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途中的参差背影》之二　

自《西游记》诞生以来，对于唐僧师徒的研究与解读就从未间断，数百年来，这些林林总总的研究结果聚沙成塔，形成了对师徒四人较为固定的看法。例如想到猪八戒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其人好吃懒做，好色无厌，好打小报告，缺乏信仰，缺乏毅力，缺乏荣誉感，属于典型的小人嘴脸，简直一无是处。

当我们重读《西游记》时，我们当会发现，古人的这些认识并非无中生有。譬如说“好吃懒做”：每每听到有好吃的东西，就算在睡梦中，他也会立即醒觉；轮到他去巡山时，他却躲在草丛中睡大觉，然后编好言辞回来欺骗师父，在分工上，也与师兄弟们斤斤计较，不肯吃半点亏。

再说“好色无厌”：只要见到异性，老猪就会口水长流，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他一生吃好色的亏无数，因调戏嫦娥被贬凡尘更误投猪胎，被变化成女人的梨山老母等众菩萨戏弄和教训，窥妖精洗澡而动凡心，差点被蒸了吃……却光吃堑不长智，实可谓朽木难雕。

除了懒与色这两大痼疾，老猪的毛病还有很多。贪生怕死：每到危急关头，总是丢下兄弟独自逃生；缺乏责任感：当师父陷入困境之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设法援救，而是分道扬镳，过自己的小日子；好打小报告：常常在师父面前说三道四，陷与自己有隙的猴王于不义……以儒家思想对人的要求来衡量的话，猪八戒几乎就是承继了所有中国传统人格缺陷的集大成者，无怪乎其会受到历朝历代从王侯到庶民的鄙薄。

然而几年前我在某权威媒体上看到的一个关于唐僧师徒谁更适合做丈夫的民意调查，结果令我大跌眼镜：几百年来在人们眼中一无是处的猪八戒竟然以压倒性优势一举夺魁，成为当代中国的大众情人。其后几年，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福星高照猪八戒》与网络歌曲《我爱猪八戒》等“猪”文化热更是让猪八戒从《西游记》的芸芸众生中凸显出来，单独领受人们的香火。

其实细想起来，众人独喜猪八戒也不足为奇，这种价值的取向并没有脱离时代。如果在二十年前做这样一次调查，人们选择的结果肯定是不同的：受欺挨打的近代需要一呼百应的民族英雄、新文化运动需要荡涤陋习沉俗的叛徒、大跃进需要战天斗地的铁人、改革开放需要突破观念的带头人……但现在已经进入一个从政治到经济都相对平稳富足的时期，社会经纬的渐趋完备没有留给英雄更多施展拳脚的空间了，他们的作用在缩小，光环也相应褪减，人们对于出现救世主指路灯般英雄人物的渴望已降至历史最低点，因而孙悟空在此社会背景下淡出人们视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剥离出一个人的社会属性来看待问题，剩下的只是人性，这或许会让这项纯属私人感情的选择更为纯粹。如果我们在这个前提下把这师徒四人作一番比较，会得出与过去任何时期都大相径庭的看法。

与在一个时代的横断面上人气超高的猪八戒相比，孙悟空最大的亏是吃在“无情”二字上。悟空的优点闭着眼睛数也比八戒多无数倍：他不畏强*和权威，敢于向世俗观念挑战；他武功高强，神通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忠心耿耿，信念坚定，受到曲解而不曲其志；他没有私心杂念，从不把个人得失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然而放在爱情这个狭小的感受空间内来看，悟空的一切优点都只是一些附加值，悟空的一切优点都只是一些附加值，缺乏了卿卿我我、呵护体贴这些爱情生活的主干，其他任何的优良品质都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悟空或许是太完美了，这种完美使他失去了一个现实人物的真实感，他是生活在人们梦想中的神，威严、光辉，但没有热气。他可以做一个好哥们，但永远不是女人们心仪的对象。正如我在《“y*妇”们的爱的自觉意识》中对阎婆惜的分析一样，“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当是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一个男人的远大抱负和丰功伟业，在外人看来确是值得羡慕和称道，但对自己的妻子来说，甚至远不如早起出门时的一个吻来得浪漫和温馨，除了虚荣心理的满足，它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然而在封建时代里，要做个好男人大丈夫，千万不能让儿女之情牵了后腿。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流淌着一条女人无尽的泪河。假设孙悟空仍然是一个未经点化的妖精，他对男欢女爱会有多少兴趣呢？而这个假设，是完全能够成立的，需知在悟空被压于五行山下之前，他已经在这个世上存在了几百年。

对于吴承恩着力打造的“超级帅哥”唐三藏，民间调查中出现的零概率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绝妙讽刺。女人们甚至专门为其列出了八大罪状以表不满。先不管这些罪状是否成立，自己来看看唐僧的本来面目，才能真正明白他惨败给猪八戒的原因。

在作者的笔下，唐僧无疑是个才貌双全的偶像极人物。他是师徒四人中唯一的高级知识分子，又是最高领导钦点的学术权威，业务和身份是没得说的，同时还难能可贵地拥有一般文化人少有的俊朗外表，这几项看起来似乎具备了在一切时代都无往不利的威力。然而随着情节的发展，矛盾的激化，他的威望和魅力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他的博学多才在一个绝对陌生的语境和疏离的环境下完全失去了意义，留下的只是一大堆缺点。首先是他善恶不分，是非难辩，对白骨精等伪装成良民的恶人缺乏识别能力，在分不清是非的情况下，无情地驱逐一心为公的猴王；在这种能力欠缺的条件下，他很自然地表现出耳软心活、偏听偏信的弱点，对于同样无能但善于媚上的猪八戒的一面之辞，他很容易就信以为真，而对具有独立个性的孙悟空的逆耳忠言，由于超出其理解范围，使他很难接受和认同。

唐僧的种种表现，与历朝历代那些昏庸的帝王一无二致，都有着亲小人远贤臣的共同特性。这种心态和行为，充分暴露了人的一些基本的性格弱点：一、喜闻无用甚至虚妄的善言，不能接受客观真实的心理荏弱；二、对能力在自己之上的下属具有潜意识的排斥心理，如果采纳对方的不同看法，等于无形中降低了自己的能力和威望。在这两种心态的指使下，唐僧对于孙悟空的种种误解和压制，都顺理成章地成立并一再重演，这对猴王不能不说是一种所托非人的悲哀。

其实唐僧的这些性格缺陷，在女人们看来，仍然是一种附加值，只不过是反面的。如果他真有倾倒众生的魅力，也可以一俊遮百丑。然而他空有一副漂亮躯壳，却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丝毫情趣的无聊之人，人们可以肯定他的敬业精神，却不能苟同他单一乏味的生活法则。因此，他被当代女性抛弃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

至于那个面孔平板、性格模糊的沙僧，由于平庸，甚至都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这里就不予置评了。

相对于以上三人，猪八戒无疑是最为人性化的角色，他可以拥有人的一切毛病和弱点，但他同时具有师父兄弟们所不具备的鲜活血肉；他是一个会受伤会流血、知冷暖懂温存的人。如果把他放到当前的意识形态中，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的花心好色可以视为风流倜傥；他的好吃懒做可以目为懂得生活乐趣；他的大大咧咧可以当成心态端正善于排解压力；他的消极怠工不负责任可以理解为个人意识的觉醒，——即人不再是工作的奴隶和集体的零件；他对盗贼和妖怪的护短可以看做对社会矛盾的调和与给坏人一条自新之路；他时刻不忘重回高老庄可以解释成家庭观念强烈，特别是一路历经妖精狐媚的诱惑却始终牵挂着高玉兰，更是一种虽风流潇洒却感情专一的体现。

近一、二十年来，今人在社会道德和价值的取向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大的反差，无论是学院教授还是普通民众，纷纷卷入对历史（文艺）人物重新评判的热潮。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心血来潮，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及其流变很值得深思。大部分的翻案标志着当代人对于传承了数千年的传统人格的坚决背叛，标志着当代人追求自身责任零负担的态度，标志着当代人在自我真实再现与理想人格之间的自觉选择，标志着当代人对于传承千年的英雄主义的彻底抛弃。特别是对于生来感性的女人，爱情与家庭的和谐远比社会定位重要，当抛开了一切的附加值后，凸显出来的便是最基本最真实的人性。

然而，这只是一些脱离社会实际的纯粹个人化的一种本性彰显，事实上我们是不能在真空中生存的。当人们的个性得到空前自由地张扬，是不是一切旧有的东西都该无条件为此让路？若果，就意味着在这个时代，将会出现单一意志统治所有意识及其控制下的一切行为方式的状况：个人至上，或个人唯一论。当然这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的，人是一种天生的社会性生物，没有几个人可以剥离自己的社会属性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即使是逃避现实的隐士，他们的个人空间也不能够得到彻底的保护，生活将迫使他不得不时常重新返回人世。

责任与义务在这个时代里，当真已没有承担的必要？从上面的论述来看，这个话题似乎已经明了：只要我们一天不能脱离社会，我们就得担起一天的社会责任，尽到自己的义务。那么英雄主义与崇高理想在这个时代里，是否也全无用途了？也许很多人都会认为自己做个英雄与否，真的毫无必要，因为英雄时刻得冒生命危险，甚至还会被遇救者反诬，实在划不来，可是当灾难祸患降临到他们头上时，又有几个人不希望得到社会的救济和他人的帮助呢？

所以说到头来，责任绝不是没有承担的必要，而是没有自愿承担的肩膀，有的人既想享受人类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又不愿分担人类共同面临的困难；同样，英雄也不是没有诞生的必要，而是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大家都期盼着别人来帮助自己，却没有人愿意投桃报李。这种零负担追求，展现出当代人冷漠、麻木、自私而贪婪的本性；这种建立在空中楼阁的本性挖掘，看似在追求人道、和谐、自由之美，体现出进步和民主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彻底流失，是信仰崩塌的时代里，一种原始本能的轮回。

9月19日凌晨4点10分

本文已被编辑[心海岸边]于2007-9-20 22:22:2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