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教师。象许多读书读到一定年头的人一样,我懒散、随便、不通世故,却又自我感觉良好。好在我也有一点自知之明,骨子里又属于守本份的老实人一类,故此从未作过非份之想。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脾性于仕徒有碍,就自愿放弃了去党政机关高就的机会,来这所部属中专做了教书先生。若干年来,我不问人事,潜心教书;虽然平庸琐碎,却也少忧寡虑,颇为自得。可是,你可曾料到,最近一个时期,我在学校竟忽然有了“野心家”、“神经病”、“小丑”等一系列名头,处处惹人白眼,遭人嘲笑,已经弄得混不下去的地步了?
一切都起因于某个星期五下午的政治学习。记得那天刚发过工资,中午的菜妻弄得比较好。我抓紧
时间喝了几口酒。睡罢午觉赶到会议室时,政
治学习已经开始了。沿墙的一圈长沙发都坐满了人,只有朝门的那排单人沙发,还空着一个位。我当然清楚那是供会议主持人和校领导坐的,要在平时,我宁肯在长沙发上只落半边屁股也不会去坐那里。但那天我是喝多了几口酒的。更糟的是那几天我正在看《那破伦传》,下意识里带着些那破仑的气味。所以我只在门口略一迟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走向那个空位,一屁股坐了下来。
其实,我也并非胆子大得惊人。单位的政治学习毕竟算不上多么正式的场面,平时也有普通教师坐那排位置的。所以我坐下后一点也不拘谨。我把两脚长长地伸出,手臂舒展地搁在扶手上,头仰起,眼眯着,喘出一口大气来。赶了一段路上了三层楼,我感到有些累,我得先把气歇均匀了。
这时才忽然听到有人操京腔,在我右边。我睁开眼,扭头见一个生脸的胖子正朝我微笑。他小声问我:“你干什么工作?”
这时恰好书记正讲到部里领导于百忙之中下来看望我们,使我们倍受鼓舞。于是我知道这胖子就是部里领导了,赶忙址开笑脸回答:“我干教学工作。”
胖子点点头,坐正,面对大家。我也收拾起精神,正襟危坐,认真听讲。
我的左边是副校长。他不时疑惑地看我一眼。我当然硬端起架子不理他。我知道今天我的位置坐得不妥,因为很显然,这个空位是专为校长留的。但此刻,我却不好离开了:一来怕部里领导见怪,二来怕大家笑话我虚怯,上不得台面。我如坐针毡,只有拼命会议拿破仑的种种非凡举动、并把它们转移成我自己的经历俩控制不断涌起的逃离冲动。同时,我还记得担心校长突然出现——那样的话,无论我喝了多少酒,无论我多么迷醉地冒充拿破仑,我也只得乖乖地马上站起来让位,然后通红着脸在难堪的静默中去长沙发那边寻找我半边屁股的空儿。不过,虽然内心极端不安,外表上我尽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书记讲话之后,胖子(这时我已知道他是部教育处的张处长)也讲了一通话。中心意思是,他是下来联系群众的,希望听听大家对学校各个方面的意见。后来书记让大家自由发言,开头大家都沉默,后来叽叽咕咕各自摆起了龙门阵。趁此间隙,我悄声向张处长打听我所教课程的教材部里是否有意出版。他就同我谈了会那教材的事。又谈到些学校风景本地气候之类的话题。大约为了突出联系群众的特点,他和我谈话时很是和颜悦色,又凑得很近。我对他也印象良好,觉得此人是个不傲架子的好官。于是也就全身放松,随随便便和他谈起来。慢慢地,我们就象老朋友那样,显得十分投机和亲密了。
这时,工会老李端着相机走进会议室,对着大家嚓嚓地按了一通快门。镁光灯闪得大家直眨眼。他的重点当然是单人沙发上的头脑们,尤其是张处长。我本来想站起来避开老李的镜头,可张处长似乎并不在意照相,仍不停地与我说话,我就不好走了。一边心里宽慰自己:老李是知道分寸的,他不会照我。
后来开始有人发言,张处长就听他们的去了,并作了记录。
直到政治学习结束,校长也没有出现。我便在那个显要的位置上稳稳地坐到散会。
下午六点,校办公室主任亲自到我家,请我去陪餐。我很惊讶,说:“你搞错了吧?陪餐是你们领导的事,我一个普通教员,不够格。”主任微笑一下,说:“别谦虚了,快走吧。不好让领导们等久了。”我问:
“还有其他老师陪吗?”“没有了,就你一个。”这下我可真摸不着头脑了,因为我到这所学校已经十多年,还从未享受过如此殊荣。但转念一想,也许领导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或许考虑到接待的是教育处长,所以才找个教师去陪餐。何况当时我眼前又满是佳肴美酒的幻想,我似乎已经闻到这类宴席所惯有的诱人芳香。因此我也就仿佛痛下决心地说:“好吧,去就去!”想到这次是和部里领导一起吃饭,我还特地换了一套挺栝的衣服,才和办公室主任一起到学校的小饭厅。
都到齐了。书记、校长、副校长、教务科长、膳食科长、张处长和他的两个随员、加上办公室主任和我,正好十个人。我进去时,书记校长都站起来热情招呼我,把我安排在张处长对面的位置坐下。果然一桌好酒菜!比我家过年吃的好好得多多。有几种菜我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我正口角流动暗自高兴,忽听到张处长悄声问身边的书记:“这位同志是谁?”书记怔了一下:“×老师呀,就是今天下午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原来你不认得他?”张处长平淡地“哦”了一声,就把眼光投到菜盘上去了。想想吧,那时我该有多么尴尬!多么气愤!我想,这个小官僚也真是昏撌,个把小时前才那么平易地和我“联系”过好一阵,现在到了宴席上,忽然就记不得了。大约他只认得满桌的酒菜!好吧,你不认得我我也可以不认得你。处长又怎样?本教师没什么好求你的!我又悟到学校请我陪餐是把我误作了张处长的老朋友。哈哈!这一顿算本教师白吃了,运气运气!于是席间我就吃得很不客气,专检贵重的菜吃——比如那盘红烧甲鱼,我几乎就吃掉一半。
不过,吃毕宴席回家,我还是有点伤心,摆脱不掉小人物被耍弄的悲哀。闷闷睡下,到半夜时,胃就不舒服起来了,到厕所吐了一塌糊涂。真是不幸应了那句老话:“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好不容易混到一顿美食,就这么给浪费掉了。
过了几天,张处长一行返京。老李的照片也洗了出来,贴在学校的橱窗里。老李特别关照我去看看我的照片:“象个校长。”嘻嘻一笑。我忙去看,见橱窗上部一行红字:部领导视察我校。下面就是老李拍的若干照片。老李这人喜欢拍照片,所以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用公家的相机彩卷大拍特拍,操练手艺。这次部里张处长下来视察,他当然更不会放过。我看那橱窗里至少也有三十多张照片,都是张处长在学校各个场所活动的剪影(宴席没让老李参加,他当然不好意思去拍)。我的那张“象个校长”的照片处在正中央突出的位置。的确象个校长。不,岂止是校长,简直象个部长!我自己看着也吃惊。照片上只有张处长和我两人。张处长正朝我仰头说话——因为我比他高。我呢双手扶在沙发上翘起个二郎腿,两眼平视前方,面孔严肃深沉,象在听取他的汇报!我禁不住头晕目眩,浑身躁热,知道自己那时是犯了老毛病。我这人只要动脑筋想问题就是这副模样。我的那双眼睛好象正努力穿透远方的迷雾,寻找真理的光芒。妻不止一次地指出过我这毛病,说某次校长来家,我和他谈话时就是这个样子:“校长看着你说话,你倒不看着校长说话,很得罪人的。”可我自己,当时根本就没意识到。现在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大约那时我正努力思考该如何回答处长的某个问题),而且被老李的相机捕捉下来,公之于众。我以为他拍照时不会把我连着照进去,可他照了。单独和张处长一张。而且抓住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瞬间,又贴在橱窗里这么一个显眼的位置!老李这家伙大约是没有吃上宴席,才把这么一张不该公开的照片象这个样子公开出来,他一定想气气校长(让他得一个教训,今后设宴别忘了请他),因为张处长左边的那个位置,本该是校长的。
校长真的被气住了,而且气得厉害。因为张处长此番来校,真正的意图是考查校领导班子,为换届作准备。政治学习那天,校长正忙于写述职报告,所以才未陪张处长来和大家见面。后来他听说我坐了他的位置,又同张处长谈得火热,很感意外。因为他知道我一贯守本份,尤其不惯于接触领导。这次表现反常,一定是因为我与张处长早就认识了——他猜我是去北京开教材编写会时与张处长联络上的;或者是张处长受什么秘密旨意,有意抬举我,所以凑趣请我陪餐(尽管内心是老大的不情愿)。后来在宴席上发现那竟全不相干,宽心之余,便认定我是趁机钻营,别有用心,不免生出几分恼怒来。特别看见那张不成体统的照片,就禁不住怒火中烧了:看看这家伙!多么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连部长都不是他的下饭菜了!好象他坞定就是校长了!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打听和分析出来的,当时我是全不知道。我只发现校长看我的神态不对头,爱理不理的,说话时夹些冷笑在里面,不但不象宴席上那样热情,连一般上下级关系中起码的交往准则也没维持住。我仅仅以为他势利眼,也不管他。说到底,这一切并不都是我的错:校长你那天如果参加了政治学习,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
后来我就渐渐知道原委了,因为群众中已盛传开“换校长”的事——这是群众对调整领导班子直截了当的说法——我明白了校长是怕我夺他的位置,真是笑死人!他不怕身边的副校长,倒怕我一个平头百姓。
那两个星期,我的日子过得很有趣。学校的头儿们见了我,都显得很倨傲,仿佛在告诉我,他们的地位十分稳固,我的所有努力均属徒劳。教职工们见了我,有的表现出加倍的热情,有的却直翻白眼。小圈子里每天都有我上不上得去的争论。甚至有人向我打小报告,说某人不同意我上去,理由是从那照片上看我太傲慢,上台后不会给老百姓好日子过的,搞得我都快产生错觉了。幸好我清楚事情的底细,且有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才不至于真的动作起来搞夺位活动。其实倒也不能怪大伙儿:我政治学习时坐了校长的位置,又和处长那么熟套,并作为唯一的教师代表去陪餐,这一切无不都是要“发”的征兆。我甚至怀疑老李把那张照片贴出并关照我去看恐怕也有巴结的动机在。
终于有一天,部里来了真正的大员:人教司王司长。他是来对学校领导班子下最后结论的。他来的那天,学校有关人员前呼后拥,引他到校内到处参观。到教师阅览室时,正巧我和另外一个老师在里面看书,此外还有图书馆的管理员。那个老师离门近一些,我在靠里的一个位置上埋头阅读。他们进来时,我们三人全部站起来向领导微笑致意。他们在那个老师处站了一会儿,听得校长向王司长介绍:“这是×老师,教××课。”王司长与他谈了几句话,然后朝里走来。在他们刚才站着谈话的时候,我坐下继续阅读,但那已经是装样子了。我不习惯这类场合,我不能微笑着站到他们来至我的身边,所以我只能装这么一个样。我感到他们正在朝我走近,我身上的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保持着紧张状态,并回答王司长的问话。但是——校长并没有介绍我。他只介绍了图书管理员,又向王司长说些图书馆的情况,好象屋子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好象我只是这图书馆里的一本破书。于是我知道报复来了。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开始。校长他心胸狭隘手段卑鄙。他在这样的场合下扫我的面子,是要向我表明:在这个学校里,我完全算不了什么。我和部里领导隔着十万八千里。我真是羞愧难当,感觉人们的眼光全都幸灾乐祸地落在我身上了,我甚至想象得出王司长疑惑或怜悯的表情。我仿佛置身于一边是火炉,一边是冰窟的窟境。我唯有强作镇静,把眼光死死地盯在书本上,一动不动。不过,我知道我的脸此刻一定红得厉害,我的脖子肯定也红透了。最后终于忍不住,把书一仍,独自昂头走出了阅览室。
几天以后,在全校教职工会上,王司长宣布了考查结果,认为学校领导班子是得力的,工作是有成效的,因此部里决定维持原状。
这下我在学校可就臭了人们对我群起而攻之。说起我无不义愤填膺,什么“野心家”“神经病”“小丑”,真是啥叫法都有。尤其谈起我在阅览室里被校长冷落羞辱的室儿来,更是添枝加叶,活灵活现。说那天领导们一进门,我就一直哈腰望王司长微笑,那样子真象条哈叭狗。但校长知道我人格不好,就没有把我介绍给王司长。王司长也根本不理我。以为王司长象张处长那样糊涂,跟我这么一个人套近乎?所以我恼羞成怒,把书一仍,走了——这臭脾气大!
我的那张“象个校长”的照片自然早被老李拆下,而且在“部里领导视察我校”的红字下面,已经是若干张王司长和校领导各个角度的合影了。
亲爱的读者,你们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学校还怎么混?辞职经商吧,没有本钱不说,就我这德性,还有个赚的?只有想法调走。但现在象我们这号人,要调动是和困难的。我已经跑了几个单位,都说编制已满,爱莫能助。所以我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情求告诸君:倘若你处有什么教书的活儿,万望引荐小子则个。我保证:今后决不乱坐位置了!
附本人简历:男,现年32岁,身体健康。大学毕业,讲师。擅长教授中国历史和政治文学,质量可靠。
至于家属,能一块调动当然好,不能也没有关系。我们很懂得什么事情不会一下就办得很圆满,所以愿意今后慢慢想办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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