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乡下的妈妈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她银丝满首，齿缺颊瘪，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庞慈祥而坚强；微微佝偻的身躯显得老态龙钟而骨气硬朗。

自呀呀学语起，我就一直叫她“妈妈”。母亲这样庄严的字眼只在填履历表时偶尔使用。我以为“妈妈”比“母亲”更亲切和有意义。

妈妈终生务农与土地打交道，识字寥寥却内心通达。据她回忆，不到两岁，外祖父就因家计难为外出逃荒而一去没有回来。孤苦无依的外祖母守着她与年幼的姐姐，蛰居在一间又矮又小的偏房里度日如年。挖野菜，采树叶，做短工，含辛茹苦不知熬过了多少饥寒交迫的苦难岁月！

解放后，响应党的婚姻自由政策，一无所有的妈妈和爸爸走到了一起。其时，妈妈和爸爸各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渐渐地又有了四个儿女。一家八口人的生活担子全压在了她和爸爸的肩上。妈妈深知维持家计的艰难和职责的重大。她调度安排全家老小各出其力共度难关。割草拣粪，插豆种瓜，砍柴拾薪，养鸡养猪，一切的一切抓得严严紧紧点滴不漏。大人孩子除参加社里的劳动挣工分外，回到家中一人煮饭喂猪，其余的各有事干。由于家里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一度时期我家年年是社里的“倒找”大户。经济拮据不言而喻，冷言风语时有耳闻。妈妈不屑一顾，顶着压力上奉老人下育儿女，坦坦荡荡。

小时候，我十分淘气顽皮。妈妈要一边参加劳动一边照看我煞是艰难。妈妈在地里挥锄劳动，我就和其他孩子在地边的树下或石头上玩耍。为了诓住我，每天早上煮饭时，妈妈就用锅里的玉米粥掺和玉米面捏揉成一个馍饼，用青菜叶包裹着焐到灶堂的火中烙烧。上坡时，用火钳掏夹出来，“砰”的一下丢到地上，沾满灰烬的馍饼骨碌碌地翻滚着。妈妈说：“快来拿馍馍。”我拈拣起又热又烫的馍饼，拍着，打着，吹着，一个酥黄甜脆的馍饼就显现出来了，那样子与其说是馍饼不如说更象一个活脱脱的“赖哈妈”。活的菜叶烧干了，有的斑驳脱落，有的粘附着泛着淡淡的青绿。在坡上，饿了啃上一口甜香干脆，有时还夹有下在锅里的胡豆或小豆，真是既有味又有趣。

七十年代，我上小学，哥哥上高中。为了不让离家很远的哥哥挨饿又节约钱，每逢月假，妈妈都为他烙烧几十个烧饼带上。妈妈用钱几近吝啬。我的学费除开学交一元后，余下的总是拖了又拖，直到老师数次点名索要苦苦相追也兑不了现。为此，我没少大哭大闹招来斥骂和痛打，很是不平和自卑。可是后来每期都还是交清了。“零花钱”于我就更不存在了。放假或闲暇之时，我便自己挖药材，砍扫把，拣橡碗拿到供销社的“点”上去卖，有时居然也能卖回一些零碎钱。那些零钞和硬币揣在衣兜裤袋中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只有等到买一只铅笔或一个小本子时才花去一角或几分。妈妈看了我买的铅笔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挖药卖的”。她只是“嗯”的一声就罢了。我不知她是肯定还是否定。

上学前和放学后，我要做许多家务，这都是妈妈天长日久持之以恒安排训练出来的习惯。热天则割草喂猪，碾米推面；冬天则拾柴拣粪搂扒木叶。干得多了，妈妈就用手摸一下我的头并夸奖几句“有出息”。那时，我的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学校离家很远。我的午饭是在学校里蒸。中午多吃不饱。下午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吃一碗剩饭。妈妈每天都将一碗饭放在锅里用盖子盖好，有时在锅里还掺一点水以保温。妈妈想得实在细心而周到。掀盖挪碗，余热尚在，又香又美。几下扒吃后，碗一推就搭上背篼上坡了。

小学毕业时，我体质差患上了风湿关节炎，停学在家。妈妈很是焦急，三天两头带我去看医生，托找熟人吃药打针，费尽苦心。同时又为我开小灶补身子，吝啬的妈妈慷慨起来了，令我感动万分。实在烦了，妈妈有时会骂几句“不争气”的话。我一声不吭委屈之中理解着体谅着妈妈。

妈妈说一不二。外表严厉而内在坚强，她不能容忍东游西荡赌博酗酒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败家子”行为。对之常斥之以鼻，鞭挞有加。家中谁要是露出一点不轨的蛛丝马迹来，轻则招致一顿责骂，重则会棍棒加臀，饱挨毒打。小时候，妈妈吩咐交代的事，我们谁也不敢怠慢一丝半毫。妈妈的严格约束使我们养成了脚踏实地为人做事的品格和态度。“骂是心疼打是爱”是妈妈于儿女最贴切不过的总结和写照。

近年来，年迈的妈妈垂垂老矣，与父亲厮守在亲手建造的土墙老屋中。从春到秋，自冬至夏从不离开。终岁起早贪黑侍弄着地里的禾麻豆麦，豢养着圈栏里的小鸡大猪。谷麦屯满了箱柜盆瓮，玉米棒子挂满了街阳的楼檩。有了余钱剩米的妈妈内心平静似水，脸上慈和安祥。

她牵挂着远在城里的儿子。隔三差五捎来大米、干菜、花生和腊肉。常说：“补不了斤可以补两。外面钱不好挣。”夜静更深，我久久注视着捎来的那些东西，妈妈就仿佛在眼前。那岂只是牵挂，那是血浓于水的理解和鼓励。妈妈年事高高有福不享不辍劳作一息尚存就决不拖带儿女的品格真可谓感天地，泣鬼神。妈妈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感召和教育着每个子孙。从她那里，我读懂了自尊、自强和自立。

妈妈，我远在乡下的年迈的妈妈！

洁尘飞飞2007·9·20·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7-9-20 15:05:1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