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擦拭我的红木箱子,父亲当年为我扛着箱子挤上火车的情景历历在目,箱子侧面有一丝隐隐的刮痕,就是那次碰的。记忆里,在熙熙攘攘人流中穿行的父亲已然有了老态,扛着箱子的背影有些不堪重负。
毕业了,收拾东西的时候,从宿舍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红的木头箱子来。箱子上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用抹布蘸了水细细地擦过之后,立刻就光洁如新了,红漆面上几乎能照出人影来——这是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儿的父亲给我做的箱子。虽然到如今已有七今年头了,但还是很好,惟一损坏的地方就是原来安着一把老式锁头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锁和锁扣,只留下了被撬过的痕迹,杉木的淡黄颜色露了出来。
那年我到县城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亲手给我做了这个木箱子。那时候我们这些到县城去上学的孩子用来装行李的箱子都是清一色的木头箱子。我的箱子,外表平滑密致.尤其与众不同的是箱子的沿儿用细木条镶了边儿,箱子的边角不再显出方方正正的呆板样儿,而是圆润流畅的椭圆形——父亲显然在上面费了不少功夫。因为这个箱子,我在上学的第一天里得到了宿舍全体同学一致羡慕的目光——她们谁的箱子也没有我的做得精致。
就在我上高中期间,做木匠多年的父亲用多年的积蓄做起了木材生意,专门给一家建筑公司做门窗。生意越做越大,订单接了很多.但是他也因此有些烦恼,因为没有时间再摸摸那些跟了他十几年的木匠工具。“你的那个箱子可能是我做的最后一件家具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不无惆怅。
然而,一辈子只精于与锯子刨子打交道的父亲,最终还是在生意场上栽了跟头。一个订了一大批货的外地人把一车皮门框成品拉走后耍手腕跑了,父亲追索无门,欲哭无泪。
那是1993年,那个夏天我考上了大学,颓丧了几个月的父亲因此才稍微有些振奋。他把本来就剩下不多的做生意的本钱拿来给我凑了学费,把我那个用了三年的木头箱子用红漆漆亮了,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离开学还有几天,父亲送我。在由村里开往县城的汽车上,父亲大声地回答着熟人们的问话,特别是当别人问到我考到哪里的大学的时候,父亲就会掩饰不住自豪地说:“北京。”然而,一个跟父亲一样做生意的绰号蓝跛子的人,不无讥讽地说:“我的儿子要是上大学了,我肯定要给他买个带密码的箱子。现在城里还有谁用这种笨重的木头箱子?不让人说我们是乡巴佬才怪!”我听了并没有什么,然而一向要强的父亲气得脸都紫了,但他的好性子并没有让他发作,只是从此默默地坐到县城。
到了新宿舍安顿下来,我才发现事情果然跟那个蓝跛子说的一样,除了我没有人用木头箱子。舍友们都对我的箱子表现出一种城里人的好奇,我却再也没有心情对她们自豪地说那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了。
大二那年从家里回到学校,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我把箱子钥匙落家里了,问要不要给我寄来。我对父亲说我还有备用钥匙,其实是我说谎了。我借了工具把锁撬开了——准确地说是把箱子撬开了,因为那把锁是完好无损的,而箱子原来钉着锁的部分却被撬坏了,我蹩脚的撬钉子手艺几乎把挺厚的木板弄了一个窟窿,再也安不上新锁了。
撬锁的第二天,我买了一个跟同学们差不多的旅游箱子,很轻,有密码锁,带着轮子,移动时不用再扛着。我把那个红木箱子推到角落,对同学说它不能用了,我也不打算再用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父亲那个红木箱子已经坏了。
毕业了,父亲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没用的东西要托运回来:“我那年没有把你送到学校,本来还想着毕业时可以去,但今年生意还是不景气,你弟弟也还在上学。不然我可以去把东西拿回来,免得花钱托运。你那个红木箱子如果不想用了也运回来吧,我知道它太重了不方便。那年你上学我扛着它的时候也累得够呛呢!现在也不兴用木头的了,虽然还结实禁用……”
确实,我自己买的塑料箱子已经坏了。
然而,红木箱子也坏了,是被我自己弄坏的,故意的。
轻轻地擦拭我的红木箱子,父亲当年为我扛着箱子挤着上火车纳情景历历在目,箱子侧面有一丝隐隐的刮痕,就是那次碰的。记忆里,在熙熙攘攘人流中的父亲已然有了老态,扛着箱子的背影有些不胜重负。
眼里有了些潮湿的感觉,想落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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