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腊月二十八日,他从部队回乡探亲,刚进家门,妻说娘家正等着他们喝年酒呢。他看天色暗下来,顾不得洗去旅途的风尘,就骑上自行车,带上妻,急急地赶过去。乡下人把过年看着一件大事,他当然不能马虎,更何况是第一次。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到了村口。弟妹们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心头一热,眼泪都快流下来。两年不见了,妹妹们先后出嫁了,今天都带着自己的丈夫来了。他和几个新姑爷一见面,就象亲兄弟一样格外亲热,你好,你好,握手又拥抱。
进了堂屋,八仙桌面已经摆上冒着热气的菜肴。
大姑爷,你坐上首!岳母笑吟吟地。
身穿军官服的他,连忙谦让:大家随便坐,不要讲什么礼节。他十分和蔼,象在部队里对老乡那样。但终究推不了,还是坐了上去。岳父已不在人世,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成分不好的家庭的主心骨。弟妹们平时在村里都以他为骄傲和自豪,那个年代,谁家有个在部队当兵的,全家就感到十分的荣幸,更何况他还是四个兜的排长,带着几十号人呢。席间他们轮着向他敬酒,那几个新姑爷更是变着法子让他多喝。看他们那个亲热劲儿,连他的妻都有几分的嫉妒。
酒是一杯杯地喝,菜是一口口地吃,他喝得满面红光,心里十分畅快。菜是凉了又热,眼看剩下不多了,可大家正喝在兴头上。那年景,乡下大都很穷,过年喝年酒能在桌面上摆七八道菜就算很不错了。这桌菜还是新姑爷们带来拼凑起来的。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说: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党不会忘记老百姓的。这话他们喜欢听,听着听着,好象明天就能过上富裕的日子。大家喝得更起劲了。一年就这么一回乐,不醉倒就不算爷儿。
那晚,他破天荒地醉得不省人事,由几个舅弟搀扶着走了七八里路才回到自家。
这以后,他每次探亲就上亲家喝年酒。他总是坐在上首的位置,接受他们的敬酒。他在部队由排长当到营长,可在这酒桌上,照他的话说总是个班长。既然是班长,他说的话就有权威。席上谁要是自家门前的杯子满着不动,他就大声说:喝掉!在座的其它的人马上随声附和:跟大姑爷喝酒,竟敢搞鬼,罚!那位就红着脸,仰起脖子吞了。当然,谁能喝,谁不能喝,他心里有数。他说三弟你少喝,但放勤快一点,给大家斟酒。至于二弟和三姑爷,血气方刚,酒量大,他就说:你们一起来,和我比个高下。是1比2还是1比3,全由着你们。每当这个时候,其它的人就在旁边起哄。二弟和三姑爷就挽起袖管,红着眼睛说谁拍谁呀,干!他和他们俩便在周围的呐喊和助威声中干开了。他喝一杯,那两个马上各灌一大口,片刻工夫,好几瓶酒空了,还没有决出胜负。他拿出当炮兵的狠劲,粗声大气地说,有本事不吃菜光喝酒。这一提议,那两个就有些虚了,只好说今天欠着,下次还吧。妻在旁边拽了他一下,他才哈哈地笑了,说那样我也不能多喝,但你们怕你们就输了。接着他又说,做人也是这样,谁怕困难谁就会输了一生。
当然,喝酒的时候,他的话也很多。他去过许多地方,他就讲外面的见闻。新疆少数民族的风情,昆明一年四季的气候,福建山区独特的民居以及他在援越援柬时听到看到的趣事,他讲得娓娓动听,象一块磁石牢牢地吸住了众人的心。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他的讲述犹如一本书,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增长了知识。他还谈了许多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在他们的心田播下思想的种子。他是长兄,又是严师。他们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听他的没错。所以,席上他听到某某有什么不好的苗头,他就说以后一定得改,某某就真的改了。他就这样言传身教,将他们带得都很有出息。他们中有的在78年考上大学,有的当上企业家,有的成为国家干部。他很高兴,说年酒没有白喝,话没有白说。
一晃五年过去了,他从部队转业,在市税务局当科长,分了一套新房。于是,弟妹们商议好这年就在他家喝年酒。他和妻很高兴,跑菜场,逛商场,置办了许多年货,人也累得要散架了。那天一大早,弟妹们携儿带女,提大包拎小包地说笑着来了。他沏茶又递烟,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年来,他们的变化很大:大弟办了个工厂,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二弟在政府部门工作,三弟在一家工厂当工程师,另外几个姑爷有的承包工程,有的做生意。好啊!他从心眼里感到高兴,笑意里有几分沧桑。
他还是坐在上首,席上还是那些规矩,一切似乎都没变。但从他们的谈吐里,他感到有些变化。他们可别钻进钱眼发昧良的财。他心里很不安,几次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妻见他沉默不语,就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举起杯,说:这几年你们很不容易呀,我敬你们一杯。说着便顾自地干了。他们一听,乐了:这可是大姑爷第一次敬酒。有人提议小杯换成大杯,以示庆贺。他们举起喝水用的玻璃杯,“咕咚”几口灌下去,喷着酒气说还不是大姑爷教导的好,要不然哪有今天呢。他见火候已到,板着脸,庄重地说:我说的话是当听还是不当听?他们应道:听!他就抬高嗓门——我们在外面也是一家子,你们从商纳税,我为国家征税。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可别在“税”上搞鬼!要那样的话,我可是包公的脸,铁面无私!顿了顿,他又说,凡事都得守法啊!席上的气氛一下凝住了,好长时间他们才缓过神来:不敢,不敢······
又是几年过去了,他从科长升任局长。弟妹们来得更勤了。他们想:以前他是科长,寄人于檐下,自然帮不上他们多少,可现在大权在握,动个手指头,他们就能发大财。于是在喝年酒的时候,他们就表达出这样的想法。他的眼里有泪珠滚动:他们不容易呀,做生意蚀了不少,若能帮他们一点,他们也会过得好些。但他说,对不起大家了,谁叫我是吃这碗饭的,什么都要为国家想。他举起酒敬了他们一杯,有些哽咽地说:国家有难处,匹夫有责,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国家就会好起来。国家好起来了,老百姓也会好起来。你们说是不?他们沉默了好久,点头说,大姑爷这样的干部真少,我们跟着好了。他欣慰地笑了,席上的空气也逐渐融洽多了。他和他们又象当年那样杯来盏去,大口地吃,大口地喝,不喝个痛快就不叫爷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象一池平静的水,波澜不惊。
-全文完-
▷ 进入冰之虫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