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早,李牛就来到自己的餐馆干活。平常,他都是要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泡上一杯浓茶喝了,才慢慢地踱到自己的餐馆里,看看伙计们买的菜,检查一下他们的刀工,顺便把几个偷懒的臭骂一通。
今天有些不一样。昨夜老婆又闹离婚。这不是第一次了,本来李牛是无所谓的。夫妻嘛,床头吵完床尾合,何况,他不相信老婆真要和他离婚。虽然他自己的确不咋样,无权无势,开个小餐馆只够维持生计。就这馆子的门面,还是老婆找工商局一个老乡公关的结果。但是,老婆一个半老徐娘,痴肥臃肿,他就不相信除了他李牛,还有谁看得上。
李牛喜欢打麻将,昨天晚上和老孙他们打麻将,老孙又赖账,老孙都欠了李牛800多块钱了。老孙是个菜鸟,老给别人送菜,昨夜又把脸都输青了。结账的时候,李牛说:“老孙,拿钱来噻!”老孙居然带着颇不耐烦的神气说:“哎呀,你龟子还差那两个钱用?下次嘛!”李牛还真不差那南个钱用,可是,老孙不能把欠别人的钱都给了,就不给他,还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李牛是要人看得起的。于是,李牛说:“老于今天非要你把钱给了!”谁知输红了眼的老孙梗着脖子说:“老子今天就不给!”“不给,哼哼!”李牛提着老孙的衣领,将瘦小的老孙像拎小鸡一样地拎起来。老孙像即将溺毙的猴子一样死命地踹着两条干瘦的腿,颈上青筋突起。李牛的拳头已经对准了老孙的鼻子,可是他看看那张皱纹密布的枣核一样干瘪的脸,再看看自己年轻有力的,闪着光泽的拳头,将老孙放下了。他拍灰似的拍拍手,说:“打你!还脏了老子的手。限你24小时内给钱,否则,哼!”老孙抻抻被抓皱的衣服,朝地上呸了一口:“王八!”转过身忘急地走了。李牛看见张妈、鱼头在鬼鬼鬼祟祟地笑,心头一阵火起,却又找不到对手,又干又瘦的老孙已经跑得没影了。这股邪火在他的胸膛里呼呼乱窜,一直伴着他回家。
李牛回到家,都坐了一会儿了,穿红着绿的老婆才回来。嘴里徒自哼着曲儿,笑纹在那张抹着粉的胖脸上纵横恣肆,像一朵风里的南瓜花。一看到李牛坐在屋当中,老婆脸就冻住了,先前的笑纹变成了冰块的裂缝,左一条右一条,那裂缝里,掺出丝丝寒意。一张青白的、肥胖的、布满裂痕的脸。李牛真没想到自己的老婆有这么丑。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么丑的女人还偷得到汉子。
老婆坐到梳妆台前,拿出化妆纸卸起妆来。李牛突然发现,最近老婆养成了许多良好的生活习惯,睡前洗浴,勤换内衣。李牛走近老婆,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颈窝处漫出来。这婆娘,还用上了香水。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对襟夹袄,收过的腰身昂然显出一点点曲折的腰线。
他知道,老婆有几个要好的姐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烫火锅、唱卡拉ok,所以李牛就很少过问老婆的事。何况,他也不敢。他沉溺于打麻将,已经被老婆骂了无数次。骂过了,一到吃过晚饭,李牛的手照样开始痒痒。打完了麻将,若是赢了几个小钱,他的喉咙也开始痒痒,非得去灌几盅酒不可。
但是,今天不过问看来是不行了,老婆的红夹袄,身上飘出来的香水昧,使得靠在梳妆台一角挖着指甲污垢的李牛觉出了自己的低档。这个看不见的落差势必要用问话来填平的。
“到哪去了?”李牛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污垢问。却不见应答。李牛的眼睛就离开指甲里的污垢移到老婆木板一块的脸上,却见那块木板在倏忽间生动起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气烟雾一样地朝李牛直扑过来来:“呔!老娘没过问你那些臭事,你倒管起老娘来了!我问你,你这个月挣了几文钱,拿回来几文钱?给你那些下三滥的牌友拱手送上多少钱?要不是老娘,你还做什么生意?告诉你,门面
租期要到了,这回自己去想办法!”
李牛感到自己被老婆一脚踩到了脚底,别说是填平落差,就算是翻翻身也是困难的。但临走时老孙在他心头点燃的邪火却一时难以平息。他说:“我是你老公,这么晚了,难道不该问问你的去向?”这股细弱的火却迅速点燃了绳芯。老婆那边噼噼啪啪炸开了:“哼哼!我去哪里了,偷人养汉去了!跟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老娘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我偷人养汉去了,离婚呗,老娘早就想单过了!”
闹了一宿:李牛脑里本来就是一团浆概,结果被搅得更昏了。他实在闹不清老婆到底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如果是真的,他李牛连这样的老婆都守不住,活生生地该被老孙、鱼头之流的人污辱。
一大早老婆又花枝招展地出门了。李牛的老母亲从自己的卧房里出来,朝着儿媳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声,“不要脸的婆娘,自己偷人养汉,还凶得很呢!”又对儿子道:“我看你硬是个窝囊废,这种婆娘都把你唬得住!我告诉你,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晓得她在外面有男人!就你不知道了!你多长个心眼好不好?”
李牛说:“就她那样的还偷得到男人,我不信!”
“不信?这婆娘浪在骨子里。你还不信,都说她和你那个好老乡,工商所的老白搞在一块儿了!”
李牛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一大片混沌的东西跑开去又聚拢来。老白?上个礼拜他们还在一起吃饭,人家带的那个小蜜,年轻漂亮洋气,那光彩让李牛都不敢正视了。把坐在一边的李牛的老婆衬得要多粗俗有多粗俗,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害得李牛一个劲地后悔把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老婆给带出来了。这事儿,有那个可能性吗?
回想起老孙昨晚临走时那句恶狠狠的“王八”以及老婆的种种表现,还有老母亲的话,李牛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团空气里,这团空气暖昧、粘稠,粘乎乎地包裹着他,这团空气由无数的流言构成。只要他一出现,他就成为明确的目标,那团空气呼的一声包抄上来,他郁闷、愤恨,却看不见、抓不住,一团火气憋在心里,却只有束手无策地懊恼。
李牛憋得难受.就早早批来到餐馆干活。拿起砧板上的肉就剁,剁得恶狠狠的,肉沫四溅。伙计阿二却盯不到兆头,凑上前向李牛讨好献媚:“老板,嘿嘿,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牛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说!”阿二就说了:“那个,那个,我听好些人讲,常来我们店来吃饭那个老白,和老板娘一一”“放你娘的屁!”李牛抡圆了菜刀,“刷”的一声,向砧板杀下去,刀尖直插砧板,露在外面的一截刀锋颤悠悠地晃出一片白光。阿二吓得倒退两步,然后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阿二的话加重了缠绕在李牛身边的那一团空气的湿度与粘稠度。李牛觉得异常恼火,他拔起菜刀,抡在手上,冲到餐节门口大骂:“日他妈!哪个再把屎盆子往老子脑壳上扣,老子宰了他!”时间尚早,街道上还没有什么行人,隔壁鱼头的杂货店、对门老孙的鞲铺,都才开门,门前冷冷清清的,一团团清晨的雾气在空空的街道上和冷清的店门口缠缠绕绕,李牛的杀气并未吓退雾气,棉絮样的雾软绵绵地向他扑过来,转瞬间就将他吞噬。李牛隐约看见,对门的老孙探出脑袋,又迅速地缩回去了。“你他妈的才是王八!”李牛朝着空气声嘶力竭大吼一声。
2
李牛决定去找老白。找老白干什么,他也不能够确切地知道。只觉得事关重大,不找老白不行。
他紧握着双拳,跟打算揍老孙的那个拳头一模一样。脚步很沉,“咚咚”地踩在石板路上,仿佛这样就能把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一团不明不白的空气甩掉。但是,越这样,他越觉得自己被缠绕得越紧,最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空气变成了硬壳,跟王八背的那个硬壳别无二致。这样费力地走在去找老白的路上,有一点他倒是清楚了:只有老白,才能帮他揭去那层硬壳,刺穿围绕着他的,密不透风.让他喘不过气的空气。
来到老白的单位,正待往里闯,门卫拦住了他。“找哪个?”一身制服的门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李牛紧攥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我找老白,白科长。”“登记!”门卫目不斜视。“啪”一本卷了角的登记簿扔到李牛面前:“身份证号码、住址、联系电话,一样样写清楚!”李牛一边一笔一画地写,一边嘟囔:“这么繁琐,原来都不登记的嘛!”“原来是原来,这是国家机关,不是哪个都可以随便进出的。”门卫一字一顿,句句铿锵,石子儿般的朝李牛射过来。李牛感到拳头松开后手心里那一层毛毛汗。
走在办公搂空旷的过道里。才拖过的地板散发出拖布与灰尘、脏水相混杂的味道,略略有些刺鼻。李牛记不太清楚老白的办公室具体是哪一间了。大概是左手中间的位置吧。还是上次找老白说租门面的事跟老婆来过一次。那几个门面是属于老白他们单位的,正当街口,人气旺,本来李牛压根儿没指望自己能租到手,可是老婆将他大骂一通后,硬拖着他来找老白。说是老乡,其实没什么交情,还是在一次打麻将时认识的。那天李牛手气背,给老白点了好几个炮,老白赢得身心通泰,便认下了李牛这个老乡。
那回老婆拽着李牛来找老白,拽得李牛险些跌倒在办公楼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碰巧老白从办公室里出来,李牛急忙甩掉老婆的手,跑上去跟老白打招呼。老婆也跟上前,跟老白热情地握于,嘴里是一连串:“幸会”“久仰”。李牛心想,老婆这一套十有八九是跟电视里的黑帮老大学的。从握手的那一刻起,老婆便粘上了老白,光是攀老乡交情就起码说了一个小时。李牛完全被遗忘了,他缩在老婆背后,跟着老婆进了老白的办公室,紧挨着老婆坐下,却被淹没在老婆漫天横飞的唾沫星子里。就在那一天,租门面的事就搞掂了,老婆自信心空前大增,在李牛面前趾高气扬了好几天。后来老婆让李牛出面请老白吃饭,或是登门拜访一下,李牛天天一门心思想着和老孙、鱼头他们打麻将,将老婆的话置若罔闻。老婆冲他发了几次脾气后,再也不理他了,每干只管灯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
李牛在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门口张望着,搜寻着老白。一个眼镜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目光犀利,探照灯般直扫李牛,“找哪个?”三个字子弹般朝李牛射过来。李牛原本探出去的头马上缩了回来,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再到另一间办公室,门虚掩着,一个女人的笑声,细细淬淬风铃般从门缝里飘出来。李牛推开门?看见一个女人窈窕的背影,老白侧身坐着,一只手却放在女人的腰上。李牛马上缩回去,带上门。镇静了一下,笃笃地敲门。“进来!”是老白不乏威严的声音。
李牛进去,那个女人出来,却见正是上次老白带的那个小蜜。那女人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李牛,就飘然而去了。老白朝李牛点点头,示意他在那张会客的长椅上坐下。长椅比老白坐的牛皮转椅低得多,李牛只好仰望着老白了。
几句寒暄后,房间就安静了。老白肥厚粗短的手指笃笃地敲着桌子,面前的热茶袅袅地冒着烟,李牛的面前什么也没有。从他进来到现在,老白根本就没起身。热茶的烟雾消失在老白的头上,无影无踪。李牛却看见它朝自己飘过来,潮湿而且粘稠的,紧紧地箍住他.绳索一样地缚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该说什么好呢?自己老婆和面前这个男人尚且不能确定的风流事,能在这个男人的这间办公室里说吗?李牛看着老白面前那张长长的、亮晶晶蛇黑色办公桌发愣。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向老白求证那件事的吗?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傻冒,哪有一个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费劲周折来寻找自己是王八的证据的。
老臼白翻起了面前的报纸。李牛搓着双手,开口道:“白所长,那个门面的事,你看能不能——”老白头也未抬:“门面招租的事我们正在研究,有了结果,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走出老白的单位的大门,李牛还在想着老白。老白在他的脑中化作了一只肥厚的手。那手在女人的腰上游走。那手带着色情的颜色,粗短、多肉、白中泛着腻。无端地,他把这只手和老婆的腰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联系起来,顿时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3
“二筒!”李牛甩出手中那张才摸起来的牌,没想钊到这张谭牌也有人要。老孙笑嘻嘻地推倒自己面前的牌:“和了!”李牛的脸抑制不住地沉了下来。今天晚上他手气背得很,先是遭鱼头、张妈轮番自摸,现在居然还给菜鸟老孙点炮。老孙是个什么东西,人人都欺负得到的。
老孙惬意地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扫了李牛一眼:“你莫把脸丧起,赢你这点钱,还不是相当于牛身上拔根毛。你挣得多噻!车子都买起了。”
李牛一边哗哗地洗牌,一边道:“老孙你他妈硬是老糊涂了,老子哪阵又把车子买起了。”
老孙正手脚麻利地起牌,这下朝李牛瞪起了眼睛:“你狗日的还装蒜,昨天晚上我和鱼头他们在胖子妈大排档喝夜啤酒,看到你老婆自己开起车回来的!”
李牛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却见鱼头、张妈已经在鬼鬼祟祟地笑了。李牛啪地把牌拍在桌上:“老子的门面到期了,老婆帮我找人去了,你们晓不晓得?朋友把她送回来,很正常!”
鱼头招呼大家:“打牌,打牌!”眼里还是闪烁着鬼鬼祟祟的笑意,这种笑意在老孙眼里有,张妈眼里有,像夹猪毛用的钢夹,一下一下,夹得李牛肉痛。他很想发火,又找不到由头。勉强打了两圈,便将牌推开道:“不打了!日妈今天手气背!”临走时他又转过身来对老孙说:“下回不找你赢回来,着都不着(方言:肯定)!”
回到家,老婆正好在,洗得香喷喷地坐在梳妆台前打开那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往手心里倒上一点液体,然后双手在脸上起劲地拍着,厚的手掌拍在多肉的脸颊上,发出闷闷的啪啪声。那肉与肉之间击打蛇声音听上去十分肉感而色情,十足的肉的味道,肉的诱惑力。
李牛酸溜溜地道:“今天咋没出去开你的车儿呢?你现在能干得很嘛,别个的车子都开得回来。”
老婆停止了拍打:“你啥意思?那是老白的车,他拿给我操练的。”
李牛一听老白二字就来气了:“操练,除了操练车,你们还操练啥?人家外面都晓得了,就我他妈当了王八还不晓得!”
“哎哟!”老婆一拍大腿开始哭起来:“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你自己的事情你不管呀!要老娘替你出面!为了你那门面的事,老娘去给人家烧香叩头,你还和那些下三滥老不死的合伙污蔑老娘。天地良心呀!昨天晚上老白的老婆也在车上啊!那是我拜的干姐姐呀!”
老婆唱歌似的哭叫,眼泪下来了,鼻涕也一汪一汪地出来,披头散发,凌乱的发丝沾在了脸上,与眼泪鼻涕沾在一起;混乱不堪。
“行了,行了!”李牛开始劝老婆。
“行了?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胳膊朝外拐的杂种,哪天老娘遭你谋害了还死得不明不白。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老婆腾地站起来,泪水模糊的眼里透出坚硬的光,两把尖刀一样直插李牛的心上。
李牛不再吭声,任老婆闹腾,老婆闹累了,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睡下了。李牛睡在客厅沙发上,牛皮的沙发在冬天的夜晚冰浸浸的,仅靠李牛自己的体温,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它搞热的。
4
李牛变得忧郁而沉重。许多听不见的、营营扰扰的话,看得见的、隐隐约约的眼神,在李牛的周围,筑起了一道墙。老孙、鱼头还是找李牛吹牛、喝酒、打麻将,但是,李牛总觉得他们话中有话,笑里藏刀。那刀是钝刀,一下一下,反反复复地分割着李牛,痛感并不尖锐,但却断断续续地颇为持久。连痛都不爽快,李牛感到窝囊。无形的墙紧箍住他,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冲出去,那墙却软绵绵地、不温不火地把他弹回原地。那是软墙,形同一张网,把李牛兜在里面,抛着玩儿。李牛看不见墙外,墙外的人却把李牛看得很清楚,并且对他有着极大的兴趣,一时半会儿不会罢手的。
还是要找老白,只有老白,才能把这道软墙撕开一道口子,放他出来。
李牛的老母亲的七十大寿要到了,李牛决定给老母亲置办一台寿酒。就在自己的餐馆里,他来主厨,老白及其老婆是重点宴请对象,其他的,诸如老孙、鱼头、张妈、刘婶各色人等是重要的陪客。本来,请老白及其老婆由李牛老婆出面最合适,将事情做在明处,既大方,又体面。可是,老婆拒不理睬李牛,连一句话都不和李牛说,肉棱棱的身体堆在梳妆台前那只细脚柃仃的独凳上,浑身冒着寒气,让李牛想起肉联厂冻库里的猪肉,肥白、寒冷,坚硬,没有一丝肉气。在那座冷冰冰的肉墙面前连碰几次壁后,李牛只好自己给老白打电话。没想到老白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让李牛有些措手不及。转念一想,疑窦丛生:凭什么答应得这样伏,莫不是这里有什么吸引力不成?目光恨恨地转向梳妆台前独凳上坐着的那一堆冰冻肉,他想,我倒要看看,老白来了,它冒不冒热气儿。
老母亲生日这天,李牛一大早就到餐馆里忙碌了。伙计们已经在更早的时候把菜买了回来,现在也正忙成一团,摘菜的、淘菜的、烧肉的,将厨房搅出一层层混沌的热气。在这热气的环绕下,李牛有些紧张,因为老白要来。仿佛不是请老白来吃饭,而是要与他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场。
李牛在专心地澈一道大菜:红烧王八。这是今天宴席上的主菜,也是今天宴席上的重头戏。王八是这场戏中的重要道具,男主角是他和老白,女主角当然是老婆。
水池里的王八一直将脑袋缩在蛋圆形的硬壳里,显然把那硬壳当成安全的所在,躲在里面,一点也不想知道外面世界的纷扰。李牛捏住王八硬壳的两侧,一把将它捞了起来。王八的灰白的肚皮,非常柔软的一部分,露在了外面混沌的空气里,它有些恼了,缓慢地,却是恶狠狠地转动着头,寻找袭击它的敌手。当然什么也没找到,相比起王八,李牛庞大得没有边际,王八是看不到一个没有边际的庞然大物的。
李牛将这个又清醒又糊涂的活物丢进了沸水里,然后盖上锅盖,不再理会它。用不着再理会它了,火候一到,王八就变成了他做菜所需的原料。他会揭去它的硬壳,挖去内脏,丢进沸油里,放上酱油、大蒜、老姜、三奈、八角、丁香,用文火焖,香料的味道慢慢渗透进王八那原本淡而无味的肉里,鲜美无比,人人都抢着下箸,将它一点一点地肢解,最后盘中剩下一只硬壳。王八被吞噬了,可象征它身分的壳却不会消失。
转眼到了中午,老孙、鱼头、张妈这些左邻右舍的街坊都到了,大家向李牛的老母亲献上贺礼,李牛老婆去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借口去买东西再也不愿出现。李牛在厨房忙也没工夫去陪。他们坐在桌边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好像坐在戏院里,虽然红色的大幕还紧紧地拉着,但是锣鼓点已经密密地敲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大家沉浸在好戏即将开场的兴奋里,一点没有受冷落的惑觉,
红烧王八已经做好了,红浸浸、油汪汪,冒着热烘烘的香气、李牛把它盛在一只青花瓷盘里,将开始卸下来的硬壳再次覆盖住已经不怎么成形状的王八的身体,却将那椭圆形的头留在外面,并且是拼命向外伸的姿势,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李牛在王八的周边布上几朵厨胡萝卜刻的梅花,再在王八上撤上一层翠绿的葱花,便是气只鲜艳的带着喜气的王八了。
王八的热气都要散尽了,那红的、绿的、酱紫的颜色都暗淡下去一层,老白才来。一个人,空着手。李牛迎上去问:“嫂子呢?”老白说:“在酒店开房打牌,瘾大得很,下不来。”
李牛安排老白坐下,就去厨房招呼伙计上热菜。老婆不知啥时候回来了,颇客气地跟老白打招呼:“白所长来了啊!”一桌人眼珠子盯着菜,眼角却瞟着老白、李牛及其老婆。
纷纷给老人敬过酒,便开始吃菜。李牛叫上老婆—道,给老白敬酒。老婆不愿说话,只好由李牛说。李牛端起洒杯眼老白的碰了碰,说:“白所长,承蒙你看得起,今天来参加老母亲的寿宴。以后还望多关照。”老白连说:“不存在,不存在。”老婆跟在李牛后面与老白碰了杯,没说话,但李牛却看见她略略地朝老白斜着眼睛,从眼角处,暗暗地扇出一丝眼风来。就那一丝儿眼风,就使这堆连续几日在李牛面前冻着的肉活了过来。而老孙他们.正偷偷朝这边看着呢。无数眼风构成的网,将李牛兜头罩住。
放下酒杯,李牛便看见那只王八,已经被吃得七零八落了,单只剩下一个头还是完整的。李牛便将那只十分精神威风的王八头夹到老白碗里,“白所长,这可是好东西。吃了比伟哥还管用。”大家都暂时停止喝酒吃菜,一起往这边望。只见老白哈哈干笑两声,将王八头夹到李牛碗里:“我看还是你比我更需要吃这玩意儿!”一桌人一齐大笑。只有李牛老婆冷眼看着。而李牛的老母亲,早就离席而去。
李牛将那王八头夹回到老白碗里:“白所长,你就不要客气了,这是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专门为你准备的。”
老白又是一阵大笑,指着李牛对众人道:“我只须向他说一句话,他就会乖乖地把这东西吃掉。”于是,他将脸凑近李牛耳语。李牛听了,表情复杂地研究了一会儿老白的脸,那张堆满肉的脸闪着腻笑,散发着酒的微红的热气.那带著色的热气有菩热不可抵挡的力量。
李牛说:“吃就吃!”慢慢地夹起那只王八头,塞进自己的嘴里。
众人齐声大笑:“王八头——李牛——”声浪扑过来,将李牛紧紧地箍住。不过他已经听不见了,他耳边只回荡着老白的一句活:“你龟子还想不想租这门面了?”
5
李牛走在街上。徘徊了许久,最后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停下来。
拿起电话筒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于拨了老白家里的电话号码。正是下午四点,他要找的人肯定在家。
“喂?”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壮而嘶哑的女人的声音。是老白的老婆。
李牛说,我是老白的一个朋友,告诉你,老白在外头有女人,还不止—个。有一个是阿牛酒家的老板娘——
“你是哪个?”电话那头的女人的声音严厉无比,“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污蔑老白,我就报警,把你送到警察局!你等着,别走!”那头的电话咔嚓一声挂上了。
李牛看着手里的话筒,话筒上有他刚刚哈上去的热气,转瞬间已凝成了冰冰的细细的水珠。半晌,他对着话筒骂了一句:“王八蛋!”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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