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大寿,我们姐弟几个陆陆续续回到家中。母亲早已准备好了各种各样我们爱吃的水果,给女婿准备了茶水,香烟。我拿出给母亲买的一件上衣,母亲一看立时说,太新鲜了,我穿不出去。大姐说,花是花,但不艳,好看,快穿上试试。我帮母亲穿好了,一进客厅,弟弟说,四姐就会买衣服,这件衣服咱娘穿在身上正合适。几个姐姐围着母亲转着圈说,不错。母亲低头左右端详着又疑惑的抬头看着我们说,太花了吧?大姐夫说,人越老才越穿新鲜的呢。母亲听了五十多岁的大姐夫这样说心里就释然了。
弟弟说,好几年前,有一次我出车在外地问路,老远看到一位穿了一件大红灯心绒旗袍的女人,很优雅很娴静地走着,到了跟前,我停下车,开门出来,看着她的侧面说,大姐,请问?她慢慢的回转身,我顿时讶异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什么大姐啊,满脸皱纹,奶奶辈的啊。当时我就想起娘和四个姐姐,如果这件旗袍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穿在身上,上大街走一趟,不知有没有这个勇气?说完,眼睛惬意的轮流看着我们姐几个。最漂亮的三姐说,我倒是喜欢穿,却不敢上街,二姐保准能穿出去。二姐穿衣一向很大胆,哈哈笑道,当然了,回头率保证百分百。大姐夫见我大姐要说话,抢先说,你大姐穿上也能上街,就是不知道胳膊腿会不会走顺了?大姐抡了他一锤,大家哈哈大笑。
再说一件高兴的事,弟媳宣布说,我们今天在饭店订好了,不用各位姐姐下厨房忙活了。三姐最高兴,因为每次家里聚会,大厨都是她的,能够逃避烟熏火燎她当然高兴了。看得出我三姐夫也挺满意,姐几个中数他最疼媳妇呢。
围坐在酒店大大的圆桌一圈,我母亲看着围坐在她身边的儿女,第三代,甚至第四代,满眼的慈祥和满足。这时的话题往往都围绕着对过去时光的回忆,也往往这时,你一言我一语,其发言程度之热烈,其回忆片断容量之大,听的小一辈真恨不得多生几双耳朵才好!
母亲三十二岁时我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柔软的双肩挑起抚养我们姐弟五个的担子。我父亲在得病之前,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自愿报名回农村老家,以减少城市人口粮食供应的压力。但不久他就病倒,很快的去世了。就在我母亲沉浸在悲痛的时候,上级派人告知该搬家了,我母亲一头雾水,等听明白事情的真相时,年轻好盛的她二话没说,几天后我们全家六口就搬到离县城十五公里的农村老家。进村时,全村老少自发的站在路边向我们一家行注目礼,有的老人暗自垂泪。那时我大姐十四岁,二姐十一岁,三姐八岁,我五岁,弟弟三周岁。看到这样的一家孤儿寡母也由不得人们不垂泪。
我们住进母亲在大队的帮助下先一步买下的房子里,两间低矮的草房。在城里时我们家有电灯,那时农村还没有。到了晚上一个煤油灯放在桌子上,萤萤火苗摇曳不定,看着映在墙上黑黑的影子,我们姐弟胆怯的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那个记忆的片断在我脑海中印象太深刻了。
回家的第二天,母亲就随生产队出工了。身体单薄的母亲对农活一窍不通,拙力用了一天回家似乎只有躺在土炕上的气力,但还得强撑着刷锅做饭,伺候小的。大姐上了几天学,看母亲回家身体疲惫的不行,就宣布不上学了,要在家帮母亲。母亲反复说明上学的重要性,可大姐就咬定不上了。母亲气急,打大姐,大姐死活不松口。打到最后,母亲没了气力,知道大姐性格倔强,决定的事不容改变,也知道大姐懂事,便叹了一口气,默许了大姐的决定。大姐从此开始承担起了当母亲的角色,刷锅做饭,收拾家务,上山劈柴,里里外外一把好帮手,管我们弟妹其严厉程度比母亲还严厉三分。大姐性子急,二姐性子慢,大姐支派她的活半天干不完,就有一顿好打。后来二姐说起那段历史,委屈的泪水横流。第二年,十五岁的大姐扛起撅头跟随母亲也上工了。能干的大姐干活一点也不比别的女人少,却拿最低的工分,心里虽然委屈,但也是没处讲理。公社如果有忆苦思甜参观大会,大姐是必然的讲解员,神情大方,语言清亮,受到书记的亲口夸赞。十八岁的时候,本村本队大姐夫的父亲亲自上门给儿子提亲,我母亲认为大姐还小,没应口,谁知他一天两趟来我家,软磨硬泡,并许着如果母亲应口立时让大姐去学赤脚医生。母亲也不傻,只因不松口的原因是没想在这里住长久,在她心目中,城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城里的房子一直保留着,就是母亲最大的心愿。但那时也看不清将来的形式,母亲心中也是很茫然,为了大姐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便松口应下了,从此不但大姐脱离了土地,还多了大姐夫不时过来的帮忙。母亲对这门亲事也算应心。
从大姐扛起锄头出工的第一天,二姐就接手了大姐在家所干的一切家务。那时二姐在我家一墙之隔的学校上学,三姐常住姥姥家,照顾我和弟弟的任务就成了二姐的了。二姐上课时,我和弟弟也没处去啊,就一边一个坐在教室门口。里面教什么我和弟弟就在外面学到了什么。聪明的弟弟跟着学会了【智取威虎山】少剑波一段【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唱段,并且童音洪亮,咬字清晰,不仅在我们家每每空闲的时候全家围坐在一起听他唱,大队开全体村民大会的时候,开场也是以我弟弟大方的演唱开始,赢得了村民热烈的掌声和赞誉!多年后,我弟弟和他的朋友去卡拉ok唱歌,一曲之后,老板一准免费,还央求我弟弟给压场。有我弟弟在保证人乌呀呀的一片,带给老板不菲的利润。那时我弟弟就过免费的唱瘾,乐哉乐哉!
三姐到了学龄从姥姥家回来,又轮到我住姥姥家了。在姥姥家,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家好,但我住上一段时间就会想家,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是有一年的春节,姥姥嫌接来接去的麻烦,就决定让我在她家过年,反正初二母亲会领着姐姐们和弟弟来的。我心里不愿意又扭不过大人,争取了好几天姥姥不松口,到了除夕的这一天,看她们忙忙碌碌的没人理我,我感到了深切的失望。于是一个人在冰天雪地找了一个角落,一想起往年母亲、姐姐们、弟弟在家欢欢乐乐过年的情景,就忍不住的哭、哭,中午饭任谁叫我,任大舅发火扇我耳刮我就是不进屋,一直僵持到了下午三点,姥姥见我执意要回家,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只好让二舅送我回家。我才破啼而笑。姥姥一家人又好气又好笑。二舅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家的路上,我兴奋的一路上说个不停。到我家村头,二舅放下我说,送你到这里吧。我下车抬腿就跑,二舅在后面喊,回来。我回头站住,唯恐他再反悔再载我回去,就站着不动。二舅可能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我给你个压岁钱。我才高高兴兴的跑到他跟前,二舅那时没有工作,姥姥把钱紧的很,他搜遍全身的口袋只有两毛钱,我接在手中已经感到是一个富翁了。
一个人高高兴兴的进了村。村里大娘婶见了我,都亲切地问候我,回家过年来了,我一一兴奋的应着。归心似箭,一步步走太慢了,干脆性急地跑起来。进了院落,一股到家的踏实感觉油然而生。这个家虽破,但有母亲姐弟的所在才是我的家啊!母亲见我回来了,自然意外,但很高兴,正油炸着东西呢,顺手给了我一块炸好的藕荷,我兴奋的吃着,眼睛去看姐弟,除了弟弟在品尝着一块藕荷,姐姐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吃呢。我表现出了空前的大度,递到姐姐们的嘴边,大姐象征性的闻了闻,二姐用舌头舔了舔,三姐毕竟还小,但也仅仅咬了一小口,脸对着我让我看她吃的是多么得津津有味。那一刻我感觉在冰天雪地里挨冻,挨大舅的耳刮都没有白挨啊。
可是到了夜里,我发起了高烧。母亲背着我不停地走动。初一,姐姐们领着弟弟出去拜年,回来连最小的弟弟都把最好的糖块统统给我。我伏在母亲的背上,手中紧紧攥着糖块,神情恹恹地朝他微笑着。
好不容易熬到上学的年龄,才理所当然的回家来了。
那时母亲和大姐跟着出工,一年到头算下来,不知怎的我家还倒贴队里,更是分不到多少粮食。有一次,母亲和二姐推着家里唯一的一袋麦子到十五公里以外的县城换粗粮,没承想经过一个小河沟时恰巧就开了袋口,麦子倒进了水中。母亲和二姐忙不迭的收拾着,还是冲走了一些,把我母亲心疼的泪直往肚里流。就算母亲这样的苦苦支撑,还是青黄不接。母亲听了我姥爷的建议,到了冬季农闲,人家的男人女人炕头上做针线抽烟打牌,我母亲和我邻居能干的二嫂用我家的爆花机她家的独轮车,走村串巷,披星戴月爆花挣钱。那时节,我一天两头见不到母亲,晚上她没回来我熬不住睡过去了,早上一睁眼枕边有一个白馍馍,母亲早已经摸黑走了。那时农村没有什么好吃的,玉米还是有的,一毛钱爆一炮白花花香喷喷的玉米花,大人孩子们过过嘴瘾是那时最好的食品了。因而走进哪个村受到哪个村的欢迎。寒冬腊月两人在一个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来,早有在村口等着的孩子们在全村吆喝遍了,不一会就围拢一群人,用簸箕端着玉米粒排队等着。大约十分钟一炮,爆响的时候,一股白白的热气夹杂着浓浓的玉米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孩子们欢呼着在地下抢爆散在外面的。一阵忙乱过后,下一炮又开始了。母亲呼呼拉着风箱,二嫂手摇着爆花机在旺盛的火苗上不停的转啊转,里面的玉米粒会在高温的烘烤下一粒粒开花。母亲和二嫂脸黑黑的像舞台上的花脸,但心情是很好的,不断地回应着村民们穷开心的玩笑。回家的路上有什么好东西她们会捎带着买回来,那个白馍馍就是母亲给我们买的其中的一种奢侈品。不过年不过节的,能有白馍馍吃真胜似过年过节了。
不管是玩耍还是干活,我一般跟随三姐的时候多一些。三姐性子像极了大姐,活又快又好,从小性子绵软的我自然干什么也慢她三拍,记忆中有一次我俩出去很远搂树叶子,三姐管搂成堆,我一堆堆的抱进花篓里。正当干的挺欢的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吆喝,机灵的三姐扛起耙子兔子般的速度就跑了。我心惊胆颤,花篓背也背不动,拖也拖不动了,又舍不得丢下自己跑开,到最后就只有站在原地哭的份了。其实那一声吆喝声音很远的,也不是针对我们,三姐把情况看清楚了就讪讪的回来了,过意不去的替我往花篓里抱着树叶。我理直气壮地站在一边甩手不干了,她既生气又自愧。那时我在家既是她出气的筒子在外又是被她保护的对象。打打闹闹,童年就在琐碎而艰难的时光中流失。
在老家住了仅仅六年的时光,但在我的记忆中,那六年却是很长很长。那是一段灰色的记忆,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困境和磨难,在我的记忆长河中最清晰最绵长,而且永难磨灭。那也是母亲最不容易的一段时光,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没停歇的时候。用她自己后来的话说,那时候什么也不想,就想着怎么多挣一分钱来养活孩子们,到年还要每个孩子都穿上新衣服。母亲没有豪言壮语,却用她质朴的语言一语道出了一个母亲伟大的情怀!
那时的日子很苦啊,怎么现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却是甜甜的了呢?母亲时常感叹没有年轻时候受的苦,哪来现在年老享的福。母亲对如今的日子打心眼里满足。儿女成群,而且一家比一家过的好,这才是她最美好的心愿呢。她从不要孩子们一分钱,自己拿着退休工资,而且还一年年的往上加,对此她很满意以胡锦涛为首的党中央的英明领导呢。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唯一的孙子明年高考了,她衷心希望他能考上大学,步入高等学府,学业优异,将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母亲时常说,忠厚传家远,诗书延年长。那时儿女们没有条件接受高等教育,现在孙辈有这个条件了,自然要求就高了。三姐家的女儿今年考中公费研究生,母亲从积攒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给她,三姐不接受,母亲执意给,说,知道你们不缺这个钱,但这是我的心意,是对有出息的下一代的赞助和赞誉。
说话间,菜上齐了。弟弟为了庆祝母亲七十大寿,不惜花钱,定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首先大家共同举杯祝贺母亲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她唯一的孙子端着酒杯向奶奶敬酒,口里说着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儿女敬酒后,女婿敬。我弟媳的话一项最实在也最真心,她的祝福词是:娘,你使劲活着,等着给我看孙子呢!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第三辈的孩子们各自忙各自的,回不来,再远也会打电话遥祝姥姥生日快乐身体健康!每接到一个电话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增加一分。看母亲满脸笑得开了花似的,我们做儿女的围坐在她的身边觉得幸福极了!
父亲没有的早,母亲经历了千辛万苦抚养我们长大,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做儿女的多希望母亲永远健康长寿啊!最后用我们祝福母亲的话结束我的文章,愿母亲生日快乐!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9-17 23:50: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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