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
——论信任
读《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对贾宝玉与林妹妹的海誓山盟“你放心!”,我们往往容易忽略过去。究其忽略的原因,是在我们今天,人与人之间已经丧失了信任。
小说这样写道: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蒙侧: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蒙侧:关心情致。)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蒙侧:娇羞态!)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蒙侧:痴情态。)。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蒙侧:连我今日看之,也不懂是何等文章。)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蒙侧:第二层。)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蒙侧: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来。)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蒙侧:何等神佛开慧眼,照见众生孽障,为现此锦绣文章,说此上乘功德法。)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蒙侧:下笔时用一“走”,文之大力,孟贲不若也。)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红楼梦脂评汇校本》)
我之所以大段的复制,是因为事物有因必有果,宝玉的“肺腑”不是随便“诉”的。林黛玉因为对贾宝玉缺乏信任,才来偷听;贾宝玉因为自信,才能在人前人后称扬黛玉。黛玉因了这番话,信了宝玉,转身去了;宝玉因了平时对黛玉的了解,坚定了对她的爱心。在这里,黛玉是需要听宝玉无意中说出的话,才坚定对宝玉的感觉(爱),而宝玉要取得黛玉的信任,却无法表达,只能说“你放心”。就互相信任的程度说,黛玉是有限制的,有理由的;宝玉是无限制的,无原因的。前者是普通的信任,后者则升华为“信仰”。因此,宝玉的“你放心”三个字,比之世间上的所有海誓山盟值得信任。这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
何以故?我们知道,信任曾经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石。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在儒家“五常”之中,“信”居其一,而它的意义,则是人立身处世的基本。
《左•隐公三年》载郑武公为周平王的卿士,周、郑交恶,为了互相取信,“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到平王死后,郑国就背信弃义,夺取了成周之禾。文中引了一大段“君子”的话:“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泽之毛,萍蘩蕴藻之菜,筐莒琦釜之器,湟於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意思是说,没有来自“中”(心中,灵魂)的信任,即使拿人来作保证,信任也是靠不住的。反之,若能信任,一把草,一句话,都是信任的凭证。但人因为私欲,因为利益,常常会见利忘义(信),于是乎人与人,甚至国与国间的信任就丧失了。孔子说,因为人心不古,他要“听其言而观其行”,才信得过别人。林黛玉的偷听而信,正是这种情况。宝玉不知道黛玉对自己有多信任,又想说服她对自己的信任,情急之下,也只能说“你放心”。“你放心”看似简单无味,但它的要求是很高的,它要求“信人如己”。信人如信己,看似容易,其实不然,原因是上面说的利益关系。别人“凭什么”相信你?这个“凭”就是关键。一般人得“凭”利害来作保证,如你签字的合同在我手里,我不怕你飞到天外去;你留了“定钱”在我这里,讲话不算话你就得折财。男女恋爱要“以身相许”才算定情,结婚要领“结婚证”才保证永久,国家间要么结“秦晋之好”(“和亲”),要么交相为质,才能暂时互信。法律就是在无信之时保证利益均衡的手段,它遵循的是“公平”而不是“信任”。现在干脆就讲“互利”,用利益来作“凭”证了。
但感情的事,人心的事,是难以以利害来作凭的,于是就只有“你放心”。“你放心”而能成立,是一种“信仰”,它不靠利益,不藉外物,不赖武力,甚至于不讲理由,是“无待”的,无条件的。有似宗教徒之相信死后能进天堂或革命者之相信后继有人,“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有如此信仰,方许讲恋爱,方许结婚,否则,以身相许,“禁果”一尝,索然无味,离弃在即。今天的“试婚”现象,就是男女间缺乏信任的表征。当然,如果有信任,一支旄节,一朵玫瑰,一纸书信,一句承诺,都可凭信。季札挂剑,尾生抱柱,是信任的样板。宝玉而知道说“你放心”,是他知人知我、知己知命(天)的体现,是彻悟人心、彻悟天道后的表达。所以他说出的话,能让黛玉听起来比自己心中说出的还恳切。有如此之深的了解与爱恋,一旦破灭,很容易走向反面和极端。宝玉“出家”的结局(“兰桂齐芳”有蛇足之嫌,这里不去讨论它),这里已经伏下了,脂砚斋评他“情不情”(黛玉是“情情”),是合逻辑的。而深受“礼教”教化的宝钗、湘云、袭人等,是不懂什么叫“爱”的,她们的价值观,完全是封建礼教的那一套,什么仕途经济等。因此,面对“顽的”(同“玩”;指非功利的、游戏的东西)东西,史湘云要认为比“(官)印”轻;面对宝玉的真感情,花袭人要说“坑死我了”。反而是世俗的、虚伪的薛宝钗的言行举止,令她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礼教”的扭曲人性,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你放心”是屏除一切利害关系后的人心的交流,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心相印,是解除了“礼教”束缚后的真性流露,是人间真情的相互信任。小说的主题,从这个层面上说,是讴歌人间真性情而批判一切扭曲人情人性的“礼”的(《史记》说:“缘人情而制礼,因人性而为仪。”礼仪虽为节制过分的人情人性而设,但过分之后,就成为反人性的“礼教”了)。
2007-9-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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