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年的心境我记忆犹新：那是个夏天的夜晚，我和小芳坐在房后荒芜的园子里，听小芳妈妈讲述饱经风霜的经历。小芳妈妈的故事遥远而又真切，有双亲病故的惨淡，有婚姻破粹的辛酸，当然也体验到生活的欢乐。说话间，那种语调沉慢，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仿佛进入虔诚的圣殿，我觉得，那种又悲又喜的神情便是成熟。人变老变成熟真是件既惋惜而又欣喜的事。惋惜的是，生命已经在嵯跎中流逝掉大半截；欣喜的是拥有了许多余留下的闪光的珍宝那个夏夜，我感到震撼。然而，就如相信别人会变老，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老一样，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经变老——岁月对于年轻的我们，是一条无穷尽的、深不可测的长河。

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年，当时的心境象藏宝的深处，隐埋在那里。某日，长大了的少女小芳来找我，她削着薄薄的短发，腿修长潇洒，那一阵正迷上了作画。她带来一幅自画像，说这肯定是她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年轻是个开端，生命的轨迹还会延续很长很长；接着，我如数家珍般谈到了当年的心境。她沉默了很久，当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时，我忽然领悟到：青春，即使是不同时代的青春，也会有相似之处。

过了若干天，小芳告诉我说，她把那幅自画像撕掉了，我大吃一惊。她说因为相信会比那幅画更十全十美——日子还长着呢！说话间她目光清纯。我喜欢她的洒脱自在，然而却感悟到那种激越真诚于我已生疏。弃我而去的正是我想挽留的：昨天还是少女，今天却成了个成年人，往事历历在目，快如一瞬间！

那时我们是心灵自由的，活泼的年轻人，感觉自己真理在握，认为十八岁是出伟人的年龄，三十多岁应不折不扣属于老人。那种感悟使我们觉得正义的世界应该人人平等。离我们学校不远，有一家闻名全市的饭店，神气活现地打着醒目的老牌子，不消说，店里人丁兴旺，顾客盈门。那家店的对面还有家小饭店，生意清淡，受气包一般遭到冷落。我和小芳对此感到不平，只要有零花钱，就光顾那家小店，把钱花销掉，仿佛这样才能为公平世界尽一份力。我们自以为与小店日益亲近，有一回边吃边谈，在那里坐久了，小店主人毫不领情把我们推走。尽管遭此报应，我们却义无反顾，觉得应该那么做，为了信念，而不是贪图当恩人。

那时我跟小芳的友谊是殉丽的一笔。记不起彼此的好感开始于哪一日，也道不出因为什么事才相互难分难舍，也许那个年龄都渴望向别人敞开些什么。我们一起学唱歌，一起为寻觅一件价廉物美的小玩意走得脚底生泡。有时，我们说定了件出格的事：逃学。然而，待到时针飞转时，就会象被催熟的种子那样冒出新鲜的东西，双双带着不可抑制的冲动，飞奔去那打起晨钟的学校。小芳有个十分难听的外号：胖妹。除了我，谁这样叫她，她就视谁为仇敌。我珍惜这个特权，偶尔也跟她象称呼爱称似地开个玩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这样称呼她，她大光其火，脸涨得通红，而且好拂袖而去，我们各自度过了寂寞的三天，后来我才记起，她大发雷霆的那天正是她的生日。

也是18岁那年，班里来了实习老师，男的，而且好说话，对女生有个菩萨般的好脾气。他给了小芳一个行使少女优越和骄傲的机会，小芳常常约一群女生结伴而去，将他团团围住，专门提些古怪的问题，让他束手无策。她们无拘无束，仿佛一群小姐姐正在为难一个厚道的小弟弟。然而，他始终彬彬有礼，从不生气。由此，他荣升为少女的崇拜者，让她们相信，世界上还有宽厚的不爱生气的男子汉，还给她们增添了安全感，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小芳说过，她总感觉昨天还是个少女。对少女这一纯洁称号可以追溯到当年。记得当时班里有个野蛮的大块头女生，叫王珍香，母亲早已亡故，有个凶狠的父亲，她对谁都恶声恶气的，一肚子怒气，没有紧身的内衣，显出一副“妈妈样”，这使全体女生难堪，大家不约而同聚集在一起讨论，决定分头活动，几个人劝说动员，还有人凑钱，陪她到商店去买内衣。终于，恶极的王珍香被大家的诚心感动。这之前，没有人告诉过她，作为个少女该注意些什么。当王珍香变得健美时，全体女生由衷地欢呼起来，因为少女是一个整体，她们人人都在维护少女的美丽和神秘。

青春是不会消逝的，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在迎接它，而有的人则是在向它告别。面对小芳美丽的游移的目光，我只想祈求她永远不要走出18岁的真诚。我对她说，如果我才18岁，某一天我将大胆自由地生活，努力体验人生的每一种滋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