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袖巧打乒乓球,好多人都爱看。小小白球在墨绿色球台上跳来跳去,活跃得很。它的特点是不怕打,或者说它生来就是让人打的,你打得快,它跑得快,你抽得越狠,它跳得越高,叫得越脆。小球有这样的上佳表现,谁都没理由不去看。其实人们主要是去看林袖巧。
矿务局政工组的活动室设在四楼的三间大屋。所谓活动室,没有什么别的活动项目,也就是屋子中央支一张球台,供人们在工间操休息时打打球。乒乓球当时被视为国球,国家领导人正拿乒乓球跟美国人拉关系,搞政治。国内也掀起一股乒乓球热。打乒乓球成了一种最时髦的运动。一听说林袖巧在活动室打球,政工组的人差不多都去了,仿佛谁不去就赶不上时髦,就不够突出政治似的。政工组是玫治思想工作组的简称。那时的政工组可是一个大组,大组里面套着若干小组,包括组织组、宣传组、理论组、报道组、广播站、电影放映组,还有一些临时性的案组等,恐怕有二三十位政工干部。他们围着球台,说是看球,眼球却不盯在乒乓球上,头也不随着乒乓球来回转动,而是把目光对准了球台一头的林袖巧。趁林袖巧的注意力集中在球上,只顾跟球较劲,他们正好可以把林袖巧好好看一看。
林袖巧把白衬衫扎在蓝裤子里,一条漆皮窄皮带把小腰勒得细细的,袖口微微倦起,身手十分矫健。她穿一双白网球鞋,脚下一弹一弹地,左推右挡,比网球运动更移动得还轻快。她的头发扎成两把刷子,刷子向下弯着,给人一种流垂感。她的头一摆,刷子就一甩,很有运动员的风采。最好看的还是林袖巧的脸盘子。她的脸本来是白,一打对就变成了粉红。那红不知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脸颊红了.眼睑红了。连耳垂儿也红了。红得又均匀,又嫩样,恐怕比嫩的桃花都出色。林袖巧的额头上已出了细汗,对方发球的时候,她把球拍当扇子,在娩前轻轻扇几下。这—点儿也不影响她接球的质量,不管对方的球路如何刁钻,她眼到手到,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把来球打回去了。围观的人当然要为林袖巧喝彩,林袖巧每打出一个好球,有人就喊好球。他们表面上是称赞球,心里是在称赞林袖巧。也有人不喊好球,林袖巧打出一好球时,他喊的是漂亮。这种喊法使观众觉得会心,运样就不用绕弯子了,大家都跟着喊漂亮,漂亮!林袖巧大概觉出一点什么,她的脸更红些。眉毛也显得更黑,牙显得更白,眼睛显得更亮。
说来林袖巧的球技是不错,别说政工组的人了,全矿务局机关的干部都算上,也没有几个人敢与林袖巧过招儿,能与林袖巧匹敌。比如正和林袖巧对阵的宣传组组长季之阳,其打球水平跟林袖巧就不在一个档次。季之阳似乎还有些拘谨,放不开手脚,有时林袖巧明明给他回了高球,创造了好条件,他也不能很好地利用。不过季之阳打得很认真,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输了一盘,他不下场,要求再来一盘。
有人路过活动室门口,听见里面的漂亮声叫成一片,难免拐进去看看。他们一进去就不愿出来,因为大家叫得很对景,很符合实际,林袖巧确实漂亮。如此一来,看打球的就不光是政工组的人,连办事组、生产组、后勤组的一些人闻讯也去了。活动室里人越来越多,大家的情绪越发高涨,气象也越来越热烈。这时季之阳不下场不行了,他一输,大家喊着换一个。换上去的人败下阵来,大家喊着再换一个。这种情况很像是一场擂台赛,擂主只有一个,那就是林袖巧。擂主是女的,攻擂的都是男的。攻擂的上去一个又一个,都先后被擂主打趴下了。工间操时间已经过了,大家犹不尽兴。一些打球很臭的人也跃跃欲试,渴望上去和林袖巧对对阵,交交手。输赢是次要的,一说曾和漂亮人儿林袖巧打过球,那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呢。加上当时有一句话宣传得非常广泛,叫友逭第一,比赛第二。是的,谁不想和林袖巧友谊友谊呢!
林袖巧可能是累了,不想打了。又打败一个人时,她举着拍子,问谁打谁打见无人接拍,她就把拍子扣在案子上,微微一笑,走了。
既然林袖巧走了,别人在这里还有什么看头呢,还有什么劲呢,于是大家纷纷走了。有人说着到点了,算是给自己的走找到了借口。最后离开的是电影放映组的组长老狄,老狄根本不会打乒乓球,他把乒乓球抛起来,用拍子狠狠抽了一家伙。乒乓球连案子都没沾,就落在地上,并很快滚到—个墙角去了。
政工组每个星期都要组织两到三次政治学习,每次学一下午。学习内容多是临时抓张报纸,念报纸上的社论。政工组组长是位部队转业干部,识字不多,念报纸念不成,他让林袖巧念。林袖巧是广播站的播音员,说的是普通话,让她念报纸是发挥她的优势,比较合适。林袖巧使用的是播音的腔调,念得字正腔圆,果然很好听。林袖巧一开念,参加政治学习的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嘴上去了。发音的时候,她的红润的嘴唇有点翘翘的,显得有点调皮。由于字面不同,她的唇形变化十分丰富,生动极了。不变的是她的牙齿,她的牙齿又白又细密又整齐,老是闪着珍珠般的光华。那时的社会大批判文章居多,字眼虚张声势,都是很生硬的。可经林袖巧一念,就似乎不那么生硬了。林袖巧念着文章,人们好像还闻到了从她嘴里哈出来的一股股青年女子所特有的香气。以前,有些人对政治学习的态度不是很积极,迟到、早退和请假的都有。自从林袖巧调到政工组,自从学习时让林袖巧念文章,大家参加政治学习的自觉性提高多了。
林袖巧是从一座被称为七朝古都的著名城市到煤矿来的,是下放的知识青年。她不是下乡,是下矿。下乡的知青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到矿上是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跟她一块儿到矿上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有几十个,男知青女知青都有。男知青下井挖煤,女知青在地面工作。刚到矿上时,林袖巧被分到职工食堂去了,在窗口卖饭。林袖巧的服务态度很好,不管谁去买饭,她都对人家微微笑着,说话非常和气。一个城里来的姑娘,要知识有知识,要长相有长相,人家一点也不板脸,一点也不傲人,开口还笑着,这是难得的。挖煤的人在井下口口相传,说食堂新来了一个卖饭的姑娘,笑得特别美,特别抓人。听到消息的人到林袖巧所在的窗口买饭,果然看到了林袖巧的微笑。林袖巧在全矿很快有了名,她是以微笑出名的。为了一睹她的微笑,矿工都愿意在她的窗口买饭,别的窗口明明空着,她所在的窗口却排着长队。这个矿有两个食堂,一个在井口,一个在生活区。林袖巧在生活区食堂,因了林袖巧微笑的缘故,好多矿工不在井口食堂吃饭了,宁可饿着肚子跑好几里路,到生活区食堂去吃。他们知道看人家的笑不能当饭吃,但他们还是想看。林袖巧的笑也带来了一些负作用。那是有人禁不住她的笑,开始在背地里说她的难听话,说她的笑是发浪,是想勾人。有人买完了饭,甚至当面向她发出质问,问她笑什么笑,还让人活不让。受到这样的打击,人们以为林袖巧会拉下脸子,不笑了。可林袖巧经受住了考验,该笑还是个笑。后来,矿上和局里的领导也知道了林袖巧的微笑。矿上把林袖巧树为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典型,整了材料,报到矿务局政工组去了。政工组长看了材料,还要把林袖巧本人看一看。组长一看,认为林袖巧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把林袖巧留在广播站了。这样,林袖巧就从矿上笑到了局里,从面对一个矿上的人笑,到面对全矿务局的人笑。
矿务局是机关,在机关工作的人都是干部。局里的干部比矿上的人高明一些,他们对林袖巧的笑做了观察和研究,并得出一个结论,说林袖巧的笑是自来笑。也就是说,她的笑是从娘胎里带来,是与生俱来的。她的眼睛带笑意,眉毛带笑意,连鼻子也带着笑意。你不让她笑都不行。而且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你一看她,你自己禁不住也得笑。人们对美人儿的判断没有一定标准,说什么是美呢?你看她顺眼,她就美,你看她不顺眼,她就不美。这种说法主要强调主观感受,以主观否定客观。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也是着重强调情感因素,也是说对美人儿的判断没有一定之规,你看她很美,换一个人看,也许认为她一点也不美。可是一说到林袖巧,人人都得承认她是一个美人坯子,不想承认都管不住自己。林袖巧的美,是一种不容否认的美。林袖巧到来之前,矿务局机关家属院里有一些女孩子,矿务局中学有一些女中学生,宣传队里有一些女演员,她们也曾被人认为长是很美。和林袖巧一比,她们的美就不在话下了。她们的美充其量是一种矿妞之美,是在缺少女人的矿工群里自我娇宠的美。而林袖巧的美是从上面照下来的,是光彩照人的美。她的美要比矿妞们的美高出一大截子。这不用别人说,那些被人认为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及至见到林袖巧,不免被林袖巧的美惊得一愣,自己就把眉低下去了。.林袖巧有时会跟广播站的修理工到户外查一查线路。她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两只胳膊上戴着束口的蓝罩袖,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都有人对她注目观看。很快,矿区不少女孩子的胳膊上都戴上了一双蓝罩袖。
林袖巧可把矿务局的那帮干部迷坏了,他们千方百计接近林袖巧,能跟林袖巧多说一句话,就多一点快乐。电影放映组的组长老狄,仗着自己会放电影,每次从市里取来电影片子,他都要先给林袖巧打电话,问林袖巧看不看。他知道女孩都喜爱看电影,他是投其所好。可惜那时没什么新电影,放来放去的,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再不就是《奇袭》,林袖巧都看过了。林袖巧很讲礼貌,她虽然不去看电影,但每次都要对老狄说声谢谢。这让老狄觉得很美气,他说你看人家林袖巧,到底是大地方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每次跟他说话都很客气,都是说谢谢,谢谢。春天来了,趁一个星期天,政工组组织了一次爬山活动。政工组组建以来,从没有组织过这样的活动。林袖巧无意中说了句爬爬山挺好的,被季之阳听去了,季之阳就向政工组长建议,让大家出去爬爬山。矿务局附近有一座著名的山,还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去那里是很方便的。来到山上,大家都围绕着林袖巧转。羞怯的,离林袖巧稍远一点。勇敢的,离林袖巧近一点。山上有很多花,这一朵,那一朵,都开得很艳。但大家看花的时候没有看林袖巧的时候多,在他们心目中,林袖巧才是一朵最大的花,这朵花更鲜,更艳。老狄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一直跟林袖巧走得比较近,有一个机会被他逮着了。有一段山路比较陡,路上还有一块大石头,林袖巧登了一下没登上去。走在前面的老狄,不失时机地向林袖巧伸出了援手。林袖巧没有拒绝老狄的帮助,结果她的手就被老狄拉了一把。
老狄拉了林袖巧的手,这一幕大家都看到了。在当时来说,这是了不起的一幕。在那一刻,大家心里一突,似乎都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热。他们对老狄由羡慕,到嫉妒,继而心生不平。去爬山的人,有职务比老狄高的,有学问比老狄大的,老狄不过是一个摆弄电影机的,他算老几!比老狄年轻的人有的是,老狄三十多快奔四十的人了,已经是一个半截老头子,凭什么摸到林袖巧手的是他,而不是那些和林袖巧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老狄摸到林袖巧的手,摸了也就摸了,老狄应当收敛些,谦虚些。可老狄像占了很大的便宜,获得了很大的资本,他眼睛乱看,神情骄傲得很。他仿佛在说:看咱怎么样,咱把林袖巧的手摸到了,林袖巧的手软乎得很。你们都不行。老狄得意的神情让不少人很不愉快,或者说对老狄很有意见。要知道他们是搞政工的人,政治觉悟都很高。他们联想到老狄家的成分有一点问题,几乎给老狄的行为上纲上线,把他跟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
大多数的人还是想在林袖巧的手上找到平衡。又一个星期天,理论组的组长约林袖巧到一个水库去划船。当然不只他和林袖巧两个人,还有理论组的另外两三个人。反正他们不会招电影放映组的人。他们看不起放映组的人,认为把放电影的人放在政工组从理论上说不合适。船在水上晃晃荡荡,上船下船时,林袖巧很需要有人扶一把。理论组长处心积虑,也把林袖巧的手摸到了,这让理论组长深感慰藉。
报道组的人听说理论组的人请林袖巧出去玩过了,他们不甘落后,也要请林袖巧到另一处风景点走一走。报道组有一架一三五的照相机,这是别的组所没有的。他们提出到风景点给林袖巧照相。把照片洗出来后,他们没有先拿给林袖巧,而是拿到办公室去了,在政工组传看。那时还没有彩色照片,照片都是黑白的。但由于林袖巧的脸盘子亮,把她照成黑白照片照样很出色。上了照片的林袖巧,与本人又不同些。不只是照片比人小,而是让人觉得一个人变成了一幅画,有些把林袖巧抽象化和艺术化了。谁看了林袖巧的照片,都想留下一张。报道组的人防着这一手,他们把照片盯得很紧。其中有一张照片,他们希望政工组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那是一张林袖巧光着脚丫子,在水边用脚丫子戏水的照片,让报道组的组长拍到了。报道组的人想以此告诉人们,你们只看到了林袖巧的手,我们还看到了林袖巧的脚。林袖巧的脚是那样白皙,那样美丽。那哪里是脚,简直就是两块香玉。
矿务局机关的人就这样对林袖巧展开了攻势,你方攻罢我来攻,一潮未平一潮又起。办事组的组长是位上了岁数的老干部,他见到人民画报上登了一大幅女民兵的彩色照片,就把画报带在手上,逮谁问谁?你看这女的像谁?别人看不出像谁,他也不说明。他说:看不出来算了。他的表情有些严肃,还有些失望。他只好打电话给林袖巧,让林袖巧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林袖巧问有什么事。他说去了就知道了。办事组就是过去的办公室,统管着全机关的办公事务,办事组长的权力是比较大的。林袖巧去了。他一见林袖巧就笑了。他吃得胖,脸上肉多,笑态非常可掬。他对林袖巧说:你的照片登在画报上了。林袖巧说:没有呀。他把画报上的女民兵指给林袖巧看,把照片的标题飒爽英姿也指给林袖巧看,说:这不是你是谁!!林袖巧说办事组长真会开玩笑。
这种局面对林袖巧是一个很大的考验,稍有不慎,她就有可能失了分寸,招致别人说三道四。说得严重一些,她如同走进一片成熟的蒺藜窝里,一步走不好了,身上就会扎上蒺藜。季之阳出于对她的爱护,提醒她一定要小心。林袖巧对自己把握得很好,她对谁都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保持着适当距离。
林袖巧待人接物大方得很,有一种坦然的风度。这种大方定是源于她的自信和内心的强大。有人下班后到她宿舍里去了。她的宿舍在机关办公大楼后面的一座三层小楼,小楼里住满了单身职工。女职工很少,多是男职工。林袖巧和办事组的一个打字员同住一间宿舍。林袖巧是不愿意男同志到她宿舍去的,可人家去了,她又不能撵人家走,所以该让座让座,该倒水倒水,应尽的礼数都尽到了。去的人是怀有私心的,目光躲着,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红,显得相当扭捏。相比之下,林袖巧的大大方方端端正正,一切都自然得很。她看出了来人的扭捏,觉得有些可笑,可她并不笑话人家。她没有给人家表露私心的机会,只把一些公事来说。这样说了一会,人家像是在不知不觉间把私心放弃了,神情也变得正常些。
有不少人给林袖巧写信。那些信挖空心思,字斟句酌,都写得很认真。林袖巧收到信也看一看,她看完就放下了,过一段就处理掉了。她不给人家回信。给林袖巧写信的人,信封上落的地址天南海北都有,好像离矿务局广播站很远。也有的不在信封上留地址,只写内详两个字。其实写信的大多是矿务局机关本部的人。有人给林袖巧写信较多,老也收不到回信,就有些着急,就登门到广播站找林袖巧去了。这样的事情稍稍有点难办。你不承认收到人家的信吧,恐怕说不过去。你承认收到了人家的信,人家就会拿信说事。不过林袖巧对这样的事也处理得很好,既承认收到了人家的信,又不让人家难堪,不让人家丢面子。她说,她还以为她收到的是广播稿呢,一看是给她的信。她夸人家的信写得挺有文采的,要是给她写广播稿的话,肯定也不会错。广播稿是公共传播物,信是传达个人情感的,这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它的共同点都是用文字写成的。林袖巧抓住这一共同点,巧妙地把信转换到广播稿上去了。她建议人家给写广播稿,并给人家讲写广播稿应该注意些什么,有哪些要素。她是广播员,又是广播稿的编辑,约稿,谈稿,都是她的公事。说公事多说一些就没关系,说得热情些也没关系。直到把人家的思路也引导到写广播稿上头来,人家答应写一篇广播稿试试,她才把人家送走了。
不能说林袖巧一点麻烦也没遇到过。矿务局有所中学,中学里初中班、高中班都有。从这所中学毕业了不少学生,分散在矿区的各个单位。他们虽然分散了,但同学的关系还保持着,一有机会,他们还愿意聚一聚。他们认为矿区是他们的地盘,外面的知青到他们的地盘,都得买他们的账。说哪个女的长得好看也是一样,他们认为哪个好看才算数,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认可,那就是扯淡。他们听说局广播站来了一个广播员叫林袖巧,长得如何如何漂亮,气质如何好,这话他们很不爱听,或者说一听就顿生反感。要说谁长得好看,他们的某个同学才称得上好看,外面来的小妮子,怎么排得上她!
后来局里召开批判大会,林袖巧被安排在台上带领大家喊口号,他们把林袖巧看到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妮子是她妈的有点意思。再聚到一块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有人就提出来把林袖巧挖过来。挖是他们的常用语,挖煤是挖,去追求一个女孩,也说成挖。这个挖里所包含的意思不单是追求,不像追求那样温和,那样好听,如同在井下挖煤一样,它还包含有一定的野蛮性和强制性。既然有人表示要把林袖巧挖走,别的人就跟他碰杯,撺掇他,让他喝完酒就去把林袖巧会一会。那人是个胖子,说话时喜欢摇头晃腿,浑身的肉乱颤颤。他身上的肉颤了一会儿,僵住了。又颤了一会儿,又僵住了。他身上的胖肉颤到第三次时,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说会会就会会,他让别人都等着听好信儿吧。别人要跟他一块儿去,他不同意。他说又不是去打狼,去那么多人干什么。又说他去会林袖巧是一对一的事,人去多了不方便运动。晚上播音结束,林袖巧刚要下班,胖子敲门进去了。他进门就晃脚,把林袖巧叫成哥们儿。他要看看林袖巧答应不答应给他当哥们儿,要是不答应当哥们儿,他就升级,自称老子,说老子如何如何。不料林袖巧说:哥们儿你好呀!她不仅叫了胖子哥们儿,还说她认识胖子,并叫出了胖子的名字。胖子受宠若惊,问林袖巧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林袖巧说:你不是老在局机关门前的球场里打篮球嘛,我听见别人都这么叫你。胖子头尾摇得不成样子,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那么林袖巧就问他,是哪一届的。胖子说是六七届初中。林袖巧说她是六七届高中。这样,林袖巧又大大压了胖子一头。好比林袖巧是个老兵,胖子只是个新兵蛋子,新兵见了老兵,只能甘拜下风。林袖巧又问他,大串连时都去过哪里。胖子说去了北京,还去了韶山。他觉得这是自我吹嘘的机会,就比画着,对林袖巧讲了一些串连的细节。他问林袖巧都去过哪里,林袖巧有些轻描淡写,说去了北京南京、西安延安,还去了新疆的天山,云南的中越边境,还有海南的天涯海角等等。胖子有些傻眼,天涯海角?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临走,他对林袖巧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哥们儿,我算服了你了!”
渐渐地,人们才知道了,林袖巧的爷爷是军分区干部,她哥哥也是部队军官,她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家庭条件优越得很。矿务局的干部虽然也不少,有文也有武,恐怕没有一个能沾上林袖巧的边。他们估计,林袖巧要是找对象的话,肯定要在城里找,要在部队圈子里找,肯定要把自己变成军用品。那时上面一再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哪一行的人有当兵的吃香呢?
这里有一句现成话,是绕不过去了,现成话说:吃不到葡萄的人说葡萄是酸的。矿区的人吃不到林袖巧这颗葡萄,就给林袖巧派了不少难听话。他们说林袖巧是假正经,人前装得人五人六,一见着局里的一把手,就不是她了,鼻子眉毛乱动弹。还有人说,林袖巧时常晚上到一把手的办公室去,直到很晚才出来。一把手的老婆在市里没搬来,只有一把手一个人住在矿务局,林袖巧去人家那里干什么。有一个消息在机关干部中传得也很快,说林袖巧的屁股比过去宽,肯定是被人开过胯了。林袖巧去机关食堂买饭,先买到饭的人暂时都不吃了,都回过头盯着林袖巧的屁股看。
跟人们估计得一样,林袖巧找的对象是一个青年军官,连指导员。青年军官是林袖巧爸爸战友的儿子,跟林袖巧的家在同一个城市。知道林袖巧订了婚,周围的人跟她开玩笑就放肆些,问她干吗非要找当兵的,当兵的是不是武器过硬些。林袖巧不知所指,说她未婚夫是高射炮部队的。问话的都笑了,说怪不得呢。他们拿高射炮借题发挥,问林袖巧:你爱人会打高射炮吗?林袖巧觉得这话问得可笑,说她未婚夫成天跟高射炮打交道,应该会打,而且应该打得很不错。这让问话的人觉得更加可笑,他们想,林袖巧到底有不懂的地方,他们到底把林袖巧蒙住了,其结果是,他们笑,林袖巧也笑。见林袖巧笑,他们笑得更欢些。他们笑的内容不一样,各有各的笑头。那帮人把玩笑开下去,越开越下作,到后来他们竟问:你爱人要是把高射炮对准你,向你开炮怎么办?林袖巧还是没想到那件事情上去,她说:那不是大材小用了。
林袖巧请了假,要去部队结婚。她去向季之阳辞行时,季之阳把她的手拉住了。这时季之阳已升了官,由原来的宣传组组长升为政工组的副组长。季之阳自己有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床。林袖巧以为季之阳拉她的手只是握一握,表示再见的意思,不料这老兄拉住她的手就不松了,她抽了两次都没抽出来。季之阳拉住她的一只手不算完,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抄住了。季之阳的目光也火火的,渴望很强的样子。林袖巧知道了季之阳要做什么,她说:这样不好,我不喜欢这样。季之阳把林袖巧叫成小玉,说小玉,你知道我的心,你折磨我已经很久了,我舍不得你……你答应我吧!林袖巧说:这不可能!我劝你冷静点,你要知道,我是军婚,你放开我!季之阳没有放开她,却继续拉着她的手,在她面前跪下了。男人在女人面前下跪的事有些雷同,让人恶心。然而季之阳的确在林袖巧面前跪下了。也许季之阳害怕了,想通过下跪请求林袖巧原谅他。也许他还抱有一线希望,企图通过他的下跪能够软化林袖巧的心。他腿里有骨头,他以为他的骨头都软下来了,林袖巧的心难道就那么硬?季之阳还把他的脸侧着贴在林袖巧腿上了。林袖巧的心就是那么硬,她奋力把两只手从季之阳手里抽出来了,说:我知道你对我帮助很大,我以前挺尊重你的,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来一点戏也没有了,别提季之阳多失望了。他跪在地上还不起来,承认他是一时冲动,一时糊涂,求林袖巧千万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千万替他保密。对于季之阳的这个要求,林袖巧也没有做明确答复,就开门走了。
不知怎么搞的,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矿务局机关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政工组长跟季之阳闹矛盾,在会上,他就指着季之阳的鼻子,说季之阳破坏军婚如何如何,用极粗鲁的语言,把季之阳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样的事情给林袖巧的婚姻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因为林袖巧的丈夫也知道了。林袖巧的丈夫怀疑林袖巧跟人睡过了,让林袖巧对他说清楚。她丈夫到矿务局探亲
期间,人们听见她丈夫几乎天天跟她吵架。她丈夫还打她,并嚷着要毙了她。
据说林袖巧的丈夫还收到了一些匿名信,那些匿名信有的像男人写的,有的像女人写的,都说林袖巧的生活作风很不好。林袖巧当军官的丈夫不能容忍,坚决地和林袖巧离了婚。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后来林袖巧带着女儿调回那座古城去了。再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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