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父亲

——慈父亡故十周年祭

（三）

在林场工作的那些年应该算是父亲最惬意的一段时间。没有了旁人的猜忌指责诽谤，他可以孜孜不倦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人勤地不懒，一分的投入就会有一分的回报，甚至是十分的回报。他可以看着一棵棵小树苗在自己的手下成活、长大，他可以看到大片的荒山在自己的辛勤劳动下披上绿装。我六七岁的时候到父亲所在的林场住过一段时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很美丽的时间。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读书，夏天很炎热的天气，父亲从林场回家住了两晚，在他返回林场的时候他把我带去了。天啊！好大的林子呀！满山满坡，遮天蔽日，把喧嚣和炎暑都给挡在了外面，我兴奋极了，在林中的小路处奋力的往前跑，想找到林子的尽头。是父亲把我给喊住的，他怕我在林子里给走丢了哩。林场的场部设在一个傍水的小山坡上，场部周围有几小块菜地，整个房子和菜地都被挺拔的杉树层层包围着。就连菜地和杉树之间的空地也被欠生的瓜蔓爬满。那些欠生的瓜蔓毛茸茸的，还刺手，父亲却可以把这样的瓜蔓瓜尖摘回来，经食堂大师傅的手一弄竟然就成了下饭的美味！

我那时候的生活大体是这样，早晨我睁开眼的时候父亲肯定是不在床上了的。我咚咚咚几步跑到房子外，食堂的大师傅会告诉我给我留的早饭在哪。吃过早饭我要按父亲的要求做作业，我那时还没上学，做什么作业呀，就是按父亲规定的抄两篇字，然后就可以自己玩。我会蹲在阶沿下看蚂蚁，到菜地里抓蝴蝶，捉青虫，把这些都玩得生厌了的时候，我开始百无聊赖地等父亲回来。

有一回我央求食堂的大师傅送我到父亲做事的地方去，大师傅有闲又有心情的时候把我带到了父亲工作的苗圃。哇，毒日头下父亲正带着几个人挥汗如雨地工作，他们劈来杉枝和松枝，砍成一小朵一小朵，插到苗圃里新长起来的小树苗旁，给小树苗遮阳。我也跑过去帮忙，父亲就手把手地教我。但我坚持不了多久的，天上毒日头晒着，地上暑气蒸着，一会儿新鲜劲过后我就吵着父亲送我回场部，父亲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到苗圃旁边的青石板上坐着休息，等他们做事完了再带我回去。噫，怎么忽然间父亲就叫我吃饭了？哈，我在青石板上睡着了，已经被父亲背回场部，现在正在他床上睡着哩。

住了不知道多久，估计是十天半月吧，母亲到林场来了。那是个非常炎热的日子，在场部吃过晚饭后，母亲要到场部下边水库里去洗衣裳，父亲就带着我陪着母亲去。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到水库边上去，因为平时父亲是不允许我到水库边上去的。水库边上锁着一条小船，有时候林场的人需要坐船到水库对面的山上去做事。我和父亲坐在小船上，看母亲很快洗完了衣裳，父亲就说，我们坐船到水库中乘会凉吧，那里风大些，可能蚊子也会少些。我欢呼雀跃，于是父亲划动小船，我们就在离岸稍远的水面上乘凉。月盘又圆又大，明镜一样悬在空中，离我们很近很近，好象触手可及，低头一看，水中也有一个月亮，只是不及天上的那个圆和亮，被拂面的微风吹出一道道绸缎样的波纹，正因如此，水中的月亮就比天上的月亮要活泼多了。我太高兴了，就趴在船沿上伸水去舀水中的月亮，父亲制止了我。玩了不一会，我又沉沉地睡着了。

忽然，“啪”的一声，一个凉凉的东西在我额头上碰了一下，掉到船舱里，我被惊吓醒了。借着月光，父亲俯身在船舱里拾起一条鱼，是一条半尺多长的银白色的鱼。我真是欣喜若狂，拍着手叫，哈，真是送上门的好菜呀！母亲也很高兴，但父亲摇了摇头说，这鱼不能吃！随手就把它扔进水库里去了。我很失落，这鱼为什么不能吃呢？是它太小，还是因为它来自集体水库，再或者是这深夜探访的小鱼暗含了什么神秘力量……但父亲却没给我任何解释，它已成为我心中永远的谜团。

第二天我就随着母亲回了家，那年的秋天我就进入村小读书了。水库乘凉的那个夜晚，是我印象中父亲母亲最风花雪月的夜晚。

（四）

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大概是我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那时祖父母还在，十口之家的大家庭，大哥早早辍学回家做农活，贴补家用，二哥以下我们五个孩子都在读书。父亲觉得家庭负担太重，要让正读初中的二哥辍学，回家帮助做农活挣工分。十五六岁的二哥想继续读书，母亲也想送二哥继续读，但父亲执意不肯。

为了做通父亲的工作，母亲把村上的支部书记请来了。书记说，老哥呃，你是共[chan*]党员，孩子想读书是好事，你应该送嘛，为革命培养接班人是我们共[chan*]党人的神圣职责哩！父亲说，老叔呃，不是我不送哦，是家庭太困难哦，为革命培养接班人，我把后边几个小的都培养出来好不？支部书记没话说，走了。

母亲又把老舅也请来了。饭桌上，喝过两盏酒后，老舅正式向父亲提出要送二哥继续读书的要求，说如果强迫孩子退学，可能会导致孩子不服管教，若干年后还会惹来孩子的埋怨。父亲却坚持说，子女太多，做哥哥的应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说着说着，父亲与老舅在饭桌上就争执起来了，老舅饭也没吃赌气走了，然后父亲把碗都给摔了，无助的母亲坐在灶间暗暗垂泪……在幼年的我的心中，这时候的父亲是粗暴和蛮横的，是很可恶的。那一次父亲和老舅争执以后，好多年老舅都不上我们家的门，虽然如此，二哥却终于没能读成书，在家里劳动了一两年，不满十七岁的二哥就参军去了部队。

二哥当兵去了部队，但二哥以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读书还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每年的开学时期，往往是我们家矛盾的高发期。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又吵架了。母亲出去后，在堂屋里锯木头的父亲叫我过去帮忙。我能帮什么忙啊？我那时候十来岁的样子，小学还没毕业哩。父亲的话我当然不敢违拗，乖乖地走过去，按照父亲的吩咐帮他扶住木头。气氛十分沉闷，就在这沉闷中，父亲开口了，说出了感动我一生的话：“伢子，手心手背哪一块不是肉？割哪一块我都痛呀！说不让你大姐读书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家庭实在太困难了，挺不过去了，总得有人作出牺牲呀！”停一停，又自言自语地说：“只能年纪大的作出牺牲，把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呀！”说着，眼中竟掉下泪来。

这一瞬间，我有震撼，有惊愕，十来岁的我茅塞顿开，竟然就体会到了父亲的辛酸和不易，竟然就从心底里原谅了那个固执还粗暴的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