亲和我一眼就进屋去了。半晌,我看见一股烟窜出房门,跑到我眼前。从那股缭绕的烟里,我似乎看见了父亲吸烟的姿势,整个人凹陷进椅子里,仿佛一塑沉睡的雕塑。
父亲总是很少说话,他像那一根根烟,燃烧尽了,便沉沉地跌进梦里。
很晚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母亲把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到我面前,叫我趁热吃完。我用筷子翻着面里的那个鸡蛋,望了母亲一眼,又想起了那股炊烟。
半夜醒来,里屋传来父亲咆哮以及瓶子破碎的声音,而母亲的哭泣声总是轻一声重一声的传进我的耳里。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背着书包,出门,走出不远,转身,我看见母亲遥望的眼神。而后,我的手里就多了两块买包子馒头的钱。
我总是飞快地跑完那条小路,不过,这仅限于去学校的路上。我没去找妞妞,我假装忘记了。这个时候,我害怕见到她家那抹细长而清瘦的炊烟。
(2)
到学校不久,妞妞就来了。妞妞冲着我笑,笑得很甜。我喜欢看她微笑的样子,那是一种别样的幸福感。妞妞把一袋子好吃的东西递给我,里面有苹果和梨还有许多花生糖。我没伸手去接,我忽然感到一种温暖。妞妞说,哥,你吃吧,我家里还有好多呢。我记得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给我买水果吃了。我记得以前那些日子,母亲总是叫我一天记得吃一个苹果,说对身体有很大帮助。
妞妞在我面前始终带着一种幸福的样子,只是她父亲离她而去的那天,妞妞一直躲在墙角边默默地哭泣。我记得那天,妞妞说她没爸爸了,要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我看见妞妞一脸伤心的样子,说,好。从那之后,每当看见有人欺负她,我总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只是我很少去妞妞家。妞妞家每天总是有好多男人。我看见那些男人总是提着一个袋子进去,里面装满了别致的礼物和水果,等出来时便两手空空。我看见他们的神情,有的脸上挂着笑容,有的则一脸落寞。
而妞妞似乎继承了她母亲的一切。瓜子型的脸蛋以及藏着一汪泉水般的眼神,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它们的魅力。学校的舞台上总是少不了她的影子。只是,妞妞一直是我的同桌。妞妞总是央求着老师把她的位置和我换到一起。
妞妞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在那些琐碎的事情里,我略微感到了相依为命的幸福与疼痛。
(3)
夏季很快降临,连着的是学校的空荡与夏虫的鸣叫。妞妞和我常奔跑于白日的池塘边以及落日时分纷飞的萤火虫里,那里始终藏着无穷的乐趣,而我们则在这些乐趣里渐渐成长起来。
我一直疑惑恐惧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母亲。我怕这个秘密一泄露,就会失去好多东西,连同母亲日益少见的笑脸。
那天,妞妞说她妈妈去她姥姥家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叫我陪她玩一个下午。我说玩什么呢,妞妞说随便玩什么,只要好玩就可以。于是我带她去掏鸟蛋,去池塘寻找是否有带着病体四处游荡的草鱼。
等我们玩腻了,妞妞还是不见她妈妈回来的影子。我们朝那边张望,伸长着脖子,仿佛长颈鹿。妞妞说,还是去回家等吧。妞妞说,你还没去过我家呢!
我看见了那扇熟悉的门,还有那个熟悉的烟筒,清晨一缕一缕的炊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我始终对妞妞家充满幻想,我想那是一个满是温暖的地方。我也常看见妞妞她母亲温暖的笑脸,或许只有这样的笑脸,才能孕育出妞妞这样的性格来。
妞妞忽然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说,哥,我好像听见屋里有什么声音。我们带着一丝恐惧走进屋里,瑟缩着推开每一扇门。当妞妞推开那一间卧室,我看见一抹红晕立刻爬上她的脸颊。妞妞望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我惊奇地跑上去,却看见两具雪白的身体正纠缠在一起。我始终无法忘却那一幕,无法忘记趴在妞妞她娘身上的那个人会是我父亲,而父亲背上的那颗大痔则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
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不停颤动的身体僵硬在半空中。我开始不知所措地往外跑,一脸哭泣。
(4)
很晚的时候,母亲找到我。透过夜幕的亮色,我看见母亲眼底的慌张。此时,那抹安静的炊烟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温暖,就像冬日里的那一盆炭火。母亲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始终沉默惶恐着,若有所失。
回到家,我发现父亲正坐在弄堂中央。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进屋去了。我忽然感到父亲那一个熟悉的眼神,已在我心底失去份量。
几天之后的中午,我从学校回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我什么也没说。母亲骂了我一句就进厨房炒菜去了。我忽然想起以前自己经常逃课的日子。我想那个曾经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也开始逃课了。转身,我忽然发现屋子空了许多,有个人影在这里消失了。
我始终觉得母亲是要失去父亲的。几日之后,我一直不敢说出的秘密,母亲还是通过村里人的传言知道了。
那一夜,躺在床上,我不时听见母亲辗转反侧的声音。母亲开始一整天的发呆,饭也很少做了。每次放学回来,母亲总是指指桌子上的剩饭剩菜,说先吃这个。我吃了一点就上学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爬上桌子,发现饭菜依旧丝毫未动。跑进里屋,我看见母亲侧躺在床上,枕头湿了一大半。
我开始频繁地逃课,成绩越来越差,班主任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来。母亲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暴躁。班主任每次找上门来,母亲总是折取门前那棵柳树上的柳条抽打我。我蜷缩着不吭一声。抽打到最后,母亲又抱着我哭了。我心底不停地叫着母亲的名字。
(5)
每次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面,我总能感受到妞妞的眼神。妞妞已与一旁的人换了位置,离我远远地。我们之间似乎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已很少再说话。我始终知道这不能怪妞妞,只是我打不开心底的那个结,每次我们的眼神碰在一起,我总能感觉到我们彼此逃逸的眼神。
父亲外出打工后不再打电话回家。我只是偶尔从母亲的眼神里得到父亲的点滴消息。母亲的眼神始终不变,深情而凄楚。母亲的眼神似乎过早地让我感受到爱情与婚姻残酷的一面。母亲与父亲始终存在着难以弥补的差距。偶尔我听母亲说父亲在杭州的一个杂志社做执行主编。几个月后,我又从邻人的口里得知父亲在外重新找了一个女人的事。母亲似乎早已知道父亲终归是不属于她的,总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伤心地流泪。
我依然会去买那些杂志,那些由父亲孕育出的文字,虽然他已在心底愈来愈陌生。我想那是一种潜意识形成的习惯。或许,年幼的我心底还需依赖一个人。
我始终担心着母亲是否会疯掉,因为我始终不知道一个掉进情感旋涡而难以自拔的人会以怎样一种方式来了结这样一种情感。
(6)
一年后,妞妞考取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而我则被县里最烂的民办高中录取了。电话查分时,我隐约看见母亲眼角的眼泪。母亲叫我再补习一年,我始终沉默着。开学的前几天,我最终还是跑出去了,在开学的前几天,瞒着母亲,只留下一张纸条。
那一年,我17岁。
一个月后,我开始在一家鞋厂做杂工,每天从早上八点干到下半夜一点。在异乡,沉默是我唯一的姿态。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我望着他们发呆,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下班回宿舍睡觉时,故乡的那抹炊烟总会不时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条我一直走不完的小路。
我总是在车间里不停忙碌的机器边发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牢笼一般的生活,我感觉我也像这些机器一般。
我开始逼着自己挤出一点时间趴在床上安静地鼓捣一些文字,然后寄给杂志社。我想我还有一个遥远的梦,关于文字。
日子仿佛蜗牛一般爬行着。
接近年底的一天,厂里的收发员递给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接过来,心底却很平静。眼前,我想起自己深夜下班归来依然趴在床上写字的情景。这年年底,我没回去。我始终不敢回去。我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母亲一拿起电话,我就听见她哭泣的声音。这些来自母亲心底的哭泣声,忽然让我感到一阵隐痛,我安静地听母亲说完,说一切都好就匆忙挂了。我不再敢听母亲的哭声。我知道,那些哭声亦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7)
我开始粘上了烟和酒。晚上下班,我常一个人去喝酒。我忽然发现酒是个好东西,至少在我难以入睡的晚上,它能把我带进梦里。这个城市森林里,我看见许多人沉浸在酒坛子里,各自借着酒意,释放心底郁积的疼痛与酸楚。我想我亦是如此,只是,和他们相比,我少了一份复杂,多了一分单纯。我想我最终会朝着他们成长的轨道走去的。
上班的缝隙,我一直把自己圈在缭绕的烟雾里。我很少与身边的交谈,我试着去与他们交谈,只是一张口,便忘了该说些什么。那些琐碎苍白的话语,总是让我感到很惶恐。沉默的时候,至少我手里还有一根烟。我总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我那些遥远的思索与想法便化作半空中那些缭绕的烟雾四散开来。
这个时候,我似乎理解了父亲许多年前抽烟时的姿势与眼神。我想一个人爱上烟和酒总是有理由的,只是,或深或浅。
(8)
此后,我一直在文字与城市森林之间辗转流离。我始终明白初中毕业的我一直这样打工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母亲在电话里一直叫我回来,在家里好好学一门可以维系一生的技艺。母亲说父亲偶尔会打过一个电话来,也会问及我现在的情况,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对于父亲,我总是沉默,没有更多的语言。只是,我一直拒绝着父亲,拒绝着母亲的建议,我想那始终是因为我心底那个遥远的文字梦,而父亲恰恰是这个梦的起源人。只是,而今的我已变成一个喜欢把所有心事放在心底的人,不善于倾诉,或者说不想倾诉。我始终感觉自己若一个刺猬般辗转于尘世,害怕受伤。
约束多了,便渴望放纵。在太阳的暴晒下,在闷热的令人窒息的车间里,我和几个杂工挥汗如雨,当然,身边的人更多是如此的。我想我们有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心底却埋藏着极其不一样的生活幻想。我想我,我们无法放纵,即使放纵也是放纵在一瓶一瓶的酒水里,而后我们像空酒瓶一样左右晃动着。我想我们寻找的就是那样一种空空的感觉。我想我们渴望的应该是心的一种放纵。
望着厂里成对成对的恋人一起去吃饭,下班一起出去玩的情景,我眼前便会想起妞妞的样子。
只是,我尽量不去想。我尽量把这样的想法控制在一瞬之间。
我想,总有一个人会知道为什么。
我心底无时不刻不渴望着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里做自己想做的事,为日后的自己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记。我想当我再打几年工,失去挣扎的勇气,变得麻木,亦会如身旁的人那般,已习惯于日复一日机器般的操作里。我常想假如我的心能早些变得到那般麻木就好了,只是文字给了我一个思考的心。
我想除了疯狂别无其它可以拯救自己。我更加捡取那些零碎的时间,趴在床上,一个一个字地诉说心底的疼痛与哀伤。
我想这是一种释放,亦是一个希望。
(9)
三年后,妞妞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不由让我一惊。这三年里,我依然在车间里挥汗如雨。只是,唯一能让我欣慰的是案头那一叠发表的文字。妞妞出落得比以前更加漂亮。三年相隔,我们似乎陌生了许多。我看了她一眼,想走过去拥抱她,但最终也没有动。妞妞说这三年她一直在找我。妞妞问我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问我为什么不跟她联系。我始终沉默着,难以言对。最后,妞妞说,她在附近的大学城上学。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今年是妞妞高考的时候。
哥,你这三年过得很苦吧?妞妞远远地望着我,说完这句话,眼底便满是泪花。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我的,知道我具体地址的只有母亲一个人。妞妞说她是通过家里的邮递员知道了我的具体地址。这个时候,我想起每个月给母亲汇过去的那张300元的汇款单。
一起吃完饭,我就把妞妞送走了。我始终沉默着。妞妞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也没再说。远去的路上,我看见她不时回头的身影。
(10)
妞妞把她宿舍的电话一字一笔地写在了纸上,妞妞叫我有空一定要去找她。后来她想了想,又说我工作忙,以后每个星期都会过来看我的。
我微笑,点头应许着。
只是,送走妞妞的第三天,我便辞工,卷起铺盖,在微凉的风里,踏上了通往另一个陌生城市的列车。
(11)
许多年后,我在一个杂志社举办的笔会上,遇见了父亲。我们彼此微微一笑,相顾无言。这个时候,我想起远在故乡的母亲,想起妞妞,想起家乡那一缕缕细长而清瘦的炊烟。
临走的那一刹那,父亲转身看了我一眼,便流下泪来。
我忽然发现了他头顶上的那一缕白发。
父亲老了。
转身,我看见他一旁站着的女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始终难以忘怀。
这个时候,我不由又想起幼时妞妞陪着我仰望良久的那一缕缕细长而清瘦的炊烟。
我始终知道,父亲是不会属于母亲的,眼前这个女人才是父亲一生的惦念。
或许,每个人一生都在惦念着那么一个人。
此刻,当我完全拥有文字,能靠文字养活自己时,我幻想着在颠沛流离中换取心的放纵,得到一种安静而沉甸甸的安宁。
我想那应该是我一直期待的,就像那一缕缕细长而清瘦的炊烟。
只是,我又想起母亲,想起她一生的孤寂,还有妞妞,她一步一徘徊时的眼神。
我始终难以忘却那些眼神,它们已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想,每个人都始终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左冲右撞,挣扎徘徊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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