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一间破烂的砖瓦房，阴暗潮湿，墙角里生满了蜘蛛网，因为不通风的缘故，空气里掺杂着一种奇怪的霉烂味。我生活的地方叫做东楼村，村子东头是连绵的坟茔，每到傍晚，这里便盈盈的升起飘渺的雾烟，鬼气森森的。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便由衷喜欢上了这里。一草一木，甚至每一个坟茔我都爱到心眼里。那一天，我留恋于夕阳下的坟茔，久久舍不得回家，直到奶奶呼唤我吃饭的声音嘹亮的响起，我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从那以后，我便常常来这里玩耍。说是玩耍，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痴痴的坐在那里，黄土堆成的一个个突兀。常常会想，多奇怪呀，我屁股下面竟然躺着一个死去的人，死了，便一切都干净了，生前的欢乐忧愁，爱恨无辜都可以抛却脑后，静静的躺着，——静静的躺着，我认为那样也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我也会在夕阳下的坟茔上想起我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母亲，她是生我那天死的，我来了，她死了，一命交换一命，宿命一般的残酷。当阳光透过树叶散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会让自己的思想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当时，母亲正无奈的嘶喊，呼叫，可是当她终于听到自己的孩子的哭泣声的时候，便也无可奈何的与世长辞。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泪落满面，这时候，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鸟儿凄厉的鸣叫着。

母亲很漂亮，从她那唯一留下的一张黑白照片上我看到年轻时候的母亲，白皙的皮肤，灿烂的笑容，头发是飘逸的，像是在蓝天中自由翱翔的翅膀。父亲年轻的时候在东楼村里是颇有名气的，做生意十分成功，夫妇相敬相爱，是村子里大人小孩所关注的对象。可是不幸终于还是将临，按父亲的话说，我是一切祸患的缘起。

西屋。平常都是紧紧锁闭的，奶奶常常说她经常半夜起来接手的时候看到母亲做到床上梳妆打扮，有时候是哭泣。奶奶还说，有次她仗着胆子走上前去，轻轻拉母亲的手腕，手腕是冰凉的，像是在冰雪里浸过一般。奶奶当时说，儿媳妇，你回来了？母亲不回答，仍是哭泣。奶奶又说，儿媳妇啊，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啊，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我都答应你。是担心云儿吧，放心吧，那孩子坚强的很，不会有事情的。听了母亲的话，母亲哭得更是伤心，奶奶一低头，发现那哭泣的竟然不是眼泪，而是血液，奶奶一下子吓晕了过去，从那以后，再也不敢独自去西屋了，即使有事情，也要喊上我一起。

而我虽然听奶奶说了很多次这件事情，心里却是一点也没感觉到害怕，常常半夜难以入眠的时候，我便悄悄的偷了奶奶藏得自以为严实的钥匙，拉开门闩，轻轻打开了西屋上的锁，进去了，再把门拴上。奶奶很难入眠，但是一旦入睡，一般都睡得很死，所以被发现的几率是极其小的，即使发现，也没有什么。

西屋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的原因，比其他房间更加阴暗，深沉的夜晚，我寂寞的坐在母亲生前分娩时候躺过的床上，蚊帐已经落满了灰尘，黑乎乎的，有蜘蛛网缠在了脸上，奇怪的感觉，十分不舒服。我轻轻的将床上的席子擦拭干净，坐在上面，感觉时间一点点在身边消失。我想，母亲会像奶奶说过的那样，在半夜的时候来到这个阴森的小屋里面暗自哭泣吗？母亲，你来吧，有女儿在这里，你就不孤独了！这样想着，想着，想了许多时候，母亲的魂灵始终没有出现过，有时候，实在疲惫的时候，我便躺在冰凉的床上打上一个盹，醒来后，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需要想上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是谁，让后起来了，把门重新锁好，回去睡觉。

【二】

这样我慢慢的长大，开始上学，可是不习惯受束缚，常常跟老师、同学闹矛盾，大家都叫我“奇怪的小孩”，没人同我一起玩，于是无论晨光熹微的时候去晨读，还是夜色深沉晚自习放学回家，我都是独自一个人，经过那些坟茔的时候，心不由自主的跳动，闭了眼睛大跑过去，停下来的时候出一身的汗水，不知道是奔跑的缘故，还是惊吓的缘故。

奶奶脸上的担忧越来越严重，不过也并不说我什么，忽然有一天，父亲从外地归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奶奶说，父亲这次是来接我去城里读书的，奶奶又说，城里的教育不比咱们农村，你到了那里，老师、同学都会对你好点。我知道，奶奶是为我好，可是看着父亲那像是仇敌一样的眼神，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父爱的温暖，年幼而骄傲的心一阵阵刺痛。

父亲回来的这几天有许多应酬，基本上不再家里带着，回来的时候一般夜色已经很深，静静的晚上，尚未入睡的我可以听见父亲沉痛而苍凉的哭泣，那是男人的哭泣。于是我的心开始软化，什么尊严不尊严的，在听到父亲哭泣的那一瞬间完全崩溃，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深爱母亲才如此痛恨我的。也许，真的如父亲所说，我就是一切祸患的开始。

一切祸患的开始……

这样反复默默的念着，在那寒冷的季节我不禁泣不成声，拉过被子塞进嘴巴里面，狠很的咬着，像是要摆脱与生俱来的宿命，就这样，父亲在西屋里哭泣，我在被窝里哭泣，如果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知道了这一切不知道会做什么样的感想。

三天后，我跟随父亲去城里读书，奶奶颤微微的送在后面，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冲白发斑白的奶奶挥手，奶奶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不要忘了吃药，做饭的时候一定要将火熄灭了……说着，说着，忽然眼泪来袭。夕阳西风下，奶奶的身影竟然是那样的渺小，想这难道就是曾经把我被在背上一天走了二十里地的奶奶吗？

不要哭了，走了。父亲冷冷的说。于是我们向山岗后面走去，上岗下面不远处就是公路，我们搭上了公交车，一路向城市里赶去。当时，已经是傍晚，我是第一次做客车，心里充满了激动。座位软软的，比奶奶家的条凳舒服多了，客车像是荡秋天似的一高一低的摇晃着，十分惬意。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可以看到窗外的夜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夕阳落尽了，第一颗明星升起来了。

到城里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天早上，一路上，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下了客车后，眼神深沉的父亲看着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我问道，冷吗？我点点头，然后又急忙晃晃头，不冷，我不冷。我倔强的说，父亲的眉头皱了皱，不过还是把身上的大褂子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不要，他几乎是逼迫的让我穿上。这时候，早上买饭的小摊位已经开张了，父亲四下望了望，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街对头买些吃的。说完，神情的看了我一眼，默默离开了。从他的眼神中，我第一个解读了什么叫做沧桑。

父亲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当一辆疾驰而过的黑色轿车碾过他身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为他感到一阵轻松，一个在心底埋葬了太多东西的男人，活得也实在太劳累了，死亡，也许是上帝对他的仁慈。父亲的尸体就躺在街道中央，肇事的黑色轿车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一个光光的脑袋深处来了一下，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又呼啸而去。

【三】

也许正的如父亲所说，我就是一切祸患的开始，不然为什么一直活得好好的父亲一回到老家接我进城便无缘无故，甚至蹊跷的丧命了呢。那一天，当我怔怔的隔街凝望父亲尸体的时候不禁这样想到。父亲的手心里还捧着买来的早餐，一塑料袋的包子，有十多个，被血迹染得通红通红的，看起来触目惊心。街道上的人渐渐增多，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街道对面就站着这个才死去的中年男子的女儿，亲生女儿。作为父亲唯一的一个亲生女儿，竟然在父亲死去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可是在父亲周年的时候，当我在一次回到老家躺在母亲所躺过的那张旧床上的时候想到父亲莫名其妙的死，我却哭泣得死去活来。

负责这件交通事故的警察们从父亲的公文包里发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打了过去，没有过去，来了个十分高大的男子，跟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下巴刮得青青的。一进入警局，他首先是来到我身边，蹲下，认真的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就是云儿吧？我点头。我被这个陌生的男子领回他的住处，他说，他没想到我父亲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又说，他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父亲的女儿就等于他的女儿，他会好好照顾我的。

这个陌生男子是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说，我性马，叫马思，你叫我马叔叔就可以了。于是我就叫他马叔叔，他对我呵护备至，从为感受过关怀为何物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关怀的幸福。马思虽然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没有结婚。那天，他把我带到他住宿的地方，这里是阳台，房间共有两间，不连洗澡间，他把里间手脚麻利的拾掇干净了，对我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叫我，就把这里当作家里一样，不要拘束。我冷冷的看着他，虽然感觉到温暖，却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的面孔是值得相信。

【四】

忽然有一天，马思闯进我房间，当时我刚刚脱了衣服，正准备睡觉。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一点点的挪近我的床沿，黑暗的原因，他碰倒一个凳子，在这寂静的夜晚，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于是世界陷入短暂的沉默，沉默刚一过去，我便感到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在我被子上面，紧接着便感觉嘴唇被另外一个火热的东西贴住，脸上被臭哄哄的热气熏着。

这个夜晚过去后的第二天，他给我买来了许多文具，还有衣服，说，终于为你搞定了学校，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去上课了。我冷冷的看他，爱理不理的将“礼物”扔到床上。他的脸忽然冷淡下来，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用十分鄙夷的声音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我手养你，现在早就冻死在街头了。你跟你母亲一样无情，一样——狗屁不如！说着，揪住我的头发，使劲的往床沿上撞，打得累了，忽然将我的身子搬过来，又一次沉重的把我压在下面。

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前追过母亲，而母亲却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最终嫁给青梅竹马的父亲。当我从他日记里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忽然感觉这个男人好可怜，比父亲还要可怜，父亲至少有爱支撑着他，而眼前这个男子却是完全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我不过恰好出现在他面前，又恰好符合了他的要求。

【五】

与小秋的相识完全处于偶然。每天我按时去上课，去上学的路上正好经过一家网吧，小秋便在这家网吧里当网管。我在放学后经常去上网，于是渐渐的与小秋混的熟悉了，小秋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有一双女孩子一样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双得十分好看，秀气而不失坚毅的面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有一天，小秋对我说，带我去你家好吗？

我说，可以，不过我家里的确没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

小秋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小秋在初秋的时候进入我的生命，而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寒冷也是在所难免的吧，毕竟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

【六】

当小秋把闪亮的匕首插入马思体内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片空白，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自己想着什么。小秋疯狂了一般一刀又一刀的插入马叔叔体内，插入这个我所憎恨，厌恶的男子体内，可是当时我感觉到的不是痛快，而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小秋歇斯底里的发泄完后，疲惫的瘫倒在地板上血液迸溅了他一脸一身，随着时间推移，又渐渐的漫过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小秋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平静，眼神也回复了平实的忧郁而明亮，站起来，将匕首擦拭干净了，又挂在腰间。然后走到dvd旁边，那了张片子放进去，顿时，悲伤的音乐弥漫了整个空间。

其时，秋天的阳光透过蓝色窗帘投射在血污的尸体上，小秋拉开窗帘，冲着外面高远的天空大声呼叫：“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小秋就那样静静的站在窗台前面，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和裤脚上潮湿的血液。

小秋忽然转过身子。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不知道。我傻傻的看着他说。不过，他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对我说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时候回答，自顾自的继续道：

他是我父亲，可是他抛弃了母亲。母亲为了他什么都抛弃了，可是他却抛弃了母亲，当时，母亲什么也没有，只有靠……靠出卖身体养活我。后来，当我长到七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母亲对我说，她累了，虽然还想把我养得大一些，可是她已经太累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小秋冷冷的说，鼻子已经哽咽。我静静的听着，感受他的悲伤，想象一个身子单薄的女子为了生计而暗自伤神的形象。

小秋忽然趴到地上，趴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痛声哭泣，那声音悲痛之极，充满了对命运的无奈，和固执的反抗，那是男人的眼泪，听着这样的哭泣我不禁又想起那个冷静的夜晚，父亲在西屋哭泣的情景，——那是男人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秋忽然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对我说，求求你杀了我好吗？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9-1822:05:2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