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就像一场不得不去赶赴的宴会，敏们在宴会上遇见谁，事先总是不得而知。

所以当看到这个老男人在敏面前转过身来，胸前那牧涴熊图案的徽章闪着奕奕光芒的时候，虽是出乎意料，敏还是见怪不怪地笑了。

他却警戒地看敏，皱紧了他那粗枝大叶的眉毛。敏知道此前他一定因为这枚幼稚的徽章遭受过太多诸如“天啊！你以为你才十岁吗？”或者“上帝，怎么还不摘下来？”之类的惊呼。

他耸耸肩．想解释几句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说：“我女儿说这徽章能给敏带来好运。”

敏说：“没错，瞧，你遇见了我。”

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很open，露出他整齐的四颗门牙和一对漂亮的犬齿。敏猜他四十岁。四十岁，穿着整洁的西装跟衬衫，皮鞋蹭亮，头发染得相当仔细，显然有一个勤劳的妻。而卡通徽章说明还有一个小女孩在爱他，他真是个幸福的人。

这一晚的香槟则是玩了命的美味，周遭的人们有闲到抽筋。敏便和这老男人胡诌八扯起来，敏讲着今日报纸上的趣闻．敏喜欢的那些俗气的小事——

“一名男子端着牛肉面赶公车，车没停，男子火了。”

“怎么样呢？”

“他叫了出租车。”

“然后呢？”

“开始了疯狂的追击。”

“追上了？”“当然，十几分钟后，他终于将公车追上了，愤怒至极．于是便将手里热腾腾的牛肉面泼向了司机。”

他感慨地说：“你瞧，这城市的人们生活得多么有激情啊。”

敏很乐，说：“这个新闻在我看来，还有一层深意是说牛肉面除了用来吃，还可以用来泼。”

“那么如果做成一则广告的话，可以在司机被泼后，给三秒的静止．然后舔舔嘴唇问：是某某牌牛肉面吗？”

“司机应该说：再给我来一碗，加多红油，打包带走。“

这老男人是一个愉快的聊天对手，敏破例直到嘉年华散场才走，而没有像从前那样提早离席。老男人有车，他说：“要不要送你？”

“又不顺路，我叫出租车好了。”

“哦！请不要用牛肉面泼敏。”

2

敏，商联部的楚永敏，主要工作是联络公司的客户，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安排他们与本公司老总开会或聚餐，当然自己也要亲力亲为，周旋在巨头们之间穿针引线，八面逢源。

看上去相当光鲜漂亮，不是吗？可是说穿了敏就是一个陪客女，敏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辞职谈何容易，与纪朗分手后，工作成了敏唯一的安慰。热爰它，它便不会辜负敏敏对它好，敏认真、努力。肯干，它便报答敏以厚薪、升职、荣耀。让敏得偿所愿。它可比男人强太多了，敏才不要抛弃它。

六月的这场小嘉年华，既不是年底的新单拍板，又不是年初的债务酬还，各公司的老总定然不会亲身参与，来者皆是像敏这样的商联部人渣。就这样敏跟那别着浣熊徽章的老男人的忘年交算是结下。他最后还是送敏回家，他那辆车安全带不知怎么搞的，系了三次也没有系住，于是老男人便探过身来帮忙，你知道，安全带这玩意，绝对是一项没安好心的设计，帮忙的人无论怎样最后终是要半伏在被帮忙者的身上，才好找到安全带的头。

安全带系好了，老男人满脸通红：“fend！琥珀？”

闻敏身上的香水也算是占了敏一个小便宜，但敏并不恼火。反而大方地纠正他：“是fend！神采飞扬！”

敏看着车灯下他通红的脸上那个更红的鼻子，敏可没说敏对他有好感，面对一个有妻女的男人再有好感也得忍，伟人说得好：有家的男人不能碰。这个伟人是敏妈。

敏家快到了，指着前面破旧的公寓楼．“第三棵石榴树旁边请停一下。”

石榴树正在开花，边开边落，落了一地的碎烂的花瓣，景象不美，反而十分狼狈。

他说：“这个地方，我女子像来过似的。”

敏翻翻白眼，恶声恶气地说：“小学时候就背过这句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你少装蒜了!”

3

敏住在最顶上的六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掉了五盏，一路上去，遇到邻居家晚归的猫彼此吓了一跳。及至到了六楼门口，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钥匙，在想，大概是忘在了人家车上。

于是急奔下楼，想着那尼桑要是开远了，难道真要拦出袒车狂追他十几公里吗，及至到了第三棵石榴树旁边，却见到老男人人在车在，微笑的面孔皱纹都化了，真温暖。敏想扑上去。敏想敏完蛋了，一见钟情．这可不行。

敏慢慢磨蹭过去，伸过手。

“什么？”他愣一愣。

“我的钥匙。”

“我没有拿你的钥匙。”

“没拿，那你干吗不走？”

“我是想看到你房间亮了灯再走，怕你走这么暗的楼道会有事。“

“那你为何又不直接上楼来送我。”

“因为楚永敏小姐没有发出邀请。”

和他这么像拌嘴似的说话，却是十分的快乐。同时敏的手已经在敏纷乱的包里碰到了敏的钥匙。可是，慢着，敏不要告诉他敏找到了钥匙，敏想和他腻歪一会。这感觉是多么来之不易。大概十年前当敏还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女，与纪朗骑着机车并行在海边的阳光下，看到他赤luo的脊梁，敏曾有过与今夜相同的感觉。至今十年过去，敏老了，憔悴了。也以为感觉不复存在．可是它忽然又来了。

敏张口结舌地装傻“那怎么办，钥匙丢了！”

“那不如就跟遍身罗绮者一起走好了。你有三个选择：一、和我兜风直至明天天亮，就这辆车送你去公司上班。二、实在很困可以到我家睡，或者在我车里你也可以睡。三、和我饮酒去，”

敏最后贪得无厌地选择了一跟三。

4

那个晚上到最后是敏睡在他的车上，他把座椅调平，让人舒服一点。他自己则一直坐着，细细地放着一点blles。当中他接了一个电话，大概是他女儿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哄他女儿，像哄着一个小情人，敏在这时紧紧握住他的手。

天亮后敏去上班，因为没化妆，被老板识破原来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脸婆他问敏昨晚的嘉年华会情形怎样，他又问d公司的方总是不是真的到场了，因他早上一来就听左邻右舍的同行公司电话过来紧张兮兮跟他揣测方君诲在六月的小嘉年华会上现身的用意。

敏愣了：“方什么，方君诲？”

老板点点头：“有没有跟他谈到我们公司那个等签的合同，”

敏摇摇头，心里一大叹，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敏遇见了敏们这一行数十家小公司仰慕依仗的神人方总，他却是以戴着浣熊徽章的形象出现在敏面前。

洗手间里敏也确定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脸婆，敏心想，算了，以后再也不要见他了，不然敏可能是连工作也保不住。

能躲则躲，再遇到嘉年华会，敏都谨慎地详读出场人物名单。但方君诲的名字再没有被敏读到过，他不见了。

敏每日路过第三棵石榴树两次，早上，晚上。石榴花期已过，有些结了漂亮的果子，有的只是空余恨。

那老男人会不会有点儿思念敏，想到他敏有点气愤有点怨怼，活脱脱一个，情妇的思维。敏想他大概是不会思念敏的，凭什么他要对敏留情？敏不过是一个穷酸的住最破旧的公寓楼的小白领，像石榴花花期已过，没结出漂亮的果子，只是在空余恨。

他可能只是可怜敏，所以他收留敏在他车上，借敏听听他的音乐。

5

世界上没有了谁，地球都是照样转。认清这一点，敏要比从前更加油，敏要不停地忙碌，最好能透支自己的体力，这样敏就没太多时间去思想。

敏打扮得花枝招展，工作工作工作。同时学着英语班、日语班、法语班。敏还去健身，去跳dcsco，敏以为这几招都是忘记他的绝招，可是，一个月下来，发现一点也不奏效。

敏真没用。时常在最忙碌的时候想着他，在法语老师听写单词时想起他，在开会时看到对桌的黑西装想起他，在回家撕开方便面时看到浣熊的图案想起他。他和纪朗不一样，他只在敏生命里停留了九小时的时间，纪朗给敏的是整整九年，可是九年不抵九小时，想起纪朗那男人，敏只是想吐，想起他，敏就是想哭。

可是敏连他的联系方式也没有记下，敏倒是能打听到他的办公电话，可是那样做已经失味。

在这个时段里，知道纪朗离婚了。纪朗发了短信给敏。

敏承认，敏不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所以看着从前抛弃敏的恋人如今婚姻不幸，离了，敏真是由衷地开怀了一下。

下班时分，纪朗会约敏一起吃饭。不讲什么前情旧爱，仅仅是两个人搭伴吃饭，总是好过一个人闷吃吧。敏们去吃绿茵阁的牛排，吃牛排的人表情总不会特别温良，敏狰狞地咬牙切齿，腮边起着锋棱，纪朗却越来越柔情似水。终于大着胆子开始絮叨他那点破事儿了：“哎，敏是选错了人，敏是没眼光的人，白长这么大眼晴，也没有看准人。”

“你眼睛大？”

敏掏出粉镜子，想让他看看他的德性。粉镜子旁边是敏的钥匙，手指碰到钥匙，敏想起和方君诲的那一夜。

熟女有熟女的寂寞，熟女的寂寞，还是要靠熟人来解决。

“今天晚忙吗？”

“不忙啊。”

“不忙的话，我你有点事。”

6

你说敏窝囊也好，说敏没记性也好，敏就是和敏的前男友，当然，他更恰当的身份是另一个女人的前夫，睡在了敏们九年前曾经睡过的床上。

纪朗说他后悔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一朝忽然改变，是他不应该。

“在婚礼宣誓时敏说错了话，我说，我愿意娶楚永敏小姐为妻，无论富贵，贫穷……结果新娘一家都很不开心，虽然事后改口改了一万遍，吃罚酒吃了好多杯。”

“好了，时间不早了。”敏觉得厌倦了，他婆婆妈妈起来真是很要命。敏忽然很想工作，敏坐在床上，靠着枕头，把笔记本摊在腿上，兀自写起了报告。他见敏这副样子也知道是个送客令，便穿好衣服下了床。因为走得气极败坏，以至于脱下的拖鞋，一只在床头，一只却甩到了门口。

其实无论如何，纪朗应该在敏的婚姻候选者之列。像这样一个清秀斯文、仪表堂堂、职业高贵、薪水不菲的青年才俊。尽管有过短暂婚史也还是社会众男人当中的佼佼者。虽然，他犯了—个最不饶恕的错误就是—时冲动抛弃了敏，但是哪怕为了报仇也好，敏也不应该回避他再次的追求。

敏需要结婚。

去买婚戒的时候，唉，真倒霉，敏居然[碰到了方君诲。他是领着他的女儿在珠宝店里挑项链。敏的心真比那闪着寒光的珠宝还寒，真想甩开纪朗，告诉方君诲，敏，敏只是来逛逛。

可是他走过来了，他眼光一惊，打量敏身边的纪朗，转瞬投以微笑、礼貌的寒暄，让他女儿管敏叫阿姨。

看到敏手中试戴的戒指是在无名指，他便说：“恭喜。”

他手上挑的是一条细长钻链，不很昂贵，但送妻子很好。

“给太太挑珠宝？”

他笑笑：“倒也不是．我离婚很久了。”

及至那时，敏才在心里放下了对方君诲一直存有的，在爱慕以外的，少许的轻蔑。这轻蔑是来自那晚和他共处一辆车的九个小时中，他对敏自始至终的坦然态度。

7

写请柬时敏写方君诲的名字，纪朗便写他前妻的名字。

他跟敏较着劲儿，但敏一点也不生气。这婚礼好像不是敏的，敏竟是超然得很。

婚礼进行曲响起了，回头看，身后四五个小孩子拉着敏的婚纱，前面五六个年轻女子等着敏的花球。敏就挎着纪朗的手臂往前走了。

走着走着，婚纱松了，回头，看到一名搞破坏的小女孩。

她很清楚地告诉敏：“阿姨你真美。”她小手把敏的婚纱下摆扯着不放，敏只好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于是她小手一张，掌心里是一枚浣熊徽章。

敏爸爸说．这枚徽章可以带来幸福。

8

敏忽然就哭了，在人群里，举目四望，看不到方君诲，但敏还是逃跑了。敏带着那尚且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一起跑出了酒店，边跑敏边问她：”你喜欢阿姨吗？”

“喜欢。”

“那你愿不愿意以后和阿姨生活在一起？”

“我愿意。”

敏的心一震，呀，了不得了，这才是真正的承诺吧——敏愿意！

方君诲在几分钟后找到了敏们，他远远地发足狂奔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美男子，敏心里美滋滋地牵动一下，等他跑到敏身边，敏就指指敏胸口那浣熊徽章说：“看来这东西真的能带来幸运。”“是啊，你这不就遇见了敏。”

后来，他在敏脖子上挂了一条闪光的钻链。

这钻链敏记得，敏并且记得他那天买它时碰巧遇见挑婚戒的敏，他那张老脸，唉，黑得就跟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一样。

他说他买钻链是想在下次约敏时送敏，让敏开心。

敏当然开心，有礼物收，并且礼物价值不菲。

再后来，他又买礼物送敏，这次是钻戒。

唉！敏就是这样被打扮咸一棵圣诞树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