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父亲

——慈父亡故十周年祭

（五）

诚如歌里唱的“阳光总在风雨后”，父亲的辛劳母亲的劝勉没有白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成绩个顶个都好，大姐和三哥同一年应届考上大学，在小山村里爆出了前所未有的喜闻。这让父亲忧喜交集，喜的是儿女读书争气给他挣了面子，忧的是儿女求学又得筹钱。因为父亲在林场的收入太少，负担不起我们求学的支出，父亲就离开了林场，再次回村当了农民。

父亲晚年还常和我一起回顾那些旧事。父亲说：“伢仔呃，我若不从林场回来，现在也是国家职工，也可以拿退休工资的哟！”言语中很是羡慕。我就会说：“爸呃，你若不从林场回来，你是不是连我也不让读书了哟？”父亲就会生气地指着我：“你个鬼仔子，你大姐三哥读书给我挣了面子，也见了实惠，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读书了？嗯？”

有时候父亲会说：“你妈若不把我从岳阳扯回来，我从朝鲜战场回来，现在好歹也是军官，你们也可以跟着享点福哦！”父亲说到“军官”的时候还特别加重了语调，既有自豪，更有沉沉的遗憾。很多次我都笑而不言，后来有一次，我就斗着胆子回敬父亲说：“爸呃，快别说你那军官不军官的事了！你要知道，枪炮子可不长眼睛，你要是在朝鲜战场上‘光荣’了，你就看不到你这一堂儿女了噢。”那以后父亲果然不再提他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应征入伍的事了。

我是不是太自作聪明？我阻止他不去怀旧的反驳是很有力度，可是我的反驳是不是也很残酷，它把父亲心中一些美好的东西都给粉碎了！

（六）

应该说，父亲的晚年算是幸福的，他觉得他这一生没有什么缺憾，很圆满。儿女们遵从他的教育，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无论干哪行业的都很努力，也都做得有声有色。这时的父亲，他的心情是开朗而甜蜜的，他的笑展露在眼角眉梢。

每一次我带着儿子回娘家，父亲都好象是有预约的一样，父母的身影总是在停车的一刹那出现在屋门口，父亲伸手从我怀中抱过小宝宝，母亲伸手接过我们或多或少的行李，娴熟而默契。这时候，我常感叹毕竟是血浓于水，亲人间竟是如此的息息相通！

进了门，母亲忙着倒茶，父亲便和小宝亲热。惯常的方式是用短短的胡髭扎它粉嫩的小脸，扎得小宝在他外祖父的怀里哇哇乱叫，他外祖父却因此而自豪地大笑起来。宝宝稍大些就知道伸出胖胖的小手撑住外祖父脸上没有胡髭的地方，身子奋力的向后倾，挣扎着要跳下来。

祖孙俩亲热过后，我父亲会抱着我儿子坐下，问他在家听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我便把孩子调皮逗趣的事讲故事一般讲给他们听，惹来阵阵快意的笑声。再后来，父亲便用了很严肃的口吻告诫小宝说：“你可要听你妈妈的话喔，你要是不听话，小心外公把你用灯芯捆起来用棉条抽噢！灯芯你见过没有？没见过是吧？棉条呢，肯定也没见过啦，那可是两样挺厉害的东西噢，打起人来很痛的啦！”

小宝总睁大迷惑的双眼，望望外公又望望外婆和我，我们都有些忍俊不禁。有一次小宝语出惊人，他说：“外公，你的灯芯和棉条有我爸的警棍那么厉害吗？有一回我把我爸的警棍偷出来了，一按按钮啊，前边就滋滋地冒火花，再一按呢，那个灯就转啊转的，还呜呜叫啦，多有本事的坏人也给吓跑了！”

“啊！你竟敢把你爸的警棍偷出来玩？外公可真要把你——”

“别，别，外公，我只是看一下嘛，又没把它拿出去，我下回再也不敢了，这还不行吗？”

“那，这一回就算原谅你了，但下不为例噢！”

“外公，下不为例是什么意思啊？”

……

祖孙间的对话就这样绵绵不断。

有一次的午餐桌上，父亲一口气喝下两盅纯谷酒，在前胸猛击一掌，哈哈大笑着说：“伢仔呀，你不知道我多么自豪呀！崽女个个走正道，我一不缺吃二不少穿，这种幸福日子哪里找呀？以前，别人常骂我傻（因为父亲脾气耿直、倔犟，凡事坚持原则，不贪小便宜，得罪过不少人），我哪能想到我也有今天啊！就算我现在就死，我也可哈哈大笑着走哇，我的一生没有一点缺憾啊！”

我常常有点自作聪明，现在看他兴致那么好，就故意激他说：“爸呀，你可真是见识少，你要是出去走走住住，你才知道别人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滋润呢！”有时候也说：“爸，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前半辈子做得多辛苦，好日子才过上没几天呢，怎么会舍得死！”或者是：“爸，你身子骨这么硬朗，用榔头都打不死呢，阎王爷怎么敢给你下传票？”

这时父亲会笑得更加爽朗，边笑边用筷子指着我，说：“你这个小骗子，翅子是真的硬了，也敢开起你老子的玩笑来了，哈哈……”

时间在不停的说笑声中过去，午饭后，我便急着要带孩子回家。父母一会儿问我要不要茶叶，一会问我要不要青菜、干菜，我一概回答不要。被拒绝的次数多了，父亲也会埋怨说：“怎么？嫌我们弄出来的东西不干净吗？你可是我养大的呀！”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我的本意只是不想让他们太操劳，总以为他们种出来的东西没有了市场，他们就能够闲散一些，没想到竟然被误解了。想了想，我回答说：“我怎么会嫌您的东西不好呢？就是觉得让您这么辛辛苦苦弄出来给我们吃，我怕吃了会掉牙齿哩，还不如我自己去街上买来吃心里安然些。”父母就会说种出来了的东西你不要也是浪费掉了，你还是多带些回去吧。于是返家的母子俩手上凭空又会多出一个鼓鼓的蛇皮袋。

父母晚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不在身边，只是常邀二老出来走走住住，但二老放不下家中的农活，总不能成行，即使成行，也只吃一顿午饭，定然当天返回——他们总是放不下家中的鸡鸭田地这样那样。

我那时孩子还小，住房狭窄，一边自学一边还在筹划调动工作，手头经济也很紧张，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照管父母，就连说着要接父母来家住的话也觉得是不是有点言不由衷，情不真意不切的。我总以为，未来会更好的！

（七）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认为榔头都打不死的父亲竟会这么快离我而去！

三月里的一个傍晚，正匆忙收拾碗筷准备进教室督促学生晚自习的我接到侄儿打来的电话：父亲病重，快回！我的心猛地紧缩，请假租车赶回娘家。眼前是极为凄惨的一幕：大门外面聚集着几位乡邻，神色紧张而凝重，正窃窃私议；大门里面大侄儿在清理一大捆黄裱纸；正屋的床上躺着胖胖的父亲，除了阵阵响亮的呼噜声之外，全无知觉；母亲在床边不停地饮泣，并用纸巾揩去父亲嘴里不停涌出又沿着嘴角淌下的串串浓涎……我的喉头立刻便哽住了，我呜咽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脚跟着脚，哥哥姐姐都回到了家中，我们决定把父亲送往医院。但几位乡邻都反对，他们说：“你爸爸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养大这一堂儿女不容易，这种病是治不好了的，你们不能让他死在外面（迷信的说法是老人如果死在外面，他的灵魂将无处依附）。你们应该赶快商量给他办后事……”

但我们还是执意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接待我们的那位年轻医生挺不高兴，马马虎虎地给父亲作了一下检查就想打发我们回家，似乎怕我们会砸了他的牌子，是那位年长的医师留下了我们。焦急而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一瓶瓶不知名的药水源源不断地流进父亲的身体。三四个小时一晃而过，我在恍惚中感到父亲的脚微微动了一下，欣喜得大叫起来，可大家聚拢来看时，父亲的身体又一动不动了。那位年轻的医生非常恼怒，直怪我大惊小怪，还说即使是真的动了一下，那也是输液之后的药理反应，病人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了。可我们还是耐心地等待着，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父亲就这样一去不返的！他是那么地爱着这个世界，他还一刻也没停息地在建设着他的新生活呢！

不多久，父亲的手也开始动了起来，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虽然他的眼眸十分地浑浊无神。我们都欣喜不已，就连原本毫不热心的年轻医生也开始热心起来，连说“奇迹！奇迹！”当父亲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扯另一只手上插着的输液管时，我们都喜极而泣了……

第二天的早晨，不顾我们的百般阻拦，父亲执意出了院。那以后，哥哥姐姐们陪着父亲辗转走了几家医院，医院的建议是住院治疗，可勤劳的父亲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住过医院。我们也请了几位名医上门来诊视过几次，可都收效甚微，末后医生也开始躲着我们了。但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父亲会死。直到八月的那一天，父亲停止了呼吸，几个乡邻帮着他穿上了临终的寿衣，我还不相信父亲是真的死了！

因为我忘不了三月里的那个夜晚，我的有顽强的生命力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大风大浪也闯过来了的父亲，他怎么会死呢？他又怎么会舍得死呢？我想着他会突然坐了起来，朗声地骂我们：“都是一些小骗子啊，这么冷的天怎么只给我穿这么点衣服啊？”但父亲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了，我看着亲友们把他从床上抬到门板上，后来又抬进棺材里。

我终于相信了人是真的会死的了，我的严厉而慈祥的父亲是真的死了，他再也不会坐起来用他洪亮的嗓门骂我们了！好似万箭穿心，我在父亲的灵前号淘大哭了！我恨，恨老天不公，七十岁并不是人生的极限，有多少七十岁的老人还每天活跃在我们的周围。我怨，怨自己太不懂事，居然不明白人老了会死这一浅显的道理；我怨自己功利之心太强，居然不舍得为了老父亲的生日而请上一昼假，以至每次都跚跚来迟；我怨自己游戏无度，以至虚掷了一个个本可陪伴双亲的美好的日夜……

我反复叨念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句子，在父亲的灵前号淘痛哭了！六岁的儿子跟在我的脚边哇哇大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是谁使他的妈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八）

父亲过世以后，我根据堂叔的概述拟了一份父亲的简历，托付给一位古文功底很好的朋友，为我父亲写一篇悼词，由堂叔在父亲的追悼会上诵读。几天以后，也就是在父亲葬仪的前夜，我把那篇悼词拿了过来，看一看，很不满意，堂叔和大哥看了当然是更不满意。他们除了埋怨我托付的人不可靠之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我也想，痛如果不在自己的身上，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那痛的滋味的！于是，在父亲葬仪的前夜，我和大哥两人着笔给父亲写悼词。在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思维竟异乎寻常的清晰，不到两个小时，我和大哥就写好了悼词，四言句式，情真意切，格律整齐，音韵和谐。拿给堂叔一看，堂叔赞为惊世之作！

第二天的追悼会上，乡村两级党组织都来人了，乡林场的领导来了，邻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赶来了，大家都来缅怀这位可敬的老人。堂叔致悼词的时候声音哽咽了，在场的好几百人无不低头饮泣……

安葬下父亲，安顿好母亲，重又想起我和大哥当晚为父亲写的悼词，问堂叔，他说他当时有事急着回城，讲完后就放在了房中的桌子上。问当时帮助打扫过房间的人，却无一人留意那一个普通练习本上薄薄的一页纸！我也曾在房中翻箱倒柜的找，找那个我抒写过真挚感情的练习本，却劳而无果！我的创作亦如我父亲的生命之不可重复一样，一同永远地消逝于人间！

（九）

父亲是我心中沉稳的高山，是我生命中永远的依靠，是我常读常新百读不厌的百科全书，是我信念和力量的源泉！父亲故去两个月之后，亲人惊异地发现我头上斑斑点点光洁的头皮，那是懊悔和伤痛使我的头发大把脱落留下的印记！

父亲的离去给我的生命留下巨大的缺憾，当我工作上有了委决不下的事情的时候，再没有人可以如此决断如此权威如此贴心地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该怎么度过难关。当我面临了感情的旋涡或者家庭的危机的时候，再没有一个能如此当得起我的信任的人肯听我絮絮叨叨的倾诉！当我终于调进小城，并在小城买下住房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我的父亲不等着我，不在我的新居住上两晚，也给我一点尽人子之孝心的机会？父亲离去在我生命历程中留下的缺憾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填补！

父亲的死给我的人生上了重要一课，让我明白了一个浅显而又深奥的道理，一个人人都明白、事到临头又总是要后悔的道理，那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他总只能陪你走一程，有一天他是真的要离你而去的！

为了弥补父亲离去带给我的缺憾，为了我人生中再不受那样的煎熬，我试着在母亲的有生之年稍尽孝心，逢年过节回家看看，给一点钱让贫穷一生的她晚年手中稍稍宽裕――其实年迈的母亲基本不出门，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给她的钱她都转用到孙儿们身上去了。平时工作不能多回家陪母亲，也还是抽空给她打打电话，唠叨几句。

在父亲过世十周年之际，谨以此文告慰父亲于地下，愿父亲英灵永垂不朽！

二oo七年农历八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