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一直缺少父母的样子。我的身世来历不明。伴我长大的只是一个很苍老的婆婆。我不知道她的年龄,也无法估算。她有一头很长的纯色银丝盘在头顶,有布满皱纹如枯树藤一样的脸。她沉默寡言,除了照顾我的起居生活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独自静静的倚在窗口,手心握着一串佛珠,反复低吟着一首我听不懂的诗:
潮生转如回,暗自深深翠。尘邂花开日,由命双双飞。
婆婆告诉过我,我出生在一个罕见的流星群夜里。每一颗星的陨落都是一次亡灵的新生。上天操纵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舞,就是为我的前世照亮今生的道路。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所以,我的名字叫天生。
她的话像个谜。
我叫天生。这个小镇上最年轻的剑士。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阿神燃。阿神燃是最负盛名也是最诡异的预言师。在我十三岁的一个下午,忽然电闪雷鸣,不见天日。我孤身一人面对滂沱的大雨狂风,不知所措。在混沌中,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把手给我,我渡你”。这声音有一种深不可测量的震慑力,让人无从抗拒。我就心甘情愿的被一个身穿拖地黑缎长袍的人抱走。他带我来到一间黑暗的屋子。屋子中央的桃木圆桌上点了一根蜡烛。他的脸隐藏在隐约的火光之中,呈现一半纯白,一半阴影。桌上有十二个正面朝下的竹牌。我的手任意翻开一个,然后他便露出诡异的笑容。那笑似乎能把人的灵魂洞穿,隐藏着深不可测量的内容。他给了我一把蓝鞘长剑,对我说:“天生,你二十三岁的时候就会成为最好的剑士。”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个预言师。那间屋子就是阿神燃的预言阁。
我开始练剑。二十三岁那年的除夕夜晚,雪下的好大。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在空无人烟街道上,我的长剑抵触在任莫风的喉咙边缘。鲜红的血液就一点一点的从他颈间的肌肤渗出,好象散落纷飞梅花花瓣。
任莫风是镇上最优秀的剑士。23岁这年,如预言中一样。我打败了他,取而代之。
在我收剑的瞬间,阿神燃在十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他仍然身穿拖地黑缎长袍。凝眉剑目,面孔沉寂。他重复着对我说:“把手给我,我渡你”。我跟着他来到预言阁,又翻开一张竹牌。这次他没有笑,脸色突变。面露恐慌,眼神浑浊。他喃喃自语:“不可遇西,西去生劫……不可遇西……”
从预言阁出来的时候,大雪已经停止。天空是大片大片的纯白和湛蓝。雪花压在路边树梢上发出吱呀的扭裂声,然后摇晃着散落。如同夭折的生命。
我看到婆婆靠在窗户边,神情黯然。窗外有一只黑色的老鹰盘旋着翅膀斜斜掠过天空。忽然,它俯冲向下,用鹰爪抓走婆婆手中那串佛珠子,然后直飞远方的树林里去。我回身长剑出鞘,快步跟随那只老鹰钻进密密的树林里去。我不曾想到,这片树林的名字是:西西林。我更不曾想到,在这里我邂逅了我的妻子,潮丝。
我看到一把银色的剑当空刺中了老鹰。然后,我看到那个把老鹰刺落的女子。
她漆黑如湿的长发垂到腰间,头顶上用一根珠丝银簪盘起一小朵发髻。身披蓝白色轻纱,在阳光下犹如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她抬头注视着我对我笑,眼睛里波光潋滟,我能看到风,湖泊,和月光。我知道,她便是我前生今世要找的女子,我的妻。躲在她的裙角后有一个很小的男孩,用纯真的眼光打量着我。
然后我知道,她叫潮丝。男孩叫克西,是潮丝的弟弟。
我带着婆婆的佛珠和潮丝一起回去。婆婆见到潮丝的第一眼就显得格外的不平静。佛珠掉到地上,珠子滚落了一地。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颤抖着向后退,口中一直念着那首诗“潮生转如回,暗自深深翠。尘邂花开日,由命双双飞。”仿佛前面是无情的深渊,黑暗在吞噬着她。
事后我问婆婆为什么会对潮丝如此的反应,婆婆却闭口不答。她只是每次见到他们神情都异常。我知道,我对潮丝的情感不会因为某一点而改变,自从在西西林邂逅她,她便是我前世今生要找的女子。
我和潮丝,克西到后山练剑后,然后在山里游玩。太阳光像落雨般洒下来,把天地都铺的苍凉。我告诉她我决定在这里建一座自己的新庄园,并告诉他哪里是花园,哪里是宾客房,哪里是卧室……然后,我笑着问她“我应该把你和克西安排到哪呢?我的女主人?”
我和潮丝决定,下个月的一号,举行盛大的婚宴。
自从我们做了这个决定后,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比如小镇上会莫名的产生疾病蔓延,会天气骤变阴情雨雪变幻莫测,晚上会有非常恐惧的噩梦纠缠……没有人给我任何的线索破译这些奇怪的情节,我也逐渐感觉到,我的生活即将掉入一个巨大的无可预知的旋涡里去。那里,一切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到婚宴的前一天,我才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力量的邪恶和强大。
我发现婆婆死在家中。婆婆死的时候非常安详,很情愿毫无防备的样子。她是被一剑刺进头顶。她满头的银丝散下来,盖住了全身。她像一个被包裹的蚕蛹,安静的蜷缩在那里。她额头上的血漫漫淋下来染红了我的衣角边,像洁白的云朵下泛起的大片潮红色云霞,深深浅浅,流入你的骨髓。抱着她,我是感觉到抱住自己的生命,一点点的消亡。
婆婆的坟是建在后山的山头,那是每早朝霞最早越入眼帘的地方。我想婆婆每天对着灿烂的朝霞,面对连绵的山峰和天上沉寂的守侯她的云朵,会安详的沉睡。潮丝抱着克西站在我的身后,面对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悲伤,我们说不出任何话语。
我开始思考凶手,然后我想到任莫风。他是唯一一个出手矫健速度惊人的剑士,可以让婆婆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害。他败给我后怀恨在心,找婆婆报复。可是很快,便证实了我的推理错误。因为,任莫风也死了。
他和婆婆是一样的死法,被剑从当空头顶刺下。他躺在后山的林子里,阳光隔着树叶缝隙班驳陆离的照在他的胸膛上。静若死灰,面色平静。衣服身体没有剑痕,可见,凶手的确是用剑高手,能让任莫风如此安静的倒下来。当我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口的时候,擦干大滩的血迹,我发现他头顶的剑伤不是很吻合,周围有一道岔开的伤口。似乎是先被利器所伤,又再用剑刺进去。我又在他的头发里,发现一根细长的丝线。
我顿生疑惑。迷雾像一双手,蒙住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丝光线,眼前是一个黑暗的深渊,无处冤死的灵魂在徘徊,叹息一声又一声。
看到潮丝的时候,她正抱着克西在家等我。克西在玩耍时腿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潮丝责怪着他的顽皮。我告诉潮丝任莫风死了,她的眼里迅速掠过一丝惊恐,瞬息万变。她轻轻靠在我肩上,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她的发丝触在我的耳边,柔软的珠丝发簪闪烁着好看的光线,把她的脸旁衬托的无比娇柔。我替克西包检查伤口,看着他孩子般纯真的脸旁,不敢相信一切都沉浸在如此沉重的悲哀里。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去找阿神燃。我希望阿神燃的预言,让我揭开一切罪恶的真面目。阿神燃沉默不语,他的掌心摆弄着一个又一个占卜牌。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一切空空如也又包罗万象。我翻开他面前唯一一个扣着的竹牌,上面写的竟然是一个“西”字。
此刻,我像个落难的人,一切是更大的困顿,我盲了,站在血淋淋的路口无处追寻,孤立无援。
婆婆的坟前已经长出了新绿的嫩芽,被冷雪覆盖。这巨大的沉静的黑色冬天开了头,什么时候才是结尾。
站在山顶的边缘,面对山下葱郁的西西林。我望着身后的潮丝,想到了第一次邂逅的样子。她挥舞着剑,衣襟飘扬。在寒风中,我把潮丝拥入怀,感觉眼角已流出热的眼泪。
她的头发揉在我耳边,我低头对她轻轻的说“潮丝,你的珠丝银簪真美,像任莫风头顶的银丝一样美。”她在我怀里迅速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一把把我推开。面色苍白,变幻莫测。我从腰间拔出长剑指着潮丝腰里的剑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剑术,用剑的人,深不可测量。”我看到潮丝眼睛里有很暗淡的光芒,居无定所。当我挥剑刺入她胸前的时候,她腾空而起,拔剑从天空俯冲下来。是这姿势让我仿佛看到了婆婆,任莫风从这把剑前,从我的身体上倒下,倒下,躺在冰凉的地上,鲜血如流,周围开满邪恶的凄艳之花。我闭上眼睛,腾空而起用脚踢翻她手腕的剑。我站在她面前,面容困顿。仰望冬日如此深蓝的天空,飘扬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碎片。然后我扬起长剑,对着潮丝的喉咙刺去。
在潮丝的喉咙上轻滑一下,我反手刺向身后的小男孩,真正的凶手,克西。克西瞪大了双眼,纯真的光线在眼里闪烁着,然后倒在了雪地上。他捂着胸口流出的血,面色沉静,完全是成人的表情。他突然放声大笑,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我轻笑一声,我刚刚知道。
从给你检查伤口开始我就怀疑了你。任莫风的头顶上有和婆婆一样的伤口,先被利器所伤,再用剑刺进去。这不是剑客用剑的作风,只可能是先用别的利器致死,再用剑架祸他人。我给你检查伤口的时候,发现和他们头顶的第一道伤口是相符合的。说明那是你自己的杰作。其次是刚才和潮丝的过招,她的功底根本就不能够接挡任莫风的剑。他们死的时候是没有搏斗,在无任何怀疑和防备的情况下被刺杀的。只有你,克西,当婆婆抱你在怀里的时候你有机会就用利器下毒手,然后又用相同的利器割出腿伤,任莫风好心抱你的时候又加害了他。
而且,有阿神燃的预言“西”。我知道我和潮丝是邂逅在西西林,可应该注意到的是,你的名字。克西,原来他指的是克西你。
潮丝愣在那里,眼神充满哀怜和绝望。她并不曾想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里面,自己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克西的嘴角露出倔强的弧度,突然从腿间拔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回身刺入潮丝的胸口。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刺痛声后,便看到潮丝的胸口流出鲜红的血液,像泪红色的花瓣,铺落了一身一地。
克西仰天长笑。他的脸和身体瞬然间成长,完全是成人的样子。他说天生,我成不了至高无上的王,也不让你获得平凡的幸福。然后他终于倒下去,寂若死灰。
头顶上有大片大片的云朵以孤独的姿势的蔓延过天空,到处都是一片苍白。潮丝的身边盛开出一丛从白色的花朵,沾满凄艳的鲜血。她静静的说,天生,我没有想到。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然后便闭上眼睛,永远沉睡下去。耳边有萧杀的风声,
我抱着潮丝,小心翼翼的抱着。我把她当作我怀里那沉睡的女子。我爱的女子。
我再次来到预言阁。我推开预言阁的门,洁白的月光就散成无数丝状的流水倾泻下来,像露水一样覆盖地面。我并没有太多言语,只是挥剑刺在阿神燃的喉咙边上。我想知道真相。他喉咙上渗出血痕,如光滑丝缎一样诡异的荡漾在层层月光之下。我的剑忽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我就那样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下。求求你,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的前世是一把神圣的宝剑。拥有他的人便可成为至高无上的王。它是以人的肉体幻化,要开封,必须要自己死亡时的精魂。我不堪受野心勃勃的克西摆布,便逃入时光轮回的旋涡中,转世为天生。想不到克西找到今生的我,幻化成潮丝的弟弟。他制造一场美丽的邂逅,展开精心的杀戮,让我以为一切是潮丝所为,便会放松对他的警惕让他容易下手。他便可以利用我的精魂得到幻化的宝剑,成为至高无上的王。而潮丝,只是一个牺牲品而已。
阿神燃的嘴唇颤抖。他说天生,我不想看到你的不幸。残剩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和长长的发须,陷入粘稠的悲伤之中。我跪在门边,感觉世界摇晃着,似乎将要坍塌。面对一而再倒下的人,我自己只是田野里的芦苇,起伏跌荡,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最大的不幸已经来临,潮丝离我远去。潮丝的脸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下,波光粼粼。我的泪就那样无法自持的流下来,滴到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泽,含盖巨大的感伤。
我终于知道,我和潮丝的邂逅是一场刻意的最残忍的爱。
“潮生转如回,暗自深深翠。尘邂花开日,由命双双飞”。阿神燃念着这首诗,轻轻的吹灭烛光。明亮下沉,黑暗上升。他说,天生,你要等着潮丝。尘邂花开日。
黑暗降临,潮丝,潮丝,你就在我的怀里安睡。我会等你醒来。等你三生三世。
以后的日子,我每天都会在心理念着那首诗。外表沉静,内心哀伤。深夜独自仰望一望无际的星空。
在26岁的那一年,我再次经历了像出生时一样盛大的流星群。
巨大的夜空拉开黑色的幕布,流星起舞。银色的光点划过天空,刹那间坠落。我回头,看到有一个小姑娘提着红灯笼站在身后。她欢呼着,看着天空上的流行群眼睛明亮。她漆黑如湿的长发垂到腰间,头顶上用一根珠丝银簪盘起一小朵发簪。身披蓝白色轻纱,在星光下犹如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她抬头注视着我对我笑,眼睛里波光潋滟,我能看到风,湖泊,和月光。
我心理微微一振。潮丝,你终于醒了。花谢几个春秋,你终于转世来到我身边。
潮生转如回,暗自深深翠。尘邂花开日,由命双双飞
我对自己说,潮丝,每一颗星的陨落都是一次亡灵的新生。在这个如花的夜晚,再次与你邂逅。我等的人,已经出现。我等的人,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和我一起告别沉重的过往,飞向两个人的海角天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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