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业以后,因为工作的缘故临时决定在广州逗留。匆忙之中在离学校不远的岑村租了一套一房一厅的房子,月租四百。因为临时租赁,没有丝毫时间在期间斡旋,到我只身一人把大堆行李搬到楼下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房间在五楼。行李在混乱之中收拾成五大包。书籍杂物,床上用品,一台笨重的台式电脑,还有一箱囊括了四季的衣服。房间并不狭窄,却空荡荡,除去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与一张散发浓重霉味的褐色桌子,没有任何家具,刷的惨白的墙壁,被灰尘熏成厚重灰色的白色日光灯。有前任房主留下的翡翠色窗帘,正好遮挡住外面惨淡坠落的夕阳与黯蓝天空。心底有些微凄凉,这就是我的新家。
岑村地势偏僻,房租低廉,租房的多半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这让这里白天的生活节奏相当忙碌。清晨八九点时候,络绎不绝的大批人群一起拥挤到出口处狭小的公交车站等待。神情冷漠,兀自行走,仿佛彼此根本不属于同一世界。并不着急找工作,只开始在一些业余杂志投稿,以期可以获得微薄稿费维持生活。岑村有丰富的夜生活,东街沿湖畔的地带,一排过去都是一色的小小店铺,在夜间提供消夜,粥,烧烤,啤酒,香烟,人群的熙攘喧嚣让这样的场景可以一直持续到凌晨。
唯一爱好便是在凌晨两三点左右独自一人去吃消夜,拣了湖畔的座位,啤酒,粥,香烟都是不可或缺,除此之外,还可以出神地望着湖面上浮出水面争抢食物的翻滚鱼群。这适合我的生活节奏。住处不远地方有逼仄的音像店,出租dvd。门口狭长的盒子的凌乱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dvd,多半欧洲或韩国影片。店主是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人,言辞稀少,表情冷漠,与小吃店老板的过度热情相比,他看来更像是个顾客。正在看书。
有没有《阿甘正传》?
询问时候他才才略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把书籍反放在膝盖上。是《弗洛依德心理学》。沉默的找出dvd,递过来。付钱离开。完全没有沟通的交易。轻松自然。
在学校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之后,租房不久便又回归了那种生活方式里。近乎密闭的生活,从不拉开翡翠色窗帘,因为白天会影响睡眠,而晚上却是不敢的成分占多数。儿时候在家听老人们说过太多古老离奇的传说,尽管相信科学,但依旧担心在拉开窗帘的瞬间会看到披头散发拖着长舌的鬼魂。白天一般也是足不出户,亦不进食,这样可以节省大堆开支。而晚间出去吃消夜似乎也更加受用。
投的第一篇稿件被毫不留情的退了回来。“你的文笔非常优美,但情节方面稍显不足,希望继续努力,期待你的继续来搞。”苦笑。尽管如此,稿件还是被放到了一个偏僻的文学网站。零星有人留言,表达在看完那篇乏味的爱情小说之后的想法。没有回复,我知道这之于我日渐拮据的生活起不了任何作用。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
收到酒吧吧仔的时候,我正在考虑是否向家里要钱,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包括房租、水电费用,花了差不多1500块。鉴于这迫在眉睫的难题,我没有时间进一步考虑,第二天傍晚时候稍一整理便挤着公车去酒吧面试。这是北京路上最繁忙而热闹的一段,酒吧门口硕大的霓红灯,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夜色里格外注目。龙飞凤舞的字体,白色蝴蝶。名字幽雅,在这种场合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能听见里面喧嚣声,激烈的dj。正对门口的地方有张七字型吧台,橱窗里放满各种的酒,颜色各异。年轻漂亮的吧台小姐,笑容灿烂。
你好,我是来应聘吧仔的,请问……。
这边走。我话没说完,她引领我走过一条灯光暗淡的走廊,转角出不远有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就在那边。谢谢。她微微一笑,转身回吧台。办公室里有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手里夹一根白色过滤嘴的万宝路。
你好,我是来应聘吧仔的。
大学生?
他抬头时候,看见他眼角硕大的黑痔。
恩。
我递过简历。他随手放在一边,转头对我说,明天来上班吧。
谢谢。
我转身离开。我的第一份工作,来的容易。是夜晚上班,六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并不劳累的工作,负责给客人递送酒水。空闲时候,便可在吧台角落里坐下,听酒吧嘈杂的电吉他的轰鸣。偶尔会有名不见经传的乐队来演奏,吉他,贝斯,鼓手,一般都是漂亮的女主唱,并不是落魄的一群,只为爱好而走在一起。最受欢迎的是那支常来的乐队叫salard,不知道蕴涵什么。女主唱叫salard。绿色裙子,上边有大朵茉莉花花瓣。休息时候,会伸出洁白手指在吧台桌面上敲的咚咚作响。喝加冰wisky。有灿烂的近乎放肆的笑容,表情冷寞。漆黑眼睛里的眼神仿佛离群索居的动物。递上酒时候,偶尔会聊上几句。喜欢唱歌?恩,唱歌只为表达自己,有时候会是一种宣泄。她喝酒时候,一般是一饮而尽,然后随手叼上一根黄色包装的一品梅。我喜欢这种烟,舒适的包装,舒适的味道,都是淡淡的仿佛刻意隐藏一般。在学校时候,经济好装会抽。九块五一包。她微笑,转身离开,是上场时候。
唱林忆莲的老歌。是《伤痕》。
我更多时候喜欢听激烈摇滚,喜欢nirvana与linkenpark,一个深沉厚重,一个歇斯底里,截然不同的两种极端,仿佛是对表达的不尽完美的一种怨怼。她再下来时候,递过一只一品梅。
或者这样nirvana的主唱才会把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头颅,他没有linkenpark的坚韧。选择提前结束。
你喜欢nirvana?
是。最喜欢的是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一样的近乎歇斯底里的表达,仿佛在预告着结束。linkenpark的震撼或者更适合长久。像他们的lying from you。
她不言语,轻轻唱起来,是nirvana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my girl, my girl, 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in the pines, in the pines
where the sun don’t ever shine
i would shiver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my girl, my girl, where will you go
i’m going where the cold wind blows
in the pines, in the pines
where the sun don’t ever shine
i would shiver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her husband, was a hard working man
just about a mile from here
his head was found in a driving wheel
but his body never was found
my girl, my girl, 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in the pines, in the pines
where the sun don’t ever shine
i would shiver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
没有他浑厚的嗓音,这是一首他写给自己的歌。或者你唱会比较好听。
他们一般会在凌晨两点离开。走到吧台时候,默默递过一只眼。微微一笑,便和着早已经熟稔的乐队成员一起离开。他们在外租房,她没说住在哪里。
二
坐夜车回道房间时候便到了凌晨四点。筋疲力尽。房间空气烦闷,看着禁闭窗帘,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拉开。一张惨白的脸,我来不及尖叫,发觉对方脸上露出的笑容。原来是对面房子的房客。住了一月有余时间,首次发觉窗户对面便是另外一栋陈旧楼房。你好。我满手心的汗水,看见对方笑容,僵硬的招呼。
你似乎已经搬进来一个多月了,你从不开窗。昼伏夜出的动物。
是。我是天生胆小的人,怕窗外有长发披肩的拖着长舌的人。
像我一样?我看见你受惊吓的表情。要吃消夜么?算是道歉,我请客。
周末,依旧熙攘的街头。天空有即将坠落下去的月亮,黯蓝的天空里星光黯淡,这是广州固有的天空,皎洁之中却依旧朦胧,仿佛彼此擦肩的行人,触手可及,却有愣的遥远。感觉饥饿,一天未曾进食。一煲粥,一个炒粉,外加两个烤韭菜与两个烤鸡翅。要啤酒么?她递烟过来,是一品梅。我习惯坐享其成,你作东,你作主。于是又要了两瓶纯生。
刚毕业的大学生?
是。华南农业大学。
哦,听说过。有骇人听闻的跳楼事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打破中国记录。似乎你也有跳楼倾向。她直言不诲,然后定定看住我。
为什么?
我停住正往嘴上送的啤酒。忽然发觉她眼神里有熟悉感觉,似乎已经熟稔。她没有发觉我的惊讶,继续言辞。
封闭的颓废生活,黑夜是你的白天,这有点类似与天堂之于你的地狱。能感觉你灰暗的眼神。一种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自己沉溺其中。我看你有些安妮看多了。
我微笑。
或者是吧,这或者更多出于一个人的性格,看书只是了解别人的生存状态,并不刻意模仿。
有很重烟瘾,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微风飘过湖面略带腥味的气息,有长长触角的翻滚的塘狮,在湖面激烈的争夺食物。
你今天出去工作?
是,前不久找的酒吧吧仔的工作,在北京路,酒吧有浪漫的名字,白色蝴蝶。
我喜欢酒吧混乱的环境里夹杂的烦乱气息,陌生的气味一再叠加,闻到熟悉气味时候便会着急的四出观望。这就好比你总是关闭的窗帘,是一种自欺。
她熟练地在微风中吐出烟圈,袅袅的烟雾瞬间被烧烤的浓浓蒸汽掩盖。
或者是吧。小时候家里贫困。房子只有窄小的两个房间,分别在走廊的两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晚上吃完饭会不知不觉睡去,父亲便背着我,母亲背上我弟弟,去一张床上休息。我至今记得那条逼仄走廊上的昏黄等光与那张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上面的大床。这样的生活习惯一直延续我上初中住校时候。我一直担心有一天会一个人呆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有莫名的恐惧。日子没想到还是要到这样的一天,于是习惯性的封闭,关门关窗,就好比睡觉时候喜欢把整个头都覆盖起来。
走吧。或者哪天可以去拜访我的新邻居,我喜欢白色蝴蝶的名字。
凌晨五点,她的白色衣裳在拐角处轻轻一闪,倏地消失不见。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远出的音像店依旧灯火通明,走过去,里面传出麻将声响。广东的麻将风行,这好比广东人的喜欢的汤。大学时候,十个广东人有九个不会下橱,但肯定十个都会煲汤。之于麻将,这种需要花费太多心机的游戏太过伤害脑细胞,相比之下,更喜欢看碟。
阿芒依旧在看弗落一的,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来。《阿甘正传》看完了?恩,有没有音乐碟,nirvana或linkenpark的都行。我可以帮你找找,你明天来拿。有一部《荒岛余生》,要不要租?他对我似乎特别亲切,缘故或者就在于我第一租的是《阿甘正传》,于是我拿上《荒岛余生》。看见东边开始闪烁的启明星。
想给salard买张碟,考虑很久,或者linkenpark比nirvana更好。
收到第一笔稿费时候,我受宠若惊。是一篇名为叶子的爱情小说,四千字左右的篇幅。我开窗时候,看见对面阴暗的房间,没有开灯。想起前次开窗时候那张惨白而美丽的脸。自从上次以后,我已经习惯在回房间就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经常见她一个人静静地趴在窗台上抽烟,总是一个牌子,清香沁脾的一品梅。开始想象她的职业,或者她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一样的属于黑夜的昼伏夜出的动物,习惯在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打字以持续自己的生活,倘若如此,她定是收入颇丰,抽的香烟并不便宜。
偶尔夜间消夜时候会碰到她,手里拎大包零食,泡面,另外的手上拿两包一品梅香烟。每次擦肩时候便微微一笑,是沉默寡言的美丽女子。光着穿着拖鞋便会走到街上,在最近的超市买东西,脸上笑容灿烂。似乎亲切却无可接近。买东西时候几乎不说话。选择,付钱,微笑,离开。似乎亲切却无可接近。
你是我来这里之后交谈最多的一个。你开窗时候,我发觉你的眼神,感觉我们距离如此之近。你一样是不会撒谎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谎言只是自己给自己的负担,我从不给自己增加无缘故的负担。
或者是你厌倦的缘故。在学校时候,我大帮兄弟,一起喝酒,一起抽烟,失眠时候,总有人陪你一起搬着凳子到天台。推心置腹,百无禁忌。我不会谎言多半出于这个缘故。我亦是个不能坚持的人,我行我素,盲目跟随自己意志,从不刻意改变,因此也不会给一些无谓的负担。然而事实上,有些你我都不能摆脱,仿佛你我如今的生活。租狭小简陋的房子,白天与黑夜颠倒,喜欢在晚上活动,形象落拓不羁。这些变成一种你我都意识不到的牵绊,仿佛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摆脱。
她支着下巴听我说完,递过一支烟。房间空隙间,皎洁月光穿透而过,照在她探出身子的惨白脸上。早点休息,别把自己弄的太过憔悴,明天还得笑容满面的出现在酒吧里。她转身进屋,随手拉起窗帘。她用纯白色窗帘,她的身影在窗帘边稍微站立,便隐藏在熄灭的灯光里。
决定庆祝一下,尽管孑然一身,但之于这来之不易的稿费,这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步骤。况且想与她分享。第二天下班之后在街边买了一个西瓜,一袋龙眼,还有一大堆平时看见她提着的零食,四包一品梅,再在路边买了烧烤。推开窗户,看见对面黑暗充斥的房间。凌晨三点。
喂,你在吗?
到现在依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开始只能用你来呼唤,熟稔之后便有些无所顾及了。已经深夜,只轻声呼唤。不一会儿,对面房间亮起灯光,透过窗帘看见她穿衣服的身影。她并未睡着,拉开窗帘,她只穿着一件淡褐色睡衣,睡眼朦胧。
吵到你了?
她摇了摇头,看见我手里提着大堆东西。
很沉的睡意,却总是无法入眠。要不你过来我这边吧。沿着你巷子隔壁的胡同一直往里,有一条大铁门。
她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把钥匙丢了过来。转身进屋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原先的锁早已经损坏,留下一个大大的窟窿,挂一把自行车上常用的大锁。五楼,靠近我那边的房间是一扇油漆脱落的木头房门,新装的锁。准备敲门时候,门吱呀作响的打开来,她仿佛能预测我到达的时间。看见她苍白的脸庞。
进来吧。
房间和我的一般大小,外面一间被烦乱杂物充斥,空间所剩无几,角落有一把落满灰尘的吉他,显然许久未曾弹奏过。她引领我走向她的卧室,脱了鞋子。房间被精心打理过,铺满塑料地板,一尘不染,有淡淡茉莉花香味。靠床的桌上放满书籍,一台笔记本还未曾关机。上面有开着的word文档,被蝇头大小的文字挤满。
坐床上吧。
我嗫嚅地道,这不太好吧。我还是坐地上吧。说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她不禁微笑起来。
只是我刚下班,浑身汗渍,已经污染你的房间了,可不想把这些难闻气味留在你床上,不过我喜欢你这里的茉莉花香味。
呵呵,你是我在这里租房后第一个在房间里招待的男人,也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茉莉花香的男人。
我可是带了东西来准备贿赂的。
她不再做声,起身去厨房拿刀和脸盆。拉开禁闭窗帘时候,可以看见我房间里亮起的白炽灯光。桌上有陈旧的dvd,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上帝也疯狂,多是国产电影,有大堆周星弛的影片。。
喜欢看电影吗?
不喜欢。纯粹为消遣。喜欢周星弛,情节简单,无须思考,无须理解,无须感触,更不会触景生情。自己太过多愁善感,看电影时候会不自禁地流泪。不喜欢自己流泪的样子,于是便不再看太多的电影。、
孤身一人?
你能在这房间里找到第三者吗?
我呵呵傻笑起来。然后把烟递给她。
为什么会想到贿赂我呢?
因为你是第一个愿意主动说话的女子。或者你就把着看成邻居间的礼尚往来,我记得上次的消夜。
你总是很明白的记得与分辨这些?
有时候会。更多是像你这般。时间像是筛子,它会把一些阴影毫无保留的清除。或者这只是个借口,我习惯记得一些好的东西。
可是有的东西根深蒂固,仿佛流淌的血液,除非死亡,否则便不可能停止。
我看见她眼睛里的怨怼,她躲开我的目光,低头切西瓜。
有些事不是不能遗忘,只是你自己不愿意遗忘。仿佛一扇门,它完全可以搁置开来,区分你所谓的流淌的血液与我所谓的好的东西,只是你不愿意关上那道门。于是它们便永恒横亘,似乎这是你自己所无法躲避与无法逃离的。不是吗?
可惜我的血液已经太过稀少,隔离面临的只有死亡。
她抬起苍白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住我。眼睛里有泪水充盈。我拉过她的肩膀,她手心冰凉。我沉默,似乎忘记言辞。思索许久,开口时候,她支起脸庞,用嘴轻轻封住我开启的嘴唇,熄灯瞬间,看见西瓜被切开后留出的鲜红汁液。
三
再次见到salard时候,是我在准备辞去酒吧工作时候。
我退掉原先的房子,搬过去和叶一起住。那天晚上之后,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原来叫叶。她让我辞去工作,安心地去呆在房间里与她一起写作。真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女子。比我大四岁,父母亲相继离世,来到广州不久。这似乎是不久前的变故,我发觉她眼中有悲伤神情。她离开家乡,只身一人来到广州,或者是种逃避。我无从知晓。
在我最后一次上班时候,便遇见了salard。她比以前更晚来到酒吧,今天是一身鲜红颜色,大朵茉莉花,绿色线条,看过去显得突兀。身心疲惫的模样,眼里有鲜红血丝。她们今天唱 nirvana的歌,是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好久不见了,最近好么?
休息时候,她依旧点了wisky,笑靥满面。
我笑着回答,真准备辞职,重新开始,酒吧不太适合我。最近都没见你,休假?
看得出她出乎意料的神情,见我叉开话题,便不再询问。
去了上海,祭拜母亲。母亲去世时候,我并不在她身边。早早离开家乡,甚至已经通往家乡的路途。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姐姐告诉我,母亲一直絮叨着要见我。心怀内疚。
我看见她眼睛里有着与叶一样黯然深沉的眼神。忽然想起房间角落里积满灰尘的吉他。
有姐姐?
是。音训全无,彼此长久没有通信。离开家时候,放弃学业,放弃家庭,全然不顾母亲与姐姐的劝阻,在一个夏季深夜里,只拿足车费。只身一人来到广州。与他们全不熟稔。如果在广州算有朋友的话,就只有他。我记得那天夜晚的璀璨星光。
星光灿烂
离开家的时候,刚刚18岁。
记得家庭的模样,门前有偌大的一棵银杏,有几个成年人都无法合抱的巨大树干。暑假过去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树上挂满的银杏渐渐蒙上一层熟透之后的金黄。这是丰收的季节,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是唯一一棵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大炼钢铁中保存下来的银杏,父亲不忍百年老树被砍,腾出家里仅存的六十块钱把它买了回来。之后不久,银杏被发现有丰富营养价值,价格猛长,一斤近二十元。父亲的三兄弟借口树是祖父亲手载培,便每人想出二十元分享。父亲生性敦厚,不顾母亲劝阻,把可怜的四十块拿回了家。但尽管如此,这笔收入也可以维持我和姐姐的求学费用。
秋季时候,银杏开始落叶。扇子形状的叶子,飘飘洒洒,会把整个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只是蓦地感觉这仿佛是种循环,潮起潮落般不可阻挡。母亲会在每天清晨为我与姐姐做好早点之后打扫,把厚厚的落叶堆积在冬季门前干涸的水沟里,来年便可挑到地里。
过早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姐姐是隐忍的女子,仿佛身体里全流淌着母亲的血液。学习优秀,沉默寡言,营养不良上呈现惨白颜色,一路沿着母亲预定的轨迹,毫无偏移。母亲在村里莫名的境地与人们之间的淡漠里,只渺小期待我与姐姐都离开那个四面环山的狭小山村。而实现这个愿望,母亲只想到了读书这条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的途径。于是在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一个个都相继辍学之后,姐姐与我成了村里仅有的学生。只是自己与姐姐的截然不同,与母亲的背道而驰的性格过早的呈现。
高二时候,姐姐考入上海的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学。而这时候,在暑假开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来学校表演。主唱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动感的短碎的头型,跳节奏强烈的舞蹈。中间有长发少年,便是后来去广州寻找的人。后来就是因为年太过好奇,被吉他、贝思与架子鼓强烈吸引。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并在在半个学期的节省中买了一把木吉他。高三时候,根本无心学业,用一整年功夫学习吉他与音乐,但并未想过辍学。后面的离开只因为父亲的逝世。
出外打工的父亲在工地上从五层楼房跌落下来,脑浆迸裂,当场死亡。父亲被送到家里时候,早已经面目全非。临近年关时候,父亲冰冷的身体僵直的被放在一块沾满已经硬化的水泥浆木头门板上。工地老板拿出两千块钱,塞在母亲手里,甚至没有一句安慰的言辞。母亲泪流满面,没有哭泣,把两千块钱狠狠砸在向那个胡子拉查的中年男人。
父亲的丧事,在村里沉浸在一片鞭炮声。有点忘记春节的样子,阴沉的天空飘着小雪,母亲沉默地流了两天的泪。在大年初一那天,她出去找寻肇事者,却是音训全无。母亲用两千块钱维持了姐姐来年的学杂费用,而我的只能暂时拖欠。母亲打算在银杏出来时候,得到用来偿还我学费的费用。而在这期间,父亲的两兄弟却一直在思量着如何把银杏变成两个人的囊中之物。母亲在父亲家里一直备受歧视,只因连续生下我与弟弟,而父亲的惨死,他们把着全归结到母亲的身上。
这在隐忍的母亲身上激起前所未有的波澜,她唯一存的希望或者在于我与姐姐。她的死或者该归责于我。
暑假时候,姐姐学业难继,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还算值钱的家当,黑白电视,破旧的录音机,还有母亲一直在用着的缝纫机。那是外婆逝世时候唯一留给母亲的遗物,母亲看着它被人拆成大大小小零件装到塑料编织袋里,然后把扛着包的人一直送到了村口。这一大堆杂物所换来的微薄钱财,只勉强给姐姐一个人交学费。于是我想到了辍学。当我说出想法时候,母亲一口回绝了我。于是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偷偷地拿足去广州的车费,只身一人寻找广州那个长发青年。其中有颇多无奈,甚至忘记心爱的吉他。
车子穿过田野时候,看见村里的昏暗灯火,在黯蓝的天空变的愈来愈渺小。
记得那天的星光,灿烂的仿佛随时跌落下来。仿佛眼中泪水。
母亲发觉我的离开,仿佛一切在预料之中。她安然给姐姐收拾好行囊,然后把家里所有积蓄塞进了姐姐加布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她在姐姐临走后的第二个晚上自杀,喝光家里几乎所有的农药。
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她的责任,在我与姐姐的相继离开中,她错误地以为她愿望的实现。而这一切缘于我的过错。
回家
回家时候,依旧是黑暗的夜晚。到村口时候,一大群狗围上来乱吠,捡了硕大的石头,那条在最前面的狗应声倒下。并不知道它已经死亡,第二天听见主人破口大骂时候,才有意识自己轻易的结束了一条生命。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仿佛父亲的轰然坠落,亦如母亲的一夜释然,死神来去匆匆,让人无法察觉。
姐姐开门时候,我看见黄色的二十五瓦灯泡下她苍白的脸庞。几乎没有任何言辞,在姐姐看来,母亲的死与我有着莫大的关联,是我的任性使母亲产生错误的幻觉,以致她在那个静静的夜晚,喝光家里所有剩下的农药,这亦是让我们形单影只的直接缘故。
家里布满灰尘,姐姐收拾了家中狭小的卧室。她已经打算把房子与家里的田地全部卖掉,因为父亲的两兄弟已经开始动脑筋思考家里残留房子的问题。不久后来看房子的人,被他们骂的狗血淋头,他们亦开始指责我与姐姐的数典忘祖,竟连祖宅也买。姐姐对即将离开的买房人开了便宜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他们看见姐姐的无动于衷,没有再发出半点言辞。
离开的前一天,和姐姐一起去拜祭父母。
在一片翠色笼罩的树林中间,旁边有棵大桂花,正临近中秋,有馥郁清香。姐姐没有哭泣,两人就一直沉默地在那里站立,一直到黄昏将近时候。我情不自禁,眼角流出泪水。开始哭泣时候,看见姐姐双肩微微颤抖。她突然转身抱住我,大声哭了出来。
家里房子卖的太过便宜,钱并不是那么可观。姐姐依旧没对我说过任何言辞。夜晚入睡时候,她偷偷把一半钱塞进了我绿色的旅行袋里。我无意中发觉,却兀自装着整理床铺。
月亮圆满的夜晚,透过窗户的皎洁月光,照在姐姐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我甚至无法想象她在学校的生活,或者比我在广州更加落魄,至少我有一堆朋友愿意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我在凌晨三点偷偷起身,把旅行袋里的钱放进姐姐收拾好的陈旧的袋子。起身离开。
第二次不告而别。
已经微凉的天气,农历8月,田野里有犀利北风。感觉身后的村庄在我每一次的离开里显得愈来愈过暗淡。这次或者会是永诀。
再没有过姐姐的消息。在回家的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彼此间没有过支言片语。原本背道而驰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亲情的逐渐逝去里,感觉她越来越远。几乎忘记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苍白的面庞。
我蓦地觉得十分挂念她。
去上海找她。那所学校隐藏在一棵棵沧桑的百年老树后面,校门口绿色掩映,来往成群的学生,笑靥温暖。感觉到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我相信姐姐曾经会有类似的感觉。都是母亲灌输的思想,她有着与我一样的本质,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途去寻找终点。我只记得她是文科的专业,于是一直找到她所在学院的院楼。
档案室是一个头发发白的老教授。她早已经离开,甚至连毕业证都没拿。原本那么优秀的学生,有大批单位愿意接收她,并已经许下可人的待遇。却在大四时候悄然离开,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学院只好照着她家的地址写信过去询问,却一直没有等来回信。可惜呀。发白头发对我说完时候,无奈的摇头。这些原都在预料之中,她总是那样优秀,从小到大。只是言辞稀少,落落寡欢,像美丽的近乎颓废的茉莉,却无人接近。
谢谢您了。
我转身离开时候,发白头发叫住我。你是她什么人,看过去有几分倒有几分相似。你和她说话的语气与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我是她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四
她递过来香烟。一口喝完杯子里仅剩的酒,点上香烟。我想起叶的苍白面庞。salard却一直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salard是自己取的名字?
恩。因为色拉似乎与她之间有某种关联,一样近乎属于绿色,充足的生命里。但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人人摆布。
她要继续演唱,依旧是nirvana的歌,《all apologize 》。
临近凌晨三点,快到下班。到职工室换下工作服,出来时候看见黑暗角落里苍白脸庞。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要来酒吧拜访你,白色蝴蝶,果然浪漫的名字与气氛,这里并不喧嚣。
我发觉她眼睛定定看着台上正在唱歌的拿着吉他的salard。我预感到这似乎是个结束。
她是你妹妹。
她微笑,泪水顺着她脸颊一直跌落在桌上透明的空了的玻璃酒杯里。
我冲上台,把满脸惊讶的salard拉到酒吧阴暗的角落里。仅剩下的几个客人开始大声喧哗。我看见角落里空荡荡的桌子。
你姐姐是不是叫……?
salard似乎有所感应,未听完我的话,疯了一般冲出酒吧,门外渐渐沉寂冷清下来的大街,路灯灯光下混乱的人群里,没有那张苍白的脸。
我姐姐叫叶。只是感觉她似乎就在离我不远。她似乎在报复我的不告而别。
我没听完她的言辞,疯一般冲出酒吧。
从出租车上下来,凌晨三点二十分。房间依旧如故,墙壁角落里的那把布满灰尘的吉他不翼而飞,连同桌子上几乎总是在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叶
来广州将近一个月时候,我发觉到了对面房间里住进一个奇怪的人。从不拉开翡翠色窗帘,昼伏夜出。在傍晚八九点钟时候,会放nirvana与linkenpark的摇滚。这是我妹妹喜欢的音乐类型。
我能区分出人群之中与自己接近的那一群,我知道自己会与他相见。过了凌晨时候,我看到了他。我想自己能够在人群中分辨,短发,形容憔悴,手上戴着一条廉价手链,23号的红色球裤,穿着一双人字拖鞋,抽五块一包的七匹狼。看到他时候,他正在湖畔的小桌上吃消夜,一碟炒粉,一瓶啤酒,偶尔会点烧烤。总是只身一人,会出神地望着湖面上浮出水面争抢食物的翻滚鱼群。
第一次正面交谈时,是他第一次拉开翡翠色窗帘的时候。他似乎被我过度惊吓,以致于连声音的发不出来,对他微笑了许久,他才僵硬的发出两个字的音。
你好。
忽然很想与他交谈。离开学校之后,几乎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封闭的环境里,发觉忙碌无谓的人群,起早贪黑,不知疲倦,这让自己更加孤立。隐隐感觉他似乎是我可以接近与交谈的人。于是请他吃消夜。
他选择了他最喜欢坐的那张湖畔的小桌子。惊吓一过,他回复以前模样,仿佛神情恍惚。对我并没有生疏感,全不客气的狼吞虎咽,完全不在意在旁边注视的我。
我递过去香烟。看见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一品梅是我妹妹喜欢的牌子。母亲过世后不久,她回来时候,抽的是这个牌子。离开大学之后,生活似乎缺乏它本应该有的支撑让人继续,决定买烟时候,看见橱窗里黄色包装的一品梅。九块五一包。略显得昂贵。但是卖掉家里房子的钱,妹妹全留给了我,这已经足够支撑我好长时间的生活。开始写作,决定以此维持生计是因为在大学里写的一篇小说在杂志上发表之后,得到了一笔颇丰的收入。于是到广州之后,成天封闭在租的狭小房间里,对着二手笔记本噼里啪啦的打字。而此时坐在我对面的人似乎与我一样。
他抽烟的习惯很特别,喜欢闻未点燃时候烟草散发出来的纯净清香。他说,一点燃,我便加速了它生命的进程。我不喜欢被人影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香烟的诞生似乎天生是为了证实这样的一种公平,你加速它的死亡,它便在你体内缓慢腐蚀。
华南农业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找一份酒吧吧仔的工作,他并不觉得大材小用,不是眼高手低的人,只想生活平淡的行进。听说华南农业大学纯粹因为它著名的跳楼事件,他有一样压抑忧郁的深沉情绪。言辞稀少,谈话会一段一段的被分割开来,虽然交谈不多,离开时候,凌晨五点。
到广州之后,陆续在杂志上投稿,稿费勉强持续着生活,剩下的卖掉房子的钱全存进银行。我想有生之年应该不会再去动那样一笔钱,随手把新办的卡丢向巷子口的湖,卡在湖面打了几个水飘,飞快的沉下去。感觉妹妹似乎就在广州附近,只是自己不曾发心寻找。但是自己总是无法忘却,墙角的吉他已经积满灰尘,依旧无法丢弃,感觉亲情淡漠开来,但是如果这样,中间还有什么在维系呢?只是终归是不见面更加好。在彼此都渐渐从过去的泥沼里走出来时候,见面会打开那扇门。这是他的言辞。我说,有的东西根深蒂固,仿佛流淌的血液,除非死亡,否则便不可能停止。于是他便说,有些事不是不能遗忘,只是你自己不愿意遗忘。仿佛一扇门,它完全可以搁置开来,区分你所谓的流淌的血液与我所谓的好的东西,只是你不愿意关上那道门。于是它们便永恒横亘,似乎这是你自己所无法躲避与无法逃离的。不是吗?
记得那个夜晚,我吻上去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房子到期后,搬过来和我一起居住。那夜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栖。在我的劝说下,他决定放弃酒吧的工作,安心呆在家里与我一起。在他最后上班的那一个晚上,我去酒吧找他。我说过我会去拜访,这是最后的机会。只是不曾预见,我会看见她。我的妹妹。
今天是一身鲜红颜色,大朵茉莉花,绿色线条,看过去显得突兀。正在唱的歌是经常听的nirvana。栖在下班时候发觉到我,他已经意识到台上唱歌的是我妹妹。我知道他与她有过怎样的交谈,这完全在预料之外。眼泪情不自禁,顺着笑靥满面的脸庞滴落下来,啪地跌落在空的玻璃杯子里。他转身走向她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酒吧,冲到街口。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把陈旧吉他,二手笔记本电脑。
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火车轰鸣的笛声,在凌晨三点四十。
五
我无法寻找到叶。
辞职的第二天,去白色蝴蝶找salard,只看见一张白色纸条。简捷明了的表达。我苦笑。纸条上写:好好待我姐姐。
我亦无法寻找到salar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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